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杀长出了口气:「这一路上的斗智斗勇你是没有见到,现在我是服气了,别说他用半年的时间建了一座凤来阁,就说他用半年的时间再建一座凤来阁我都信了,这个人,真正当得起惊才绝艳这四个字。」
我用手死死抓住木椅的扶手,耳朵里一声接一声的轰鸣,嘴角用力的挑起,目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模糊一片:「是吗……真好……」
无杀叹气:「是啊,真好,我刚接了教主之位,什么都还没有上手,真想留他一段帮帮我啊,谁知道他身子刚有点起色就非要上路赶回来见你,如今重色轻友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一下愣住,用力睁大眼睛看着无杀:「你刚刚说什么?」
无杀眯上眼睛笑了:「我说他非要日夜兼程赶回来见你啊,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他,萧焕。」
我抬起手抆掉脸上的泪珠,努力镇定的看无杀:「可你刚刚说……」
无杀眨眨眼睛:「我是说他把他的母亲逼入了不得不亲手杀他的境地,却没有说他母亲真的杀了他。」她停下来笑了笑:「萧伯父最后去了,他和教主两个人一起坠崖了。」
我沉默了一下,归无常和陈教主,他们是不是可以算一对怨侣,那样真诚的相爱,却怨怼一生,最后是同归於尽的结果。
「教主在坠崖之前,托我带给你一句话。」无杀突然笑着说:「她让我告诉你……」她停下来清咳一声:「猜猜是什么?」
我有些发楞,就随口诹了一句:「珍惜眼前人?」
无杀翻翻白眼:「你也动动脑子好不好?这是你婆婆带给你的话啊,可不是老和尚规劝人的说辞!」她摸着下巴笑笑:「教主说:好好对焕儿,他身子不好。」
我愣了愣, 「扑哧」一声笑了,然后肃了肃容:「我知道了,我一定做到。」
无杀也笑了,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是先来看看你,顺便给你讲故事传话的,你的那位他现在正在陪都黛郁城里,一路上赶的太急了,再不休息我真怕他见你面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昏倒。」她挤了挤眼睛:「你要是不想让他担心,就在这里等着他回来,也就是这一天两天了,你要是等不及了,就去找他吧。黛郁城中如今海棠最好啊……」无杀买了个关子:「地方你应该能想到。」
我「喔」了一声,站起来准备走,无杀在我身后笑了笑,声音忽然有些落寞:「苍苍,对不起,那天在天山的时候,我不该说那么恶毒的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现在真好,你还能找到他,不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无杀啊,你这段时间在玉龙雪山,很忙吧……」
无杀愣了一下:「是,怎么了?」
「你不是真以为慕颜死了吧?」
她睁大好看的眼睛,声音发抖:「难道不是……」
我哈哈笑了起来,快要直不起腰:「笨哪,笨死了,那天我是说气话的……你也够可以的了,过后居然不打听。」我清咳一声,忍住笑指指荷塘对面的一个房间:「慕颜就在那里,他这两天好像公文太多,批的怨天怨地,你去了正好可以帮他解决点。」
无杀眼睛睁得更大,忽然扑上来狠命在我手上咬了一口:「死人!死人!玩笑是这么开得不是?我差点自刎你知道不知道?」
我给她咬得啊啊的叫:「我是孕妇!孕妇,懂不懂,别动粗……哎呀……」
有几滴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无杀跳起来向荷塘那边冲去,我看着她飞奔的兔子一样,完全没有一点天下第一大教教主风范的背影,哼了一声,揉着手背上红红的齿痕:「死女人,刚才居然故意耍我……嗯,想想我已经耍了你三个多月了,也够本了……」
揉完手看看四下没什么监视的人,一路小跑找到马棚,套了匹马翻身上去,就向黛郁城奔去。
