第 48 章
清晨的戈壁大雪依旧,我像前几天一样,比萧焕早起一点,烧了洗漱用的热水,去沙岩下的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给马喂了草料。
为了干活方便,我没有披外衣,从马棚里返回来时,就缩着肩膀走得很快,快步往马车的方向赶。
雪很深,我几乎是跳着走路,边跳边无意在路上扫到了什么。
我猛地停下脚步,那是一个脚印,一点也不深,留在纯白的雪地中也并不显眼,但这是一个很新的脚印,飘落的雪花还没有来得及掩盖住它的痕迹。
这个脚印不是我的,它要比我的脚大很多,这脚印也绝对不是萧焕的,这个脚印是由人施展高明的轻功所留下的,所以才会这么浅,有别人来过这里了。
没有时间给我想更多的,身侧的沙岩后突然传来刚猛的劲风,我凭直觉向旁边闪去,一柄长剑贴着肩膀险险抆过,劲风卷起飘落的雪花。
身旁的雪层突然破裂,纯钢的长棍和着飞扬的积雪从我脚下扫过,钢棍隔着皮靴扫在足踝上,剧痛清晰的传来,我再也站立不住,向雪地中倒去。
与此同时,耳中听到了一声巨响,不远处的马车在这声巨响中化为了一团耀眼的火球,热浪阵阵袭来,马车的碎屑和雪花一同凌乱的飞舞。
脸贴在冰冷的积雪中,一团燃烧着的雪狐裘「嗤」的一声落在我面前。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的掠过:萧焕还在车里。
我爬起来,疯了一样向燃烧着的马车残骸跑去,肩膀却突然被钢棍压住,身体重新跌到积雪中,细碎的雪花钻入鼻孔和眼睛。
我一脚踢在身后用钢棍压着我肩膀的那人腿上,他闷哼了一声,手上松了松,我趁机以手横扫,激起大片积雪,飞扬的雪片中,我滑过钢棍跳起,不管背后袭来的长剑,拚命向马车冲去。
还没踏出一步,腰突然被一只手臂揽住,我想也不想,回肘向那人胸前击去,刚碰到他的衣料,就停了下来——纯白的狐裘,淡淡的药香,这个人是萧焕。
王风切开雪幕,准确地迎上劈头而来的长剑,长剑无声的断成两段,青光毫无凝滞,微扬,没入到那人的咽喉之中。
王风拔出,血珠飞散,在空中划过一道媚红的弧线。
那道媚红尚未消逝,剑光轻回,已经切入了下一个人的手腕。
握着钢棍断手和血花一起飞上天空,凄厉的惨叫声中,那个白袍人握住手臂翻滚在雪地里。
萧焕清清甩掉沾在王风上的血珠,淡然的声音里含着丝悲悯:「大师的伏魔杖法已有第五层的功力,想来在少林中辈位不低,为什么要为人所用?」
在深受不住剧痛的翻滚中,那人头上的风帽已经脱落了,露出里面烫着九颗戒疤的光头,听到萧焕的话,他慌乱的把头向积雪中钻去,嘶哑的大喊:「我不是少林弟子!我不是少林弟子……」
他一边叫,一边猛地从雪地中跃起,狠命撞向沙岩,鲜血和着脑浆飞溅开,他的身子僵硬的落在雪地中。
我把头侧开,松了口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抱住萧焕的身子。
他也侧开头,不看那具屍身,轻咳了一声,把手中的王风收入袖中,拍了拍我的肩膀:「伤到哪里没有?」
我动动脚踝,虽然疼,但并没有断骨,也不影响走路,刚才那个使杖的少林和尚,应该是对我手下留了情的。
我摇了摇头,萧焕也像松了口气,放开揽着我腰的手,肩膀微微耸动,低头咳嗽几声,把一口血吐在了雪地中。
我这才看到他纯白的狐裘上沾了几片火药的黑印,披散的黑发也有些零乱,连忙扶住他的身子:「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他扶着我的手臂闭目调息了一下,张开眼睛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是火药的余劲震到了身上,调息一下就好了。」
我点头,想起刚刚马车爆炸时猛烈的气流:「这么厉害的火药,是江南霹雳堂的人到了?」
萧焕点头:「马车四周埋伏的三人,都是霹雳堂雷家的身手。」
我又看了看身边雪地中倒着的那个剑客,他手中的长剑狭窄而扁平,剑脊上雕着海南派的徽记。
来伏击我们的这几个人居然分属少林,海南,霹雳堂雷家这素来没有多少瓜葛,甚至还可以说颇有嫌隙的三派,这样的情况,不能说不诡异。
萧焕也蹙着眉思索,舒展眉头后,低咳了几声,向我笑了笑:「已经有人找到这里,我们不宜再留了。」
我看一眼被烧成一团残骸的马车,苦笑一声,食物和住处都没有了,就算我想留,也留不下来了。
把两匹马从马棚里牵了出来,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马车中的东西全被炸了个一干二净,别的就还罢了,就连郦先生留下给萧焕的那些药也被炸了个粉碎,连一粒渣都没有留下,幸亏火枪一直被我塞在靴筒里随身带着,不然我连个武器都没有了。
火炉在沙岩后,居然没怎么受爆炸的影响,一壶热水还烧得好好的,我从地上的死屍身上搜到一个水袋,装满一水袋热水,然后从屍体上扒下一件沾染血迹最少的外氅,披好后就算整装完毕了。
