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夜色逐渐弥漫,海刹宫中依次燃起明亮的灯火,血腥的厮杀渐渐停止,天山派的弟子们在负隅顽抗了四个多时辰之后,缴械投降。
在双方死伤无数之后,中原武林和天山派僵持数月的争斗,宣告结束。
此后数日,清理战场,论断功过,天山派掌门云自心下落不明,派中归降的弟子全部废去武功,天山派自此在武林中除名。
年关将近,各派掌门弟子不耐雪山严寒,十几日后纷纷离去,忙乱半年的江湖眼看就要恢复平静的旧貌,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我做了凤来阁的阁主。
那天厮杀结束,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也没有人问我萧焕去了哪里,彷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我在海刹宫中接过阁主的大任,也在萧焕留下的东西中找到了他书写的那些资料和建议,依照着上面的提醒,开始理所应当的和各派的掌门议事,理所应当的为各种提议做最后的裁决,理所应当的过目所有的账本文书,也开始慢慢习惯弟子们抱拳称我为「阁主」。
二十多天之后,曾经驻留在海刹宫中的其他门派都已经离去,喧闹一时的海刹宫成了一座空城,除了少量的凤来阁的弟子之外,再无他人,凤来阁也没有了再留在这里的理由和必要。
这天在和几位堂主例行议事之后,我把手放在梨花木桌上敲了敲:「吩咐下去整顿行装,明天我们启程,回金陵。」
说完,我站起来,准备回房,四周沉寂着,没有一个人离座,我只好站住。
「真的要走?」苏倩最先打破沉默。
我笑了笑:「弟子们都等着回家过年呢,明天启程,差不多年前能赶回去。」
「我说,别太勉强自己了。」素陵澜还是懒懒的:「弟子们可以回家过年,你要是真想等,我陪你这里等。」
「我们都差不多是无根的浪子,在哪里过年都一样,」谢楼南也笑着接上:「可以陪阁主等一等的。」
我笑笑,坐下来:「忘了还有件事情了。」我停了停:「给武林各派的掌门发丧帖,说凤来阁的前任白阁主,因病亡故,一切丧仪从简,叫他们就不要多礼了。」
一片死寂中,我再次站起来,一个人走出房间。
门外是雪山灿烂的阳光,照射在脚下仍有积雪的台阶上,也照射着海刹宫宏伟的重重建筑,不知道为什么的,想起了紫禁城,那座被我遗忘太久的城池。
我一直以为它只代表着腐朽和禁锢,现在突然明白,那样一座深密庞大的庭院,骨子里是寂寞的。
轻轻的扬起头来,艳阳铺洒,天空蔚蓝如洗,真是个好天气。
一路奔波,苏倩和伤势半愈的慕颜赶回金陵凤来阁总堂,其余的堂主各自回分堂,弟子们也各自散去,我在这天落日之前赶到了京城。
紫禁城后的玄武大街是不能骑马的,我牵着鞍蹬破旧的坐骑走在人群当中,身边抆肩而过的,是喜气洋洋提着各种年货的京城百姓,又一年过去了。
突然悠悠的想起去年除夕喝酒的那家小酒馆,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甘甜的黍酒喝,走到过紫禁城外长长的护城河,在桥头转个弯儿,守城的戍卫挺了挺身体,没有拦我。
抬起头,萧千清静静的站在桥面上,素衣轻裘,脸上带着熟悉的笑意:「我叫人在城门守着,看到你回来,就来报告。」
我点点头,笑:「这么想见我啊。」
他笑,郑重的点头:「很想。」
我「哧」的一声笑了:「知道了,我也想你,成了吧。」
身后的街灯逐渐点亮了,结了冰的护城河倒映出匆匆走过的人群,我笑了笑:「萧千清,我终於想通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开始努力的好好爱上你,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对不对?」
萧千清的手伸了过来,他把手指插进我蓬乱的头发中,他低着头,我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他拉住我的肩膀,把我抱到怀里。
我牵着马的手僵了一下,然后扔掉缰绳,也抱住他。
渐渐有一些温热的液体从我眼里流了出来。
「萧千清,你真的很好。」
「我知道。」
「萧千清,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知道。」
「萧千清,为什么一个人的一生,只能真正爱上一个人?」
他顿了一下:「我知道。」
无数的行人从我们身后走过,无数的街灯亮起,喧闹远成背景,我清晰的记得,这一天,是德佑九年的腊月二十二,德佑皇帝驾崩整整一年的日子。
回了宫,忙新年庆典,忙各种政务,我还一直以为萧千清很能干的,谁知道他扔了一堆最枣手的事情给我,什么清流派和实务派的纠纷,什么西洋派和排外派的论战,我费了半天才完全搞明白这些是怎么回事,更别说处理了。
问萧千清了,他就很无辜的摊手说想我想的茶饭不思,处理日常政务就很费心了,最烦这些麻烦的事情。
真想敲死他,麻烦的事情他就不管,我是要他干什么的?
