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元节应了一声,随在金玄白身后,走回原先井六月站立之处。
他们才走出几步,远远便听到井六月道:「你们所学的八卦游龙刀法,跟不久前我碰到的海潮涌、戎战野一样,都犯了同一个毛病,在老夫眼里,破绽极多,譬如第三招,第五招,就最少有十七处破绽……」
邵元节哑然失笑,对金玄白道:「侯爷,这家伙毛病不少,见人就要比试一下武功,遇到不如他的人,都要倚老卖老的自称老夫,其实他还不到四十岁。」
金玄白道:「年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修为和悟性,悟性不够,再怎么苦练也无法到达登峰造极之境。」
他顿了下,又道:「不过,我也很佩服他的博学多闻,天下的刀法那么多,他却能如数家珍的一一认出来,真是不简单。」
邵元节道:「在别人来说,能有这种眼光,当然不简单,可是对井家兄弟来讲,却是极为轻易的事。」
金玄白轻哦一声,道:「为什么?」
邵元节道:「因为他们有一个好爸爸,好爷爷……」
金玄白问道:「这跟漱石子有什么关系?」
邵元节道:「据贫道所知,井家祖上三代都是经商,积蓄的财富,丰厚之极,井无波老前辈自幼喜爱玩刀弄棍,於是他的长辈便为他重金延聘名师,并且还到处搜集各种刀经、剑谱、拳书,以致庄里收藏极多。」
他笑了笑,道:「井六月兄弟处身在这种环境里,见识之广,眼光之利,自然非他人能比。」
金玄白想起了幼年时,听到枪神楚风神和大愚禅师的一番谈话。
当时,楚风神曾表示,七龙山庄里,珍藏着自汉唐以来的数百册枪谱,其中有许多都是失传的枪法,并且也都是些孤本,可说是集古今枪法之大全,再也无人能比。
而大愚禅师则认为少林藏经阁里所收藏的典籍经书,除了佛教经典书籍之外,尚有数千册的拳经剑谱,只可惜人之生命有限,学海无涯,就算有大智慧者,也不能完全读通那浩瀚如海的经书。
少林有七十二艺,然而自古至今,却无一人能学会其中的一半,就算练成了十分之一,也是极为难得之事。
最后,大愚禅师的感叹是:「艺多而杂,不如精於一技!」
金玄白当时并不了解这句话的意义,如今想起来,觉得格外的有道理,也更值得深思。
这时,井六月看到他们两人连袂而来,立刻住口不语。
金玄白扬声道:「井六月,你知道你犯了什么毛病吗?」
井六月一怔,随即笑道:「请金大侠指正,在下一定虚心就教。」
金玄白道:「其实我们都是犯了同样的错,那便是艺多而杂,不能专精一技。」
他侧首看了看邵元节,道:「邵道长,请你站开些,我露一手给井大剑客看看。」
邵元节含笑点头,并且招呼道:「你们都站开些,免得妨碍侯爷施展神功。」
那十几个锦衣卫的校尉们,大部份都曾见过金玄白和天刀余断情之战,这时眼看他要对付井六月全都神情兴奋,立刻纷纷闪开。
而手里拿着灯笼的几个人,则更是把灯笼高高的擎起,让灯光照得更远,唯恐漏了精彩之处。
金玄白走到井六月面前八尺之处,站定了身子,把手中长棍斜拖於地,问道:「井大剑客,你看我身上有多少破绽?」
井六月看了一下,道:「你全身上下,处处都是破绽。」
金玄白微笑道:「既然处处都是破绽,你何不攻过来?」
井六月拔出刀,左手一掐剑指,使了个架势,刀尖斜指金玄白,却没有出招。
那些锦衣卫人员,眼看他脸色沉肃,狭长的刀锋映着灯光,从刀尖突伸而出一道五六寸的刀芒,闪烁不定,全都心头震撼不已。
井六月纵然没有出手,可是那种气势,一看便知是个高手,这些锦衣卫人员就等候看着他的雷霆一击,个个都兴奋莫名。
井六月的气势越来越大,刀气凛冽,寒芒散放,似乎把周遭一丈之内的气温都降了下来。
