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淡的应了一声:「我是好色如命的那种恩客,就算姑娘只剩一口气,也要霸占享受到底。」
他轻轻「嗯」了一声,咳声渐渐稀疏下来,声音也更低:「是这样。」
我淡淡的答应,把手从他的头发中抽出来,握住缰绳。
他没有再说话,依在我的肩膀上,鼻息慢慢平和,彷佛是睡着了。
依然还是催马不停的狂奔,依然还是铺天盖地飘扬的雪花,这一走,又是大半个时辰,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什么敌人,但是大雪蔽目,我不知道追兵什么时候就能从身后的茫茫雪原里冒出来,只有尽快的向前驱马。
这会儿好不容易小了点的雪又开始变大,雪片犹如鹅毛,一团团的落下来,连眼前的路都开始模糊。
这么跑着跑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看到前方的雪地中有个白点晃了晃,然而定睛去看,只有凌乱的雪花在视野里乱飞,那白点彷佛又没有了。
是不是有人在前面围截?要不要叫醒萧焕?
我还在犹豫,前方的白点突然又动了起来,不是一个,是一片,两个,三个,超过五个以上的白点急速的横向移动,有个极细极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无数的白点从雪层下涌出,如同潮水翻卷起的无数浪花,雪色的浪花下,急速涌出马匹的棕褐,彷佛一群幽灵一样,迅速而悄无声息,这群从雪层下突然冒出的雪衣人已经逼近过来。
我猛地松开缰绳,把手臂收回来抱紧萧焕,飞快的拔出火枪,单手上膛,第一颗子弹就要向冲在最前,近的已经看得清五官的那人射去。
手忽然被一双冷如寒玉的手盖住,萧焕按着我的手,持起缰绳拉紧,我们的马打了个横,马蹄深深陷入雪中,停下来。
像是为了呼应我们一样,迎面冲来的马匹纷纷在半丈外生生停住,冲在最前的那个雪衣人翻身下马,跟在他身后的众人也翻身下马,和那个雪衣人一同,踏上前几步低头抱拳。
行完礼,那个雪衣人抬头微笑:「属下们在此恭迎阁主,已经多时了。」
我这时才看清风帽下那张脸,泛着浅浅冰蓝的双眼清冷,俊秀的容颜清冷,连挂在嘴角的那丝微笑,都透着清冷,我脱口而出:「聂寒容!」
聂寒容妖媚程度直追萧千清的冰蓝眼眸在我身上转了转,挑起嘴角轻笑:「哦呀,难得阁主身前的大红人,凤来双璧之一的凌姑娘,能记得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他这个「大红人」「小人物」,怎么听怎么刺耳,我干咳一声,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萧焕已经轻轻掰开我揽在他腰上的那只胳膊,翻身下马:「在这里冒雪守候,亲苦你们了。」
「多谢阁主体恤。」聂寒容一和萧焕说话,就收起浅笑,清丽如女子的容颜上再也不见一丝轻佻。
萧焕点头:「你们守了多久,还有多少人在这附近?」
聂寒容马上回答:「自昨日未时起,除慕堂主重伤未癒,苏堂主坐守营地之外,连属下在内的五位堂主,凤来阁赴疆六千多名弟子中的两千多人,都在博格达峰前三十里处成一线状候迎阁主。」
萧焕淡淡的点头:「从昨日未时起就等在这里了,大漠中的风雪最蚀人,弟子们有很多都冻伤了手脚吧,回营地后记得及时医治。」
聂寒容抱拳答应,他脸上倒还一直清清冷冷的看不出什么来,他身后那些凤来阁的弟子,却因为这一句淡淡的关心,一张张冻得发红的脸颊都浮上了振奋和感激。
萧焕低下头掩着嘴轻轻的咳嗽,我看看聂寒容,再看看聂寒容身后的凤来阁弟子,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一拍脑门:「这么就完了?我们后面那些追兵呢?他们怎么还没追上来?」
聂寒容不大拘礼,在萧焕面前也很随便,听我这么说,就轻哧一声,笑了出来:「凌姑娘还希望他们能赶上来?」
萧焕淡看我一眼,开口解释:「他们不会追上我们。」
我一愣,随即马上明白:从听到爆炸声,到找到马车的残骸,再从满地的屍体和狼借中发现蹄印,开始寻着没有被大雪覆盖的蹄印追踪我和萧焕,都要耗去一段时间,经过这段时间,不是对追踪很在行的人,就很难在一两个时辰内追上我和萧焕。刚才我担心着萧焕,满脑子都想着离这些会点火药震伤他的人越远越好,才会连这么显然意见的问题都没有注意到,怪不得一路上萧焕一点也不忧心的样子。