我做这些时,萧焕站一边等着,大约是被火药气流震动的内息还没有平复,不时的低咳。看着他又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真想再踢几脚地上的屍体泄愤:明明休息了之后,他这两三天都没怎么咳过血了。
我翻身上马,把另一匹马的缰绳也牵在手里,却并不把那匹马的缰绳递给萧焕,而是向他伸出了手:「上马吧。」
他有些惊讶的看着我,我拍拍身前马鞍上的空位:「坐这里来。」
他看看那个位置,犹豫了一下,我俯身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他拽上来:「你那身子,自己骑到一半儿肯定就要摔下来,我们骑一匹,这匹累了再换另外一匹。」
他被我拽到马上来按在身前,就笑了笑没动。
我交待:「马颠的不舒服了就说一声,我们停下来歇会儿,累了就靠在我肩膀上睡,别硬撑着知道吗?」
他「嗯」了一声:「你肩膀太矮,靠不到。」
我一下给憋到了,我是比他矮不少,现在他坐在我前面,我还要把头从他肩膀上伸出来看着前面的路,我们这么个姿势,根本不像我骑马带着他,而像是他骑马从后面带着我。
我清咳一声,肃了肃声音想壮出点声势来:「那我们就开始往……」
他淡淡的接上:「西南,我们要向西南方向走。」随手握住缰绳拨了拨马头:「这边。」
我更没面子,忍不住反问:「你怎么就知道这个方向是西南?怎么知道要往西南走?」
「旷野中的风是有规律的,连着看上几天,自然就能知道方向了。」他笑着回答:「至於为什么要往西南走,我们走的那条路南面是吐鲁番盆地,只有北面才有沙漠,而半个晚上就能抵达的沙漠,大概也就只有一片,我们现在大约是在博格达峰东北的那片戈壁滩里,这片戈壁其实不大,那些人三天才找到这里来,只是拜大雪所赐。」
我完全无话可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男宠没必要这么厉害……」
他笑出声来:「是吗?」接着笑:「时间紧,快走吧。」
我点头,赶快催马前进,雪片迎头打过来,却被坐在前面的萧焕遮掩了不少,边走,我边说:「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在这片戈壁滩里找我们的下落?刚才那声爆炸,一定能把附近的人都吸引过来。」我又想了想,问:「你说三天,是什么意思?」
他的回答从前面飘过来:「从我们那晚借宿的小镇到博格达峰下中原武林几派聚集的营地,最多只有两天路程,苏倩也只能瞒上这两天,他们到达营地之后,我已经不在的消息一定瞒不住,对方会很快动用力量沿着来路搜索。我们在戈壁中了五天,除去这两天,就是三天。」
我翻翻白眼,怪不得他只有前两天着急,后来就完全跟没事人一样,我这么想着,突然想起来就是因为这几天他完全没有逃跑的意向,我才疏於防备,也怕长时间封着穴道伤他身子,就没有再认真的补点,幸亏如此,否则像刚刚的情况发生,萧焕又被点着穴道……
一想就是一头冷汗,我甩甩头,耳中听到前面萧焕的声音有些缥缈的传来:「会来多少人?我们沿途留下的马蹄不会被雪盖住,沿着蹄印追来的人会越来越多,没有时间和他们耗了……但愿不用大开杀戒……」因为迎着风,说到后来,他的声音里加入了些咳声,身子也跟着微微颤抖。
我收了收手臂,把他的腰搂得更紧:「男宠也不必考虑这么多,乖乖闭嘴先休息着,暂时由我来应付。」
他似乎是笑了,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身体的重量稍稍移到了我手臂上一些。
我无声无息的夹紧马肚,骏马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驰,阴沉天空下的雪花迎面而来,纷扬的翻飞,戈壁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下,纯净而美丽,但是我却知道,不管是身后的雪原,还是前方的博格达峰下,都绝不平静。
雪下的小了些,虽然依然看不清楚远处,但也能看出去不近的距离,戈壁中就是这么麻烦,明明看着很近的地方,死跑跑半天也到不了,我们已经走了有一个时辰了,四周却还是茫茫的雪原,连片大一点的沙岩都看不到。
抱着跑得越快就离身后的追兵越远的想法,我一直在驱马狂奔,就算坐下这匹马是百里挑一的神驹,驮了两个人在雪地中奔驰,这时候也渐渐慢了下来。
我考虑该换换马,让这匹马休息一下了,就对一直轻倚在我肩膀上闭目养神的萧焕说:「换马吧?」
没有回答。
难道真睡着了?我好奇的把头伸过去。
他闭着眼睛,头微微下低,宽大的风帽遮着额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眶下投出一点阴影,再往下的肌肤白得几乎和狐裘同色,薄薄的嘴唇紧抿,镀着一层淡漠到几乎看不出的粉红,一片六棱形的雪花从狐裘绒毛的缝隙里穿进来,挂在他的睫毛尖上,并没有融化。
