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2)

她点头。那玉好得很,初初以为是从他身上解下、带了他的温度,才会那样暖暖、热热的,原来那是暖玉啊,难怪有它贴胸口,像在怀里揣了个小暖炉。

「等哥哥赚大钱,买一袋暖玉给你串成衣服,你就不必包成小肉球了。」

丙然,就知道他的笑不怀好心眼,原来是想嘲笑她啊。别开脸,予月虽然是小丫头,也有脾气的。

擎曦见状,笑得更狐狸了,想起那日祖父说起他和予月的亲事。在京城里,因为贺家和阿爹的名头太大,许多皇亲贵族都想把亲事算计到他头上,他烦不胜烦,每每听到都要恼上一恼,撂下话说︰「我的妻子要自己挑!!」

可这回祖父的说法……怪了,他竟然不排斥,予月只是个小丫头,又不是个多漂亮的丫头,可他光是听着、想着,整个感觉就像唱上一杯冰凉清爽的蜜茶似地,全身上下都舒爽。

予月对擎曦的目光视若无赌,转到母亲身边,扯扯她的衣袖。

「阿娘,三舅舅问你,还喜不喜欢桂花?」

听见女儿的问题,孙沅沅脸上满是惊喜。桂花是她和三哥哥最喜欢的啊,从小她就和三哥哥亲,常有人说他们长得很像……弯下身,她两手压在女儿肩磅,柔声地问︰「你看见你三舅舅了?他好不好?」

她认真回答,「三舅舅知道阿爹待你好,笑得很开心,说如果你还喜欢桂花,是不是可以在他坟边种上一些。」

后羿抓抓头,满脸懊恼。成亲这么多年,他竟然不知道妻子喜欢桂花,该死!

他对沅沅太不上心。

拉起女儿,他说︰「予月,你告诉三舅舅,赶明儿个,阿爹就找人来这里种上一大片。」

「擎曦哥哥过来,三舅舅就不见了。」她埋怨地往擎曦瞥去一眼。

孙沅沅有些失望,却还是说道︰「没关系,你三舅舅会看到的。」

她走到三哥坟前,合掌,闭眼同三哥说话。

擎曦听见予月同她阿娘的对话,皱起眉头,笑意驱逐。这丫头有阴阳眼,还能同鬼魂对话?这种能力对鬼、对旁人都是好事,她可以两边相帮,可对她……心情不自觉闷下。

虽没学过五行八卦、风水命理,可是擎曦从小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多少也涉猎一些,他眼底不自觉流霖出来的同情,看进贺老太爷眼底,很满意。这孩子心眼多、城府深,看的事情、见过的世面又比一般孩子来得多,因此从小心肠就比旁人硬,没想到他会怜惜予月。

回程,起风了,天有些冷,几个孩子却不肯上马车,贺老太爷自愿留下来,陪孩子们下山,铺子里忙,便让后羿和孙沅沅搭上马车先回去。

几个男孩子走在前头,嘻嘻哈哈一路玩闹下山,贺老太爷牵着予月走在后头,他时不时间她几句话,她对答如流,闪着智慧的眸子闪闪发亮,他看了也心疼,明白那是因为予月见识过太多生死,才会比一般孩子早熟。

行经山下一户人家时,予月突然停下脚步。

她愣愣看向屋前,贺老太爷发现她不对劲也跟着停下,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青布长袍的年轻男子,在屋外满脸焦急地来回踱步,他的脚步又急又快,透愈出焦郁的心境。

予月偏过头,视线定在男子的身后,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裸掉光叶子的枯树,但她却看得十分专注,贺老太爷闭了闭眼,手指轻轻按在自己额头,念一串咒语后,再张开眼,他看见予月所看见的。

那是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她满头散发、涕泪纵横,身子下方沾满猩红鲜血,身后有牛头马面用锁链拘着她,不准她向男子靠近。

她喃喃地说着话,好像怎么讲都讲不完。

不多久,一名老妪佝偻着背,双手抱住新生娃儿,脚步蹒跚从屋里走出,她低声对男子说了几句话,只见男子放声痛哭,连孩子也不肯多看一眼便冲进屋里。

那白衣女子见此,哭倒在地,她伸手朝向屋子,神情哀伤不已,贺老太爷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但显然予月听见了,她定眼望向那名女鬼,目不转睛,眼眶微微泛红。

擎曦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转回来,他停在予月身边,望向那户人家,老妪抱着小孩痛哭,他再顺着予月的视线,转向那块没有人的树下。

她在看什么,又看到人眼看不到的东西啦?不会吧,那么容易见鬼,她是什么做的,鬼磁石吗?往哪边一待,鬼就会成群结队集体来?