想到这里,转念一想,早上在马车旁袭击我们的那五个人,门派杂乱,应该是私自临时结伙在一起的,而仔细想一下这几天我们沿途受到的攻击,有明显是经过训练的专职杀手,如我第一天见到萧焕时那群雪衣人,另外就是一些游勇散兵,或结伴而来或单独挑战,往往打几下看战胜无望,就会飞快撤退。
这么想着,随口就问:「江湖上现在是不是有人出大价钱买阁主的性命?」
聂寒容总算肯正眼看我,挑了挑眉:「这是你得到的消息,还是你自己的猜测?」
我好歹说也是阁主弟子,他这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让我很不高兴,就冷哼了一声:「能让这么多杀手和杂七杂八的各色人等如此前赴后继的,除了钱还有什么?用脚趾头也想得到。」
聂寒容微不可见的挑了挑嘴角:「是,凌姑娘慧质兰心,猜得不错,近来有个来头不小的人,出十万两黄金买阁主的人头。十万两黄金哪,神仙也动心了,何况那些嗜财如命的家伙。」他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勾住白皙的下巴,眼睛一眯:「说句没骨气的话,连我都有点踌躇呢。」
他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虽然知道绝对不可能,我还是赶快上前一步,挡在他和萧焕之间,瞪眼:「没义气的财迷!十万两黄金有什么好稀罕的,一百万两也绝对不准把阁主卖了。」
聂寒容眯上眼睛连连点头:「是,是,只是踌躇一下嘛。」
我再狠狠瞪他一眼,想到也站雪地里说了这么会儿闲话了,回头拉起萧焕的手:「现在怎么样?累不累?」
他点头,笑了笑:「还可以。」
他的手躺在手心里,冷的就像握着一把雪,我忍不住把他的手抓起来,放到胸前的大衣里捂着:「身上也这么冷?」
他又笑了笑:「还好。」
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我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身子,他那件早就不再洁净如雪的狐裘上,有着鲜血和硝烟的余味,我把嘴唇在他领口下的肌肤上贴了贴,感到淡淡的温暖之后抬起头:「还好没骗人,这里是热的……」
身后响起一声轻咳,聂寒容低头抱着拳,嘴角似乎挂着丝微笑:「阁主,我们是不是快点启程回营地?」
这才想到来,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我就当着凤来阁这么多弟子的面对萧焕又抱又亲。
那些弟子都低头垂着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我清咳一声,把头移开一点点,搂在萧焕腰上的手还是不肯放开,反正刚才也都看到了,再多看一会儿也没什么。
萧焕点了点头:「那就启程……」
「谁在哪里?」说了一半的话突然被一声厉喝打断,有个站在外围的弟子刷的拔出剑来。
眼前的白影只是晃了一晃,聂寒容倏忽间已经闪向不远处的一片小雪包后。雪包后突地窜出一道土黄色的身影,就向雪原中疾奔。
聂寒容冷笑了一声,左手丝线弹出,那道黄影腿上迸出一道血线,人已经倒在了雪地中。
聂寒容闪到他身前,手指轻挥,轻细如风霰的丝线已经卷住了那人的双臂,双手微一用力,就把他提了起来,利如刀刃的丝线割破皮袍,绞入血肉,那人的黄色皮袍上很快渗出道道血印。
聂寒容把那人的头提到胸前,微微弯腰,声音清冷:「说,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早疼得不住嚎叫,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这时忙不迭的回答:「我不是来杀白冲帆赚那十万两黄金的,我只是来探路的……要杀他的人在后面呢……啊……」又嚎叫起来。
聂寒容微微一笑,把他提的更高:「要杀阁主赚赏金的人,都有谁呢?」
那人此时正对着聂寒容的眼睛,见他这么笑着,竟像是见了鬼怪一般,也不知道是疼还是别的,全身猛地颤了一下,嚎叫声也小了下来:「崑仑派何如舆,武当派神纬,关西岐天寨三个寨主,苗疆蓝衣教……」
「人不少嘛,」聂寒容彷佛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冷笑:「一群乌合之众。」
那人连忙点头:「是,是,是……」他边说,满口黄牙的嘴中呼出的白气就喷在了聂寒容的白色披风上。