反观金玄白则是依然松松散散的站着,一手垂下,一手拖棍,不仅没摆出一个架势,连原先外放的气势,也全都收敛起来,就像一个从没练过武功的普通人一样。
井六月知道金玄白的武功深不可测,越是看到他这个样子,越不敢予以小觑,提起了全身的真气,摆好架势,准备出手。
可是随着他身上的气势越来越强之际,金玄白依然没有任何动作,反倒让那些观战的锦衣卫校尉们齐都不解地纷纷鼓噪起来。
金玄白微微一笑,道:「井大剑客,我全身都是破绽,你为何不敢攻过来?」
井六月苦笑一下,道:「就因为你全身都是破绽,才不知从何攻起。」
金玄白道:「全身都是破绽,等於没有破绽,岂不是太矛盾了吗?这是什么道理?」
他跨出半步,挽了个棍花,以棍头指向井六月,左手扣於棍身,棍尾藏於腋后。
井六月看后,问道:「你这招可是枪神楚大叔的守神三式中的一式?」
金玄白点头道:「不错,这招叫内锁干坤,其中有十二个变式,全是防守之式,不过,随时可改为攻式。」
井六月道:「枪神以守神、追魂、夺命三路九招枪法名扬天下,据家父说,守神三路枪法,是天下诸多武功中,守得最严谨的招式,可说毫无破绽,滴水不漏。」
金玄白身形一动,漾起棍影千条,似乎在他的身外竖起了数重棍山,瞬间便将他全身都藏在棍影里。
井六月手中的忍者刀随着棍影的出现,连续变换了十几个角度,移动身影时,时高时低,也连续作势攻击了三刀,却都是乍一出手便立刻变招。
也就是说,他每一招都没使全,便又换了一招,连续三招,二十多条刀芒乍闪乍没,都只是象征的比划了一下,并没真的攻上去。
邵元节和那十几个锦衣卫人员都在感到莫名其妙之际,但见棍影一敛,金玄白身形一弓,长棍斜伸,正好敲击在井六月的刀锷前三寸处。
噗的一声,井六月手中的忍者刀顿时脱手飞出,随着刀刃不断发出嗡嗡的声响,飞出丈外,深深插入一株大树的树干,只留下半截在外。
随着金玄白一步跨出,棍尖已指到了井六月的咽喉部位,不断的颤动,将他胸部以上,直至面部的所有要害一起罩住。
井六月啊的一声,连退数步,可是那根棍影却如附骨之蛆,形影不离的紧随而去,依然距离他的咽喉部位不足五寸。
围观的锦衣街校尉们发出一阵惊呼,其中有人脱口道:「丹凤朝阳!」
金玄白一收长棍,回过头来道:「不错,这正是许多门派剑法中都有的一招丹凤朝阳!」
井六月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怔怔地望着金玄白,心中意念飞驰,口里一阵苦涩,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一招最常见的丹凤朝阳的剑法下落败。
金玄白面向锦衣街的校尉们,缓声道:「各位也许会觉得奇怪,为何我手里明明拿的是一根长棍,怎会使出剑法来?并且还是使的到处可见的这一招!」
那十多位锦衣卫人员,全都默然不语,连邵元节和井六月也都没有开口,全都在沉思这个问题。
金玄白目光一转,继续道:「这位井大剑客在武林中声名卓着,剑法之高,远非你们所能想像的地步,像天刀余断情那种刀法精湛的高手,也曾败在他的手下三次……」
那些锦衣卫大部份都见过天刀余断情和金玄白之战,知道此人的刀法变幻莫测,功力极为深厚,就算是金玄白,也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他击败。
可是,据他们刚才所见,金玄白凭着一根长棍,竟然不用三招,便已把井六月手中长刀打得脱手飞去,并且以一招最普通的丹凤朝阳剑式,将他制住。
以他们的眼光看来,天刀余断情的武功造诣,应该远远超过井六月才对,可是金玄白却说天刀曾败在井六月手中,并且还多达三次,这叫他们如何能够相信?