他瞄了一眼她要哭不哭的表情,心更闷了。小孩子学什么哀伤,不由分说地,他握住她的手,口气不善道︰「如果看见不想看的东西,你就这样、用办瞪它,它就不敢留下。」他不光说,还亲身示范。

擎曦双眼瞠大,牛头马面似乎发现有人在瞪他们,转过身朝予月这边看过来,视线接触到擎曦的目光,像被什么吓到似地,满面惊讶、双肩微抖,伸手将锁链重重扯过,下一瞬,连同那名刚死的女魂魄,一起消失不见。

连鬼差伯伯都怕他?予月不敢置信地望向擎曦。为什么啊?如果是普通小表也罢,他、他只是个少年啊。

她满眼疑惑,贺老太爷一哂却不为她解答,予月低下头,心想︰他果然不是好人,连鬼都怕他呢,她应该听阿爹的话,离他远一些,可是……他的手很暖和,她冷得像冰块的手心被他握住,整个人便热起来了,他比夏天的太阳还好用。

「怎样,那东西走了吗?」擎曦问。

「走了。」予月回答。

「所以喽,以后再碰到那些肮脏东西,别怕,你只要比它凶就行了。」

她皱皱鼻子,不以力然。那是他,她就算凶成疯婆子,也没用的。

见她不说话,擎曦拉着她继续往前行,她摇头,不同他一起。

「怎么了,你还有事?」他不解。

「我有话要跟叔叔说。」

予月有点害怕,不知该怎么面对哀伤的大人,不晓得人家会不会对她发脾气、骂她胡说八道。以前「他们」有事托她,她从没亲自去传过话,但……咬住下唇,她看着老婆婆怀里的娃娃,哭得那么凶,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没娘了,

如果阿爹再不理他,他不是很可怜?

心沉沉的、七上八下,予月很紧张,但她还是决定带话。

松开他的手,鼓足勇气、下定决心,她往那问小屋撒腿跑去。

擎曦不明白她要做啥,转眼望向祖父,祖父点点头鼓励他追过去,他跑上几步追上她,靠近后又握上她的手。

她本来是害怕的,可不明白为啥,手一被他握住,就不怕了,是不是因为他很览?予月没时间想太多,两个人一下子就来到小屋前,在老妇诧异的眼光中,他们进屋。

屋子很小,没有外堂内屋,进门就看见一张床靠在里面,床上的女子已悄无生息,苍白的手臂垂在男子身侧,他紧紧抱住女子,哭求着她醒来。

予月怯怯地走到他身边,男子太伤心了,根本没看见他们,擎曦双手压在她肩磅,无声鼓励。

她与擎曦视线相对,他朝她微点头,她这才向前两步,说道︰「叔叔,婶婶已经走了,她有话来不及对你说。」

男子听见声音,缓缓转过脸,凝睇眼前的小丫头,她只是个丫头,但漆黑的双瞳流露出一股不同于孩子的智慧,他没开口相询,只是静静等待,等着她说话。

叔叔没生气啊……

予月松口气,续道︰「坤婶说,莫把么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婶婶要您别忘记那日苍狼山下誓约,要您把来不及待她的好,给你们的孩儿。」

一首诗,一句苍狼山下誓约,男子猛地心头一惊。他比谁都清楚,这些话绝不是出自一个小女孩的嘴里,那是他的爱妻、他一生永恒爱恋的女子……

他目光灼灼,心急如焚,拉起她的手,哀求问︰「雁儿还说什么?」

婶婶并没有说太多啊,擎曦目光一瞪,就把鬼给吓跑了!

予月拧眉想半天,好不容易想起一段,「婶婶说,甘曾沦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叔叔别慌,婶婶心中只有你,她要叔叔好好过完此生,历经红尘数劫,她会在奈何桥下安心相候,待他日执手画眉、雨中相伴。」

男子喟然一笑,随着昧眼,一串泪水沿着他双颊滑下。是的,那是雁儿会说的话,她爱雨的朦胧,他们便在雨中相拥,在雨中欢唱,让天地验证他们不悔爱情,她与他约定过下一世画眉乐,约定年年檐下待双燕。

还以为魂已断、空有梦相随,还以为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原来身不在、魂魄在,他们的情爱未曾章断曲灭……于是,他冰冷的心再度温暖。

