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千门 (云襄传) 方白羽 6061 字 2个月前

千门之门(五)、新生

死牢里暗无天日,但骆文佳却觉得心中从未有过的亮堂。这三天之中他除了吃饭睡觉,一直在思考着云爷提出的问题,当云爷再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心中理出了头绪。

“智慧的作用是审时度势,找出解决问题的最优办法。”骆文佳迎着云爷的目光侃侃而谈,“人与豺狼猛兽比起来,身体上有着天然的劣势。就算是最笨的猎户,也不会愚蠢到奢望克服这种天生的劣势,靠苦练武功去与猛兽正面搏斗。他更多地会借助弓箭、兽夹、陷阱等工具,并利用猛兽各种天生的习性和弱点,将之巧妙捕杀。聪明的猎手往往不需冒任何危险,就能将猎物兵不血刃地拿下。”

“如果你的猎物是和你一样聪明的人呢?”云爷饶有兴致地问。

“那就需要审时度势,巧妙借助各种形势与之周旋,”骆文佳答道,“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渺小的,昔日西楚霸王力能举鼎,勇冠三军,却也败在刘邦阴谋诡计之下,无奈自刎乌江。智慧虽然不能令人增半分力气,但却让人知道力量应该用到什么地方。”

“如果你的对手实在太过强大,审时度势之下,你没有任何办法对付,又该怎么做?”云爷又问。

“那就需要隐忍,”骆文佳感觉过去读过的经史典籍,渐渐在心中活了起来,“耐心等待对手露出颓势,同时积蓄自己的力量,直到对手现出致命的弱点,然后像蛇一样倏然出击,力求一击致命!昔日勾践为吴王牵马尝粪,汉高祖不惜冒险赴鸿门之宴,唐太宗更向突厥俯首称臣,这些都是审时度势之后的隐忍。它无损於英雄的光辉,反而使他们更显智慧和强大。”

云爷满意地微微颔首:“看来你也并非无可救药,能从经史典籍中悟出这些道理,你的书总算没有白读。不过,你可知为何有的人多才多智,却始终是渺小软弱的弱者?就拿历代官场来说,在其中如鱼得水的往往是碌碌无为的庸才,学识渊博的智者反而不受重用,甚至受同僚排挤,上司忌恨,郁郁终身,乃至英年早逝?”

骆文佳一怔,茫然道:“也许,聪明和智慧是两种不同的境界吧?聪明的人未必有智慧,但智慧却只能来自聪明的头脑。”

云爷微微摇了摇头:“那是因为有些事知易行难。有才之士明知官场需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却不愿为,不屑为,所以才郁郁不得志。仅知智慧的力量还远远不够,你还得善於运用这种力量,并抛开一切束缚身体力行。只有做到身心如一,才能真正发挥智慧的力量。”

骆文佳有些茫然,拱手道:“弟子还不太明白,望云爷指点。”

“人若不幸掉进粪坑,一时无法爬出,该如何?”云爷突然问,见骆文佳茫然摇头,云爷冷冷道,“得向蛆虫学习,以粪便为食,拼命挣紮抢占一处粪便丰腴的地盘。这种蛆虫都有的智慧就算老夫告诉了你,你又能否做到?”骆文佳想了想,颓然摇头:“我做不到。”

云爷一声冷笑:“这就是知易行难。人若不能改变周围的世界,就只有更好地适应这个世界,让自己逐渐变得强大起来。只有当你足够强大,才有可能最终改变这个世界。在君子中间,你要比君子还君子;在小人堆里,你得比小人更小人!你无论在君子中间做小人,还是在小人堆里当君子,都会死得很惨。在智者眼里,做君子与做小人已经跟品德无关,只跟周围的环境有关。古圣先贤罔顾世情,一味要人做温顺贤良的君子,不知害死了多少不知变通的孝子贤孙。”

骆文佳第一次听到这等怪论,心中十分震撼。他对云爷的话并不完全赞同,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只听云爷又问:“你熟读圣贤之书,除了经史典故,不知从中还看到了什么?”