三十多里的路半个时辰就到了,无杀说得不错,黛郁城中的海棠正好,到处都是前来赏花的游人,在遮天蔽日的西府海棠树下往来穿梭如织,微风吹过,枝头的海棠花瓣零落如雨,树下并肩而行的恋人停下来相视而笑,画面甜蜜而美好。
黛郁城中海棠正好……最好的海棠花,却是开在黛郁山下。
站在绵延整个城池的海棠花树下,我放开马的缰绳,信步向前走去,所有的街道都很喧闹,我一直向前走,渐渐走近城池正中的黛郁山,海棠的落瓣不时从眼前,从身旁拂过,落在街道的青石板砖上,粉色慢慢胀满了眼帘,四周开始变得静谧,一步一步的,彷佛走在梦境里。
密林深处转来稀疏的琴响,浓密的花树逐渐开朗,海棠林正中的一片空地,停着一辆白篷的马车,马匹被车夫牵走放牧了,车辕空着,搭在林中的一块大石上,掀开的车帘处,斜倚着一个青色身影,头靠着车壁,披散的发丝散落在肩头,在阳光下反射出淡金的光泽,伸出身侧的一手随意拨弄着架在车辕上的古琴,修长苍白的手指在阳光下慵懒的舞动。
我走过去,站在车前,叹了口气:「你弹琴真像弹棉花。」
淡粉的薄唇微微挑起来,他张开眼睛,深黑的重瞳中带着笑意:「是吗?」
我点点头,在车辕上挤一挤坐下来,问:「你没有学过琴吧。」
他笑笑,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没有。」
我「啊」了一声:「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你居然有一艺不通?」
他轻轻笑了起来,靠在车壁上的身子直起来一些,给我腾出些地方:「很奇怪吗?」
我郑重的点头:「很奇怪的。」说着看着他:「你知不知道无杀把你说的好像传奇人物一样,弄得我都不太敢来见你了。」
他笑了笑:「无杀啊,那个姑娘,她非要先行一步去京城通知你,我拦都拦不住。」
我点头:「嗯,她说你身子不能再劳顿了。」说着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一手环住他的腰:「自己说,你现在身体的状况怎么样?」
他笑了笑:「还好?」
我瞪他一眼:「详细点。」
他顿了顿,微笑着想了想:「在天山的时候,我给自己开了解寒毒的药……」
我「啊」了一声:「把寒毒解掉,在没有东西压制内力,不是很危险?」
他笑了笑,接上去:「后来内力反噬出来,自心不懂,给我吃治内伤药,结果误打误撞,好了七七八八。」
我连忙说:「那不是太好了?」
他笑笑:「再后来在玉龙雪山的绝顶和人对弈,风雪中我们一直下了两天两夜,结果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又「啊」了一声:「又去逞强!」问:「现在怎么样嘛?」
他笑:「大约和原来差不多吧。」
我叹了口气,伸出胳膊把他的身子都抱住:「我听过了你娘传来的话了,我以后会好好疼你的,把你身子养得好好的,谁让你是我的男宠来的?」
他笑着「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想了想,抓住他的手:「这么漂亮的指头,不学琴太浪费了,我会弹琴的,来,我教你。」说着拉着他的指头去触琴弦:「这个右手的指法呢,有抹、挑、勾、剔、打、滴,还有轮、锁、双弹,如一,叠涓……」
他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性急,这不刚见了面的?」
我冲他呲牙:「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我会你不会的东西,还不赶快让我显摆一下,来,让我教导教导你这个乐盲……」
他「扑哧」一声轻笑了起来:「谁告诉你我是乐盲,我只是不通琴艺……我会箫……」
我一下沉默了,萧焕说他会什么东西的时候,一般都是——很精通。
我只好翻翻白眼:「那好,既然你不会弹琴会吹箫,你在这里摆一个琴来拨来拨去干什么呢……」
「好看,」一个脆生生的童声先萧焕一步回答我的话,云自心从车厢里爬出来,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样子:「就算坐在这儿弹得像弹棉花,样子也很好看。」