昏天暗地的忙了几天,好不容易熬到新年临近,也到了一年之前约定的萧千清登基称帝的日子,想着等过了这关就可以到金陵逍遥去了,谁知道我却在新年前一天昏倒了。
说起来还挺丢人的,只不过赶朝会起床的时候有点头晕,结果在干清宫坐了没一会儿,再起身的时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就昏倒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萧千清寝宫的床上,郦铭觞坐在床头,见到我醒了,一脸似笑非笑:「恭喜娘娘,有身孕了。」
我翻身坐起来:「真的?」
郦铭觞摇着头,山羊胡子乱动:「先生我诊出来,能有假么?只是这个怀孕的时机真不好啊,虽说是货真价实臭小子的孩子,说出去谁信啊……」
我跳起来一把抱住他:「太好了,太好了……」然后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把眼泪鼻涕涂了郦铭觞满身。
知道我怀孕了之后,萧千清总算逮到了借口,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隔天的登基大典推了,私下里坐下来跟我说:「这个皇帝做起来真是太累了,我这么青春年少,我可不想英年早逝。」说着盯着我的肚子:「这孩子是男孩吧?太好了,等他生下来,我们咬定他是皇上的遗腹子,推他登基。年龄不对了,就找些理由编编,反正等孩子两三岁后,一岁两岁的也看不出来,总归我们两个现在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什么就是什么,谅他们也不敢废话。」说的还特别理直气壮,一点也没有心虚惭愧的样子。
我气得用枕头砸他:「凭什么我儿子就要当皇帝做牛做马?她要是个女孩儿,你还想说要她女扮男装来做皇帝,是不是?」
萧千清眯上那双浅黛色的眼睛,笑得倾国倾城:「这都被你猜到了。」
我翻翻白眼,他长了这么一张脸,真是罪孽。
闲话归闲话,最终新的一年到来,是德佑十年。
做了孕妇之后,郦铭觞天天围着我的屁股打转,严禁我出紫禁城十里之外,口口声声说我也就比树上的猴子安生一点,萧千清也很自觉地就把政务都揽过去了,说为了往后数十年的清闲,一劳永逸,值得。
我整天闷在后宫里闲得无聊,除了逗小山和娇妍就再也没有别的乐趣,转念想到连荧现在也在金陵跟着宏青,想看她点支香都看不到,凤来阁不见阁主,苏倩也曾来信催过好几次了,说在哪里养着不是养着,去了什么事也不做,阁主都一两个月不露面了,给总堂的子弟看个活人也是好的。
一琢磨,再也不客气,借着行动不方便为由,把凤来阁的总堂挪到了京师,堂口就开在玄武大街上,出紫禁城不到五百步,夹在一堆官衙和内造厂之间,一时风光无二,连京城巷子里的老奶奶都知道现在有了个凤来阁,是厉害人扎堆的地方。
日子飞速的过去,一切都很平静,江湖再无风波,朝堂是吵吵嚷嚷的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化,却像是有些什么,已经悄悄改变了。
转眼就是明媚的三月天,御花园中的海棠开了满树,一夜风过,就是满地残红,这天起床了没有事做,就搬了个椅子坐在绛雪轩外看书晒太阳。
我一月份的时候间或疲乏干呕,后来精神和胃口就好的不得了了,还特别喜欢吃油腻东西,坐着看书就让小山向御膳房叫了碟火腿肉,边看边吃。
淡粉的海棠花瓣不时飘落到书页上,一碟火腿刚吃了一半,娇妍就捧着一封信走过来了,一脸懵懂:「娘娘,刚刚有个小公公跑过来,把这封信塞给我说让我交给娘娘。」
我放下书,舔舔指头:「给我。」