骆文佳想了想,答道:“忠孝仁义,礼仪廉耻。”

“狗屁!”云爷一声嗤笑,“读书不用脑,还不如不读!看不到文字后面的真实,你永远是个灵智未开的蠢货,有什么资格做老夫的弟子?忠孝仁义,礼仪廉耻?你数数古往今来众多风云人物,有几个合格?”

骆文佳突然福至心灵,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躬身拜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谨记在心!”

云爷没有避让,也没有搀扶,只道:“想做老夫的弟子,你先得学会叛逆隐忍,寡廉鲜耻。不然我堂堂千门门主云啸风这张老脸,岂不让你丢尽?”

虽然云爷言辞严厉,但听在骆文佳耳中不啻是天降纶音。他慌忙连磕三个响头,激动地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弟子定谨遵师命,决不给您老人家丢脸。”

“你别急着拜师,你是否有资格成为老夫弟子,还不一定呢!”云爷冷哼一声,突然叉开双腿,往自己胯下一指,“钻过去!”

“什么?”骆文佳一楞,以为自己听错了。“钻过去!”云爷厉声道,“老夫现在就教你本门的基本功——寡廉鲜耻!”

骆文佳犹豫起来,心中如巨浪翻滚。犹豫再三,终於复仇的欲望超过了胯下之辱的羞耻,他一咬牙,低头从云爷叉开的腿间慢慢爬了过去。当他爬起来时,脸上已因羞愧而满面通红。云爷却无视他的羞愧,悠然问道:“当初疤瘌头要你过十八洞,你拼死不从,现在为何钻得这般爽快?”

骆文佳昂然抬起头:“韩信当年也曾受胯下之辱……”

“呸!”骆文佳话音未落,云爷突然一口浓痰射到他脸上,“你他妈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淮阴侯当年是可以不受辱而甘愿受辱,你有什么资格跟他相提并论?你现在无论是想复仇还是想活下去,都得来求老夫,就算老夫让你吃屎你也得吃,还敢大言不惭自比淮阴侯?”

骆文佳羞愧地垂下头,心知云爷所言不假。当年韩信完全可以拔剑杀了拦路挑衅的泼皮,他却甘愿低头受辱,这反而显出他的胸襟和隐忍。而自己无论是想活下去还是想复仇,云爷都是最后的希望,只要自己还想留着性命去复仇,就根本没有可能反抗对方的任何侮辱。想到这,他不由拱手拜道:“多谢师父教训,弟子知错了。”

云爷面色稍霁,颔首道:“淮阴侯不以胯下之辱为辱,这才是寡廉鲜耻的大境界。若不能达到这等境界,智计谋略於你来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先弄清楚古人留下的史籍中,究竟记载了些什么。三天后老夫再来,看看你是否真正明白其中的奥义。”

三天后,当云爷再次来到牢中时,骆文佳立刻跪倒在地。云爷大马金刀地叉开双腿,骆文佳勿需云爷示意,低头便从其胯下钻了过去。待他重新站起后,云爷淡淡问:“老夫如此侮辱你,你心中可有怨恨?”

“不敢!”骆文佳躬身拜道,“师父这是要助弟子丢开羞耻之心,只有忍人之不能忍,做人之不能做,才能将一个人的智慧发挥到极至。”

“你现在从经史典籍中看到了什么?”

“勾心斗角,智计权谋,叛逆暴虐,寡廉鲜耻。”

“孺子可教矣!”云爷满意地点点头,在地上盘膝坐下来,“你既然有心拜老夫为师,就该对本门有所了解,你可知道本门的来历和根底?”

骆文佳摇头道:“上次听师父自称千门门主,莫非本门就叫千门?”

“不错!但你可知‘千’字的含义?”