「孩子,你还会再见到婶婶吗?」他温和问,尽避眼底满苍凉。

予月不确定,她摇头,「我不知道。」

「可不可以,若是再见到她,替叔叔转告两句话?」

「好。」

「你告诉婶婶,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予月应下,看见叔叔收拾哀伤,把婶婶安放在床上,开始力她整理遗容,这才松下胸口的紧张。人呐,还是要有点盼望才好。

擎曦握起予月的手走出门外,心略有所感。对于鬼魂,他一向把它们归类在妖魔那块,没想到,它们也有情、也有爱,也有千丝万缕割舍不去的牵绊。

想起已死女子所言,曾经沦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待他日执手画眉、雨中相伴。想起男人析说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他没想过,人世间有这般深刻的情爱,坚硬的心出现一方柔软。

「予月,你不怕吗?」他不笑了,眼底装的是忧心。

明明笑比难过好,快乐比忧伤棒,可他没了狐狸笑靥、换上一脸优郁,反而让她看见真诚,真是奇怪。

她笑着回道︰「怕啊,尤其是看到七孔流血、面目狰狞的。」

「他们经常来找你吗?」

她笑笑。

「几乎每一天都来。」

「这样,对你的身子不好。」她是女子,女体本就偏阴,再加上长期和鬼魂打交道,不会长寿的。

「没关系啦,我喜欢做好事。」她笑着,像是从云端透出来的阳光,染出她满脸的璀灿。

这回擎曦没应话一双眉却打上结,沉默……

三月中,贺家的新宅院落成了,他们不忌讳邻居是棺材铺子,只隔一道墙,就将屋子建在棺材铺旁边,此事传出去后,人人争相购买后记棺材铺附近的土地建新宅,于是,突然间后家多了许多新邻居。

怎会这样?有人想不透的,旁人便给个提醒,贺家是做什么的?

众人当下就顿悟了,人家可是风水世家,他们敢挑在那里盖房子,摆明那里就是块吉地,难怪后家在那里开下棺材铺子后,生意会好到这等程度。

新居落成那日,贺家摆酒请客,后家大大小小全数受邀,后羿本来是满肚子不欢喜,可吃过酒后,心情稍霁,因为在酒宴上,他才知道与妻子有婚约的贺秦在京城任职,一年到头顶多会在年底回乡过年,平日里很少待在临州,这让他松口气。

妻子笑他心眼小,可……他哪是心眼小,贺秦是当官的,他只是棺材铺老板,赚再多钱,还不就是个卖棺材的,何况人家气度翩翩,能诗会文,那双眼晴比娘儿们更好看,不像他整个人长得粗粗黑黑的,笔划多一点的字,还得认上半天,唉,他就是个做粗工的咩。

他啊,不是小心眼,是自卑。

可略过贺秦不提,贺府上下对他们家倒是挺帮忙的,别的不说,光是那五个小子的学业就让人家帮上大忙。

贺府延聘几位师父在家里教导贺家小孩念书,那些师父可不是普通人,听说当中有两、三位,还曾经在朝廷里当过大官、见过皇帝面的呢。

贺老太爷一句话,他们家予祥、予恩、予廷、予博、予青,连小丫头予月都能过府念书,这等恩惠,让他怎么还呐?

孩子的课业有贺家帮忙,沅沅便誊得出手帮他打理棺材店,而且听孩子回来说贺家小子、丫头家教好得不得了,非但不会拜高踩低、看不起棺材铺的孩子,还亲切热络得很,于是一群十几个孩子经常玩在一起,两家大人都安心。

这天下学后,几个小子回到家里,予祥、予恩拉起妹妹,对后羿说︰「阿爹,予月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纸笔用得凶,每回总抢擎曦的用,咱们都看不过眼了,我们带予月上街,多买些回来,好不?」

听见这个,他连忙说︰「去、去、去,多买一些,把以前欠的全给还清,咱们家予月可不能欠贺擎曦。」

后羿会说这话,其来有因。

他就这么一个闺女,平日里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疼入心的,可这贺擎曦也不知怎么回事,老是上门寻他们家予月做东做西,他看不过眼。