娇妍期期艾艾:「有些蹊跷啊,信里没什么古怪吧?」
我一笑,夺过信封就把信笺抽出来:「在信纸上下毒这招太老了,你娘娘我好歹也是凤来阁的阁主,还怕这个不成?」
纯白的信笺抖开,只有寥寥的几个字:出宫一叙,如何?落款是:灵碧教教主,钟无杀。
我用手指轻轻拂过那一行字,灵碧教教主,钟无杀。
娇妍在一边叫着插嘴:「娘娘,娘娘,这信里果然有古怪吧?」
我抬头一个暴栗打在她头上:「真有古怪了还有时间给你嚷嚷?」
娇妍抱住头「哎呀」,小山在一旁偷笑。
我站起来,身上穿的是轻便的白纱和襦裙,正好也省了换装,径直就向玄武门走去:「我出趟宫。」
娇妍和小山在身后乱叫,我撇下他们来到门口,执勤的御前侍卫执事是熟识的孙定宽,我向他笑了笑,他行了个礼,就叫戍卫们放行了。
穿过长长的城门和护城河桥,远远看到无杀坐在街对面的一对石狮子上,一身近乎白色的轻绿纱衣,双脚搭在狮子脸上,微微晃动。
等到我走近,她就跳下来笑了笑:「知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好茶馆?找个说话的地方去。」
我笑着点了点头,喜欢的茶馆都不在这条街上,我出宫可以,真走远了也怕郦铭觞和萧千清着急,就指了指凤来阁总堂的方向:「阁里坐坐,喝杯茶,可以吗?」
她点头笑,掩不住一脸的风尘仆仆:「好。」
两个人笑笑,一起慢慢走过去,进了门,一路上都是笑着向我抱拳问好的弟子,也许是对上任阁主感情太深,我这个基本上什么事都没做过的挂名阁主因为是被「钦点」继位的,所以在阁中人缘还不错。
和在金陵的堂口一样,这里的堂口也是由原废弃的王公花园改建的,带着无杀一路走进去,然后在一个荷塘边的石桌旁坐了,郦铭觞叫我不要坐凉的石凳,早就有弟子快手快脚的搬了两个木椅过来。
和无杀一起坐了,端上来的瓷壶里装得是水果煮的茶,我抱歉的向无杀笑笑:「害你陪我一起被管教了。」
无杀也笑笑,捧起茶杯啜了一口,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下,我先开口:「你现在是教主了?」
无杀点头:「上任教主过世了,我就接了位。」
我点点头:「噢,原来是过世了。」
无杀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笑了笑:「苍苍,我先讲段很久以前的旧事给你听罢。」
「怎么都行。」我笑。
无杀笑笑,盯着手中的茶杯,彷佛在寻思该从哪里说起,缓缓的开口:「有那么一对夫妻,丈夫很喜欢妻子,妻子好像也很喜欢丈夫,可是他们都不说,丈夫没有说过,妻子也没有说过,他们就这么淡淡的生活在一起,彼此间都淡淡的,有时候因为一些琐事彼此误会了,可还是不说,就这么过着。
「终於有一天,出现一个很爱丈夫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因为太爱丈夫了,又知道丈夫只爱他的妻子,所以做了很疯狂的事情。那女孩子把妻子抓起来,带到天山,那地方有一个水池,凡是在里面泡满三天三夜的人,都会中一种毒,叫做冰雪情劫,天下至寒,无药可解,中毒的人只能慢慢的等死。
「那女孩子就要把妻子放到这里水池里泡,让她中毒。可是这样还不够,女孩子又找到因为妻子失踪而忧虑的几乎要疯掉的丈夫,告诉丈夫,他的妻子在她手里,如果想妻子平安回去,就要什么都听她的,和她欢好,做她的男人,用他的命来换他妻子的命。
「丈夫虽然很有本领,机变百出,但是对着这么一个把他妻子抓起来藏着的人,也毫无办法,只得答应。