聂寒容皱了皱眉,丝线收回,随手把他丢在地上。
那人大喜过望的连连叩头:「谢聂堂主不杀之恩,谢聂堂主不杀之恩。」
聂寒容甩甩袖子淡看他了一眼:「你不会当我傻了吧,『顺风和佬』师曾?依你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作风,会甘心为别人探路?你那包打听的顺风耳难道没听说过?我手下什么时候留过活口?」
俯在地上的师曾身子一僵,翻身拔腿想跑,鲜血却突然从他颈中喷射而出,那颗半边挂在脖子上的头颅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到他的后背上,他身体像一具被抽去力量的布偶,软瘫的倒在雪地中。
聂寒容又甩了甩袖子,彷佛在嫌杀了这么一个人弄脏了手,他还没有走回来向萧焕禀报,雪幕之后沉闷而密集的马蹄声已经像天边隐约的雷声,慢慢逼近。
聂寒容皱了皱眉,果断的挥手:「警戒。」
雪衣的凤来阁弟子马上拔剑在手,把我和萧焕护在中间,我也赶快抽出火枪,填好子弹握在手中。
马蹄越来越近,蹄声越来越大,远听还不觉得,现在来听,沿着我们的蹄印追来的人还真不少,至少有百人以上。
寒风迎面吹来,萧焕低头轻咳了几声,淡淡地开口:「寒容,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聂寒容刚刚杀师曾时毫不犹豫,听到这句话,清丽的脸上也有了丝动容,抱拳答应:「是。」转过身去飞快的下令:「结阵。」
这些凤来阁弟子都是井木堂中被聂寒容训练好的,听到命令之后迅速的分了一队人出去,每二人一组,八人一个方位,站成蛛网状,仔细一看,他们伸着手,相互间的手中都拉着聂寒容拿的那种锋利无匹,可以划开皮革切入血肉的银华弦。
这些人站好阵型,消无声息的滑向两翼,扩展成为一个口袋的形状。
我突然明白了他们想要干什么,一把抓住身边萧焕的胳膊:「你要全杀了他们?他们只是财迷,别这样!」
他蹙眉轻咳,没有回答。
蹄声从来没有这么近的在耳边响起过,我听到了马蹄落在积雪中的声音,马上骑手讶异惊呼的声音,然后是银华弦划破长空的声音,无数条比最薄的剑刃还要细的银色丝线撕开雪花纷飞的天空,无数细微的嗡声在空气中融合,窍细而美丽,宛如死神的吟唱。
骑马的白衣剑客冲过了银线,他的马太快了,他想停,但是挺不住,紧跟他身后的那个黑衣刀手也冲过了银线,他只冲过了一半,他冲过银线这端的那一半身体,突然像一只开裂的花瓶,黑色的瓷器片片断裂开来,瓶内红色的液体喷撒而出,化成满天的红雨——他前面的那个白衣剑客,他的马冲到了我眼前几步远的地方,突然顿了下来,马匹的左腿先是掉了下来,接着半个马头掉了下来,整匹马从正中裂成两片,骑在马上的剑客也裂成了两半,不是很整齐的两片,头和半个胳膊连在一起,另一只胳膊却和腿连在一起,坐骑和骑手颓然的倒在雪地中,一只陈旧的桌椅或床架一样的,断成一堆分辨不出原物形状的肉块。
屍块中鲜血汩汩流动的声音,和着不远处的喊杀声惨叫声,清楚的传来,凤来阁弟子的阵列冲进奔驰的人群中,银华弦拖出道道血线,鲜血成片铺洒,人们厮杀在一起。
我不是没有见过杀人,我也曾杀过人,但是今天和那些时候不同,今天这是屠杀,一方蓄谋已久训练有素,一方毫无防备犹如散沙,这不是力量对等的拚杀,这是屠杀,毫无人道公平可言的屠杀。
有杀红了眼的人从凤来阁弟子的包围中冲出,战圈渐渐扩大到了这里,围在我和萧焕身边的这些弟子也纷纷拔剑加入。
不远处那个血人一样的刀客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劲儿,挥动大刀,一刀逼退几名凤来阁弟子,嘶吼着向萧焕冲过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侧身挡在萧焕身前,一枪击中那个刀客的头颅。
那个刀客软瘫的倒下,钢刀「咣当」一声落在我的脚下,他的眼睛,依然圆睁着,有滴鲜血从他眼眶里缓缓落下,渗入白雪之中。
我忽然想起来,我见过他,在我还没有赶上萧焕时路过的那个驿站里,一直出言中伤萧焕的那个青脸汉子,就是他,他在言谈怨毒,流露着对萧焕的怨恨,我站起来告诉他,如果是汉子就不要嚼舌根,堂堂正正的去找萧焕公平决斗。现在他来了,或许还带着对萧焕的深切畏惧,颤抖着穿过茫茫的雪原,整日策马,为的也许只是必败的一战。没人给他这个机会,他的对手选择把他连同其他一些和他目的相同或不同的人一起,毫不留情的屠杀掉,如同拂去一件器皿上的无数灰尘。