“千者,骗也。南人也将骗子称作老千,不知弟子理解得对不对?”

“坑蒙拐骗实乃千门末流,老夫羞与为伍。”云爷傲然道,“本门的最高境界,乃是大像无形,大音希声,谋江山社稷於无痕无迹之中。以千得铢是为骗,以千得国是为谋,古往今来无数兵法大家,开国之君,莫不深谙此道。就连世人称颂的兵法谋略,也不过是千门旁支。你不要因那些手段低劣的街头骗子就瞧不起本门,你可知本门始祖是谁?”

见骆文佳茫然摇头,云爷脸上露出一丝骄傲,遥遥望空一拜:“是禹神!也就是上古传说中治水的大禹。”

“大禹!”骆文佳十分惊讶,“他可是三皇五帝之一,妇孺皆知的上古圣人啊!”

云爷颔首道:“不错!虽以千术窃天下,人尤尊其为圣贤。这才是本门的至高境界!世人只知大禹治水之功绩,却不知其心计权谋。是他以计铲除异己,削去各部落势力成为天下真正的主宰,并废上古禅让之礼传位於子,开中华第一个朝代——夏。从此江山社稷,便成为一家一姓之私物,人人共谋之鹿鼎!中华历次朝代更叠,无不活跃着我千门前辈的影子,他们或为相,或为将,各凭智计谋略,演绎了我中华几千年的传奇历史!只要人的灵智未失,这种传奇就将继续演绎下去。”

有关三皇五帝的传说骆文佳早已烂熟,不过他始终认为,那些神话般的远古记载根本就不可信。听云爷将大禹尊为千门始祖,他有些不以为然。云爷见状冷冷问:“你不相信老夫所说?”

“弟子不敢!只是有关大禹和其子启开国的历史,年代实在太过久远,后人已无从考证。”骆文佳忙道。

“哼!史料中记载不详的历史,就可以当成杜撰?”云爷一声冷哼,“韩信在穷乡僻壤游手好闲半辈子,一出山便能统领千军万马百战百胜,你以为他是天生的将才?诸葛亮这个偏僻山村一介穷书生,一踏入江湖就能辅佐刘备三分天下,你以为他是天神降世?同样是读书人,为何有的人苦读一辈子,除了会作几首狂天狂地的屌诗,就只背下几本《四书》、《五经》?有的人却能以文弱之躯兴朝灭代,凭一己之力改写历史?”

“师父是说,他们都是千门中人?”骆文佳十分惊讶。

云爷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熟读兵书,是否就能成为一代名将?闭门造车,是否就能诞生兵法大师?”

“这……恐怕不能。弟子愚昧,还请师父指教!”骆文佳汗如雨下,突然发觉自己过去读书确实是不懂思考,不求甚解。

云爷傲然一笑:“历史上不少出身神秘,像流星般崛起的风云人物,皆是千门隐士精心训练和培养的一代千雄。比如苏秦、张仪、孙膑、庞涓等人,俱出自鬼谷子门下;张良则师从黄石公。千门秘技虽不闻达於天下,却世代相传,影响和左右着天下大势。若遇太平盛世,千门高手只能隐忍不出;一旦天下大乱,各路千门高手就悄然登场,各展其能,书写朝代更替那波澜壮阔的历史。”

原本以为千门不过是以骗术行走江湖的左道偏门,没想到它竟有如此辉煌的历史。骆文佳悠然神往,一想到经史典籍中记载的各种风云人物,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希望。既然众多出身卑微的江湖草莽,能凭各自的智计谋略立下种种丰功伟业,自己与他们相比未必就愚鲁,难道不能凭借智谋复仇?想到这,他心中豁然开朗,不由露出兴奋之色,差点喜得手舞足蹈。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云爷冷眼望着兴奋不已的骆文佳,“三岁孩童都懂得使用自己的拳头,但他却并不是武功高手。人人都会阴谋诡计,但真正的千雄却是万中无一。无论武功还是智谋,都需要经过专门的训练,才有可能登堂入室,超越寻常大众。至於能否成为远超当世、傲视寰宇的一代千雄,就只有看天赋与机运了。”说到这云爷从怀中拿出一物在地上摊开。骆文佳一看,却是一张手绘的围棋棋盘。

骆文佳有些奇怪:“师父要和我手谈一局,以测弟子心智?”