「那女孩子就给丈夫吃了一种三天后会让人毒发身亡的毒药,然后用剩余的三天时间,把丈夫带到一个冰块砌成的屋子里,开始疯狂的和丈夫交欢,什么多余的话都不说,就只是交欢,三天三夜,一直这样,累了就休息,饿了就吃饭,休息过来还接着。就这么三天三夜。」一口气说到这里,无杀停了停,摩挲着茶杯低下头,接着续了下去:「而在这三天三夜中,被泡在冰池中的妻子,就透过墙上的一个机关,看着她的丈夫和那个女孩子交欢。
「三天之后,那个女孩子打开房间的暗门,让丈夫和妻子彼此看到了对方,妻子一言不发的就拖着中毒的身体走了,那个丈夫,则在废掉那个女孩子的武功之后,就毒发昏倒在了水池旁。
「幸运的是,丈夫被赶来的医术高超的好友救下,并没有死,而独自离开丈夫的妻子几个月后,生下了一个男婴,由於生了孩子,那妻子体内冰雪情劫的毒素被这个婴孩吸走了大半,所以妻子也活了下来。
「不过,从此之后,妻子再也没有回到丈夫身边,那件事情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死结,他们开始相互怨恨和诋毁争斗,直至死亡。」
无杀讲完,停了一下。
我深吸了口气,眼前闪过归无常提到这些事情时的深邃目光,那种我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目光,我想起来了,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目光,那次在山海关,我回到关内之后,又返回女真人的大营,逼着萧焕和库莫尔比武,那个时刻,萧焕看向我的,就是这种目光——他爱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为了她可以去死,可惜她永远都不肯相信。
胸口彷佛抽疼了一下,我低下头,捧起桌上的茶杯,茶水的热气蒸腾上来,氤氲了眼角。
无杀停了停,笑了笑之后继续说:「这个旧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接下来要讲的,就不是一个故事了,而是一个人的意图,这个人你也认识,有些人叫他白冲帆,也有些人知道他其实有另外的名字和另外的身份。
「这个人要去阻止他自己母亲的一个计划,但是他既不能伤害自己的母亲,也不能放任自己母亲的计划实施下去,那样会造成太多人的痛苦,他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他选择了一个看起来很愚蠢的方法。
「他知道由於他百般和他的母亲做对,他的母亲已经下定决心要杀死他了,也花了重金在江湖上悬赏他的人头,但是他不能就这么被杀死,他要死,也要逼自己的母亲亲自动手。他相信自己的母亲不是天良泯灭的人,他相信用自己的鲜血,就可以换回母亲的谅解,洗去所有的宿怨。」无杀笑了,眉峰微微扬起:「很骄傲很有自尊的死法对不对?在我所有见到过的人中,只有他为自己选择的死法是最有尊严的。」
我把手中的茶杯放到石桌上,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努力稳住语调:「真好……那么这个人成功了没有?」
「成功了。」无杀的声音轻松愉悦:「这个人抱着病千里跋涉,终於在天山找到了能够解开最先那个死环的人,也就是原天山派的掌门云自心,她被废过武功之后,已经是一个疯疯癫癫,神智和身体都停留在幼女时期的可怜女人了。
「带着云自心,这个人辗转追寻着自己母亲的足迹,躲避着重重追杀,越过天山,穿过大漠和高原,一路艰辛,别人都是在求生,他却是在求死,终於在灵碧教总堂所在的玉龙雪山,把他的母亲逼入了不得不亲手杀他的境地,他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