萧焕拉住我的手退后一步,避过迎头溅来的那蓬鲜血,轻咳着皱了皱眉:「小心。」
我回头,扬手,「啪」,耳光清脆的落在他脸上,我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血丝顺着他苍白无色的嘴角流下来,他伸出手指,轻轻抆掉血迹,把脸转过来,笑容有些疲倦:「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因为由於我这几天失踪,想要趁乱取下白冲帆人头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多到如果不杀一儆百的话,就会有更多的凤来阁弟子为了保护我而送命。他们把性命交付到我手上,我把他们带到天山来,不是为了让他们在这些小事上丢掉性命的。」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所以说,你与其在这里怪我残忍,不如好好的想一想,如果不是因为你一时义气,把我拖在大漠中数日,形势就不会如此失去控制,这些人也许就不用死。」
我愣愣的看着他,他说如果不是因为我把他留在大漠里,这些人就不用死,就这么干脆的,把责任全都推到我头上来了。
杀戮仍在进行,垂死者凄厉的呼喊还在响着,他们不想就这么死去,他们还想活着,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一些人的父母,儿女,丈夫,妻子,现在这些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具屍体。
我没有一个能为自己争辩的理由,因为我想让自己的爱人休息,所以别人的爱人就要死?因为我贪图和萧焕在一起的时光,所以就该结束掉这些人的生命?
他转开脸,语气依旧轻淡:「每个人在做每件事之前,都应该先去明白做完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发生,以及这些后果是不是你所能承担的。我之所以一直都没责怪你,是因为我容忍你,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像我一样容忍你,所以在下次冲动行事之前,请你先思考一下,凌苍苍,你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我握紧手,低下头,然后笑了笑:「对不起,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了,从嫁入紫禁城做皇后的那天起,之后我一直在跟自己说,凡事三思而后行,要步步为营,不管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要先压着。我以为我一直做得还算不错,不过碰到你,碰到跟你相关的事情,脑子还是会控制不住的发热,然后就会做些傻事,真是不好意思。」
他低低的咳嗽,没有说话。
我抬起头,收住笑容,抱拳:「阁主的教训属下谨记在心,属下目无法纪,擅留阁主,致使耽误局势,请阁主责罚。」
喊杀声依旧阵阵传来,他掩着嘴咳嗽,过了很久,才开口:「等回营地,再作定夺。」
我点头,刚想放下手,他的身子却突然晃了晃,摀住嘴,暗红的血顺着指缝渗出来,一滴滴落在白色的狐裘上。
我连忙抱住他,慌着问:「怎么样了?」
他轻轻的摇头,按着我的肩膀站直身子,留给背后的凤来阁弟子一个挺直的脊背。
我明白他的意思,动了动身子挡在他面前,不让那些守在四周的凤来阁弟子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呼吸急促而紊乱,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又一口血从口中冲出,喷在我胸前的衣料上,他用双手抓着我的肩膀,低头不住地咳嗽,脊背却始终笔直。
短短几个时辰,他的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了,我紧紧抱着他的身子,有些浑噩的脑袋里,慢慢冒出:还有一点他是没说的,如果不是因为我把他留在沙漠里,马车就不会被炸,那些维持他生命的药丸也就不会被炸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