一阵轻微的骚动中,有人提出了疑问。
金玄白微微一笑,转眼望向井六月,问道:「井大剑客,你明白为何会败在那招丹凤朝阳的剑式下吗?」
井六月脸肉抽搐了一下,道:「因为你的动作太快,再加上出奇不意的棍使剑招,所以……」
金玄白没等他把话说完,便叱道:「你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败在何处?看来你就算再苦练三十年,成就也只不过如此,你走吧!我没有什么话好跟你说了。」
井六月目光闪烁了一下,突然跪了下来,道:「金大侠,请恕弟子愚昧,无法洞察玄奥,请大侠指点迷津。」
金玄白冷冷的哼了一声,扬起手中的木棍,道:「棍为百兵之祖,无论是刀、枪、剑、戟、斧、钹,十八般兵器,都是由棍而演化成的,谁说棍不能使出剑法?」
井六月仰望着金玄白,似觉面对一座巍峨的大山,而那句话却像是一个时空里响起的霹雳,震得他的脑门都几乎裂了开来。
他的耳中不断地回荡着那句话:「谁说棍不能使出剑法?」有似潮水一般的不住冲刷着原先的成见。
金玄白见他默然不语,继续道:「你说我动作太快,加上出奇不意,其实这句话就有问题。」
井六月磕了个头,道:「请大侠阐明其意,弟子才能心服!」
金玄白默然望了他一会,道:「昔年武当祖师张三丰道长,首创太极拳剑,讲求以静制动,以慢打快,后人将之与少林区隔,视为内家拳剑,而把少林武术归类为外家拳剑,其实这就是一种错误。」
他顿了一下,又道:「本来拳剑不分内外,讲老谋深算功深者胜,也没什么以静制动,以慢打快的道理,更不能拘泥於招式的变化,必须随机应变,化有形之招为无形之意。」
井六月听到这里,呃了一声,似有所悟。
金玄白道:「我所创的必杀九刀中,第一招叫迎风一刀斩,和江湖上流传的力劈华山没什么差别,不同的只是出刀的角度和力道而已。」
说话之际,他斜举长棍,施出了迎风一刀斩。
随着长棍急速的劈下,棍上所含的凌厉劲道激荡着脚下的青石板地面,未等长棍落地,块块青石碎裂开来,向两旁飞溅而去,石板下的泥沙也同时飞旋扬起,形成一片尘雾。
等到碎石和灰沙慢慢落地,井六月只见一条长达丈许,深达八寸的土沟已豁然出现在眼前。
井六月骇然色变,抬头望着斜举长棍的金玄白,不知要如何才能表达心中的那份感受。
金玄白凝肃地望着他,问道:「井大剑客,你说我这一招是棍法还是刀法?」
井六月道:「是棍法也是刀法。」
金玄白淡然一笑,道:「我能不能说是鞭法?或者枪法?」
井六月大声道:「当然可以。」
金玄白点头道:「这就是了!」
井六月恭敬的磕了个头,道:「谢谢大侠破除弟子的执迷,弟子领悟了!」
金玄白叱道:「呸!什么领悟?你还是一个剑魔,谈什么领悟?」
井六月满脸欢喜,道:「剑魔也好,剑痴也罢,何必拘泥?连我兄弟都叫我疯了,我还在乎什么?」
金玄白笑道:「你的脸皮真厚,被我骂了,还这么高兴,真是奇怪得很啊!」
他走了过去,把井六月扶了起来,问道:「你还想不想跟我学必杀九刀?」
井六月问道:「什么必杀九刀?」
金玄白大笑,道:「你说得不错,天下没有必杀之刀,只有必杀之技,你总算明白了。」
井六月点头道:「弟子明白,在师父眼里,一草一木都是必杀之刀,只要有意,刀刀必杀。」
金玄白斜眼睨了他一下,道:「你不要叫我师父,免得你以后为难,反而怪我。」
井六月一怔,问道:「师父这句话大有玄机,弟子不明其意,请师父明示。」
金玄白道:「我这回出江湖,有两件事是一定要办的,而这两件事,都是与你有关,所以必须要先告诉你,免得你以后难做人。」
他扬首远眺,道:「第一,我奉命要和漱石子一战,并且一定要击败。」
井六月听到这里,吓了一跳,脸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