我不由自主的摒住呼吸,彷佛眼前是一座冰雪做成的雕像,只要一不小心,他就会化为飞雪飘走了,朦朦胧胧的,脑子里蹦出来一个念头:我怎么霸占了一个这么好看的男人,真是赚死了。
时间彷佛已经过去很久,我终於忍不住呼出一口浊气,他还是没有动,又有一片雪花飞了进来,和第一朵雪花一起,停在他浓密修长的睫毛上。
我松开一只握缰的手,探到狐裘里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微蜷着,冷的就像寒玉。
我握紧他的手,凑到他脸颊边:「萧大哥……」
「嗯,停马吧。」一点征兆都没有,他的眼睛突然睁开,蒙着雾气的深瞳里带着丝淡淡的笑意。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突然热了起来,我靠得太近了,我的嘴唇几乎都要碰到他的脸颊了。
反正也是尴尬,我再深吸口气,索性闭上眼睛在他的薄唇上吻一下,这才把头移开,勒紧缰绳停住马。
我先翻身下马,然后把手臂伸给萧焕,他扶着我的手下马,站在雪地里就咳嗽了几声,这一咳,居然就停不住,他一直咳的弯下了腰,把两口瘀血吐在了雪地中。
我扶着他,边掏出手帕替他抆掉嘴角的血渍,边跺脚:「这么样不是办法,郦先生开的那药的药方你知道吧,等出了戈壁见到苏倩他们,一定得再配些。」
他轻「嗯」了一声,扶住马鞍合着眼低咳。
我从他的衣襟里把手伸到狐裘里面,半抱住他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隔着薄薄的布衫,他的肩胛骨有些硌手心,现在他真是瘦得厉害,我把另一手也腾出来,轻抚他的胸口,让他把身子靠在我肩膀上休息。
因为长久以来的损耗,萧焕的心肺要比常人衰弱的多,只要稍有困顿或者真气震荡,就会咯血,偏偏这时候如果渡真气过去,反倒会再添损伤,所以只能依靠温和的药石之力。
现在手边没药,我唯有抚着他的背和胸口,让他略微舒服一点。
隔了一会儿,他咳嗽稍止,张开眼睛向我笑了笑:「不碍事了,苍苍,你把雪扒开,看地面上有没有植物。」
我点头答应,扶他靠在马身上,这才蹲下来,把厚厚的雪层刨开,积雪下是灰色的戈壁,除了根根叶片犹如针枣般挺立的骆驼刺,还零星的有些枯黄的牧草从沙砾的缝隙里伸出来。因为雪水的灌溉,天山下百里之内都是水草丰美的牧场,这地方离戈壁滩外的草场已经不远了。
我点头:「有的,除了骆驼刺,还有些草。」
他点点头:「我们上马,还是向西南方走。」
我点头答应,知道虽然直到现在都还没有遇到敌人,但是后面的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赶上来了,看萧焕没什么别的要说,就翻身上马。
上马之后,低头想了想,让萧焕坐在后面是能避些风雪,但是一来我怕他抓不稳我,在疾驰中不小心跌到马下去,二来迎面过来的敌人好防备,但是如果有人从背后放暗器羽箭,他坐在后面就太危险了,思来想去,我低头一把揽住他的腰:「你侧着坐。」
萧焕被我半拽着抱到马上,看了看自己侧身坐在我臂弯里的姿势,忍不住咳着笑了起来:「库莫尔带我策马时,也是这么让我坐在他身前的。」
我板着脸:「男宠就该有男宠的样子。」
边说边再不耽误,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驾着骏马飞快的滑入大雪之中。
迎面而来的雪片虽然还会钻进狐裘的缝隙里,不过寒风就不会直接吹到他胸前了。
这次萧焕还是上了马就倚在我的肩膀上闭着眼休息,我一直惶惶不安的害怕雪地中突然冒出什么人来突然袭击我们,他倒悠闲了。
这么想着,我还是伸手替他把狐裘扯的更严,把他的头揽到我肩膀上靠着,姿势是别扭了点,不过有点东西靠,应该能睡得更好点吧。
边做,边瞥到萧焕的嘴角似乎挑了挑,喷在我脖子上的呼吸也粗重了些。
我连忙搂住他的腰,想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的声音就在耳朵边响起:「苍苍,别把我惯坏了,一个被惯坏了的男宠,容易得寸进尺。」
他的声音带着些不曾有过慵懒,气息温暖的喷在我的耳垂上,痒痒酥酥的。
我把手从他的腰上放开,抬起来,托住他的下巴,然后上移,插入他长发里,很轻佻很浮夸的,我把声音扬了起来:「怎么,得意了?小姐我不过是看你身子弱些,怕你真给我玩咽气,就多疼你了点。啊?说出去我凌大小姐的名声多不好听?这么不懂体贴,把个好生生的病美人都摆弄得香消玉殒?」
他低低的笑了起来,伴着轻咳:「苍苍,你这个花楼里的恩客学的不好,通常姑娘快死的时候,这些人早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