我瞪大了眼睛看云自心:「你怎么在这里?」
云自心淡撇我一眼,既不是故作天真的样子,也没有装优雅,她现在表现出来的孩子气,倒真有些自然天成:「我跟着焕儿啊,你管得着么?」
萧焕在一边叹了口气:「这位对男宠的要求比你高,我还要时不时的附庸风雅一下。」
我突然醋气上冲,抱住萧焕,在他的薄唇上狠狠吻了一下,然后仰头看云自心:「萧大哥是我的男宠!不准跟我抢!」
云自心凉凉的看着我:「得了,得了,小气样子,谁要跟你抢,老太婆我是在里面听你们打情骂俏听得犯酸,才出来走走……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听她这么一个外表像幼小少女一样的人自称老太婆,真是有些说不上的怪异。
云自心说完,利索的跳到马车下,真的就要走远,忽然回头对我说:「听焕儿说,我家小倩如今在你当头儿的那个什么凤来阁里,多关照关照啊。」
我有些愣,一时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什么小倩?谁小倩?」
云自心不耐烦地噘噘嘴,偷骂一声:「真笨。」然后提高声音:「就是那个化名叫苏倩的,她本名叫云小倩,是我女儿。」
我更愣:「你不是被散去武功变成幼女的样子了吗?你怎么会有女儿……」
云自心再骂一声:「真笨。」提高声音:「那我没变小前呢?」
说完再也不说话,转头背着手,蹦蹦跳跳的跑远了,只看背影的话,和普通十二三岁的少女并无二致。
我摇头叹息了一声:「能像这位云掌门一样,永远十二岁,也不错。」
萧焕揽住我的腰,笑了笑:「能够一岁一岁的变老,同样不也是很好的事情?」
我回头搂住他的脖子,突然想起来:「我们成亲两年,你的两次生辰我们都不是在一起的,下一年一定要一起过!」
他笑着点头:「好,下一年一定一起。」
想一想,突然有些不服气:「怎么每一次都是你不声不响的抛下我走了,然后我再追着你跑?你有这么好吗?」
他轻轻笑了起来,点头:「是,是,我没这么好。」
我瞪眼:「你没这么好,那就是我傻了?还整天追着你跑?」
他笑,忽然伸出两只手臂,抱住我的腰,声音还是轻的:「苍苍,对不起。」
我的脸居然不争气的红了,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就抱住他的额头吻了一下,开始说别的:「对了,我有好多事情要跟你说的,你听着,不准不耐烦。」
他点头笑:「好。」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现在朝上那些人闹腾的啊,我爹是镇不住场子了,萧千清也懒得管了……我看你只要一回京,萧千清铁定还要把你拉回去按在皇位上。」
「嗯,回京了再说。」
「还有,我接手凤来阁,靠着苏倩他们帮忙,一切都挺顺利的,我已经把凤来阁总堂移到京师了,干活什么的也方便。」
「很好。」
「还有,还有就是,我怀孕了,害喜害的不厉害,跑跑跳跳都没问题,郦先生简直要把我当菩萨供起来了,烦都要烦死了。」
「嗯,的确要注意一些。」
「啊……我怀孕了,你一点都不高兴!」
「嗯?我很高兴啊。」
「你没有表现出来高兴!」
……
不知道说了多少有用的话,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费话,一直说到口干舌燥不想再说,我把头靠在萧焕肩膀上,仰头看着头顶繁花堆积如粉云的海棠树,笑了笑,懒懒的:「萧大哥,你知不知道黛郁城里那个传说?」
他揽着我的腰,把肩膀靠在车壁上,说:「嗯?」
「是那个嘛,在盛放的海棠树下相识的人,如果相爱了,就会一生幸福。」
他笑笑,没有说话。
我笑了笑:「我们不是在海棠树下认识的呢。」
我说着转了个身,移到他的正面,认真地看着他深黑的眼睛:「我叫凌苍苍,凌是凌霄花的凌,苍苍是天之苍苍的那个苍苍,这位兄台,幸会。」
他愣了一下,慢慢笑了起来,深瞳里潋灩的倒映着满天的粉白:「我叫萧焕,幸会。」
我轻轻的笑了起来,我想我接下来应该告诉他,不管多少次,我们重新开始吧,不管多少次,我依然爱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