他打心底发呕,找娘子商量,看能不能想办法将两个孩子给隔开,没想到她居然说︰「那是你欠人家的,得还。」

孙沅沅的意思是︰你前辈子把擎曦给射下来,那一箭之仇,人家没向你讨肉讨血讨性命就不错了,还敢话多。

可后羿又没读过什么书,哪里知道「后羿射日」的传说,就算知道,顶多也只会想着姓名巧合,哪肯相信自己果真欠下擎曦什么。

因此,他误解娘子口中的「欠」,以为她的意思是他欠贺秦一个妻,自然得用女儿来还,这个误解让他可不爽快极了。

他脸臭、心憋,对娘子恶气相向,而孙沅沅弄明白他的误解后,气得接连三天不同他说话,每回视线相对就把眼晴别开。

她仍旧打理家务,孩子还是照顾,连婆婆都伺候得舒舒坦坦,独独不理会他后羿,夜里,她宁可与女儿同床,也不肯回主屋。

这会儿可把后羿给吓着了,他软声央求娘子回房,孙沅沅却说︰「既然你不信我,老要喝那坛陈年醋,不如再去物色几个小妾进门,让她们来伺候后老爷。」

闻言,他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急得口击不清,「我、我哪里要什么小妾啊,我就要我的沅沅,你别气我、呕我,我就是讨厌贺秦嘛,谁让他比我高、比我聪明、比我能干、皮相又比我好?

「如果我是沅沅,定是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他喊沅妹的声音那么好听,连我听了心都要发软……我就是怕嘛,怕予月再同他们家小子牵扯,你每天看着亲家,会越看越觉得我面目可憎……」

后羿说了一大串又一大串,都不让她插口,孙沅沅却东拼西凑,拼凑出他的自卑。这个男人啊,从外表看起来是大老粗一个,谁知心细至此。

她握上丈夫的手,像哄孩子似地,耐着性子对他说道︰「我与贺秦自然有童年情谊,可嫁给你这些年,咱们相扶相持才走到今日局面,你是怎样的人、我又是怎样的人,难道还不清楚?」

「多年夫妻,你我何曾同床异梦,况且患难见真情,那年是你把我从人口贩子手中救下,照顾我、陪伴我,夜里梦中惊醒,是你用手掌轻拍我的背,安抚我再度入睡,这些恩、这些情,早已把你我之间密密串起,旁人便是再高、再聪朋、再能干、皮相再比你好,终究不是你、不是我孙沅沅的良人啊。」

「我看上擎曦这孩子,是因为他命中火旺,而咱们家予月八字轻,又日日有鬼魂相随,怕不是多福多寿命,你难道甘心女儿年纪轻轻就夭折?」

「你不也听予月说过,擎曦很凶,有他在,「好兄弟」们都不敢来?助鬼是好事,若不是予月帮助那么多鬼魂,咱们家生意哪会如此兴旺,但要拿女儿的命去换后家的兴旺,当母亲的终究不舍。」

孙沅沅不提「后羿射日」,是认定丈夫压根儿不会相信自己与那个射太阳的男人有任何关系。但她相信,因为她信任贺家老太爷,更信任他的预侧。

当年,贺老太爷曾劝她阿爹从官场上退下,以保家族兴盛,但阿爹一句「读圣贤书者,不言怪力乱神。」便将贺老太爷的话给抛诸脑后。

短短十年,阿爹受朋党所害,死于非命,孙家竞是连一个男丁都没存留下来。

妻子这番话,虽让后羿对贺秦释怀,但女儿终究年纪小,他光想到以后她要嫁人,心里终究纠结,何况他不信天底下命中带火的男人只有一个贺擎曦,所以尽避表面上不阻止予月与那小子玩在一起,可背地里,还是经常拉着女儿说他的坏话。

孙沅沅心知肚明,却是睁一眼闭一眼。

她心想,反正女儿年纪小,往后日子还长得很,何况命中泣定这等事,人办根本无法扭转,丈夫动再多手脚也没用。

因此,听儿子这么一提,后羿连忙将身上的荷包解下,递到予恩手中,里面的银子大约可以把整间铺子的纸笔全给搬进贺家库房了,但他不介意银子,比较介意女儿被人占走。

「阿爹,不必这么多的。」老二予恩不解父亲的反应。

「你们几只全在贺家念书,贺老太爷又不收咱们的银予,以后纸笔桌椅全由咱们家出,这样比较公平。」

鲍平?这叫掩耳盗铃吧。予恩想。

予祥耸耸肩,心忖着,这是哪门子公平啊,别说聘那几位师父所费不赀,那还得卖上多少人情面子,才能把人迎进府里,一点纸笔就想摊得公平两字,简言是说笑。

可他不同阿爹争辫,拉起予恩、予月就往外跑,买纸笔只是籍口,今儿个,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们快步往贺家走去,刚接近贺府大门就看见马车等在那里,车帘掀开,擎曦的笑脸从里头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