云爷摇头道:“以你现在的修为,哪有资格与老夫对弈?围棋虽为小道,却是一门算计的学问,千门中常作为训练头脑的工具。老夫现在让你四子,看看你有多大的潜力。”

骆文佳依言摆上四子,心中却有些不甘。骆家祖上乃是诗书传家,棋道也是六艺之一,所以他从懂事起就会下围棋。虽然并没有将棋道视作正经功课,但凭着天资聪颖,他的棋力在骆家庄是公认的第一。一上来便被让四子,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他却暗下决心,一定要杀得云爷大败亏输,免得他小瞧了自己。

二人落子如飞,片刻间便布下了十余子。云爷边落子边道:“行棋如行千,师父能教的是定式,但盘中的变化无穷无尽,棋道的高低重在各人的领悟。千术亦如此,虽然各种经史典籍中记载了不少经典的谋略,但其中的变化几无穷尽,唯有随机应变,胸无成法,方能巧妙运用,融汇贯通。”

骆文佳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无暇领会云爷所言。渐渐进入中盘,骆文佳越走越是心惊,四子优势逐渐损失殆尽,而对方棋势却一点不露锋芒,不知不觉便占尽先机。不到顿饭工夫,骆文佳无奈投子认输,正想复盘计算得失,云爷已三两把将棋盘撕得粉碎:“学棋只是一种训练手段,胜负并不重要,你千万莫要沈溺其中,主次不分。依你现在的棋力,今后可与老夫盲棋对弈,不必再借助棋盘。”

“多谢师父指点!”骆文佳忙拱手拜倒。

“你不要高兴太早,”云爷头也不回起身就走,“你能否成为老夫的入室弟子,至少还得经历一次考验。”

骆文佳目送云爷走远,回想方才云爷说过的话,他感到有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在心中蠢蠢欲动,使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两天后云爷再次来到牢中,这次他带来的竟是牌九、骰子、马吊等赌具。骆文佳见到这些东西就想起了父亲的遭遇,心中本能地生出反感。云爷看出他对赌博的抗拒,便道:“赌博是一门在方寸间勾心斗角的学问,在常人眼里,它赌的是技术和运气,但在千门中人眼里,斗的却是智谋。这是千门中一道最基本的学问,你必须练到精深娴熟。如果方寸间你都无法战胜赌具相同的对手,如何能在纵横万里的人生赛场上,战胜家世比你好、起点比你高、财力比你雄厚、经验比你充足的强大对手?”

“师父教训得是!”骆文佳说着缓缓拿起一张陌生的牌九,在心中暗暗发誓:我决不重蹈父亲覆辙,决不在这方寸之间输给任何人!

“咱们开始吧。”云爷手法熟练地将牌九码好,“老夫要教你的不是公平博弈,而是如何在公平博弈中创造不公平,也就是作假,俗称出千。”

就这样,云爷隔三岔五就来死牢,在传授千术、棋道和赌技的同时,也以各种独特的方法对骆文佳进行训练。凭着天生的聪颖,无论棋道、赌技还是千术,他的进步俱十分神速。三个月后,云爷对骆文佳道:“你现在虽学有所成,却还是纸上谈兵。能否在实践中巧妙运用,还得看你的天赋和机变。老夫已买通司狱官,明日就让你回去继续服苦役。”

“多谢师父!”骆文佳淡然道。虽然一直盼望着能离开这死牢,但真到这一天,想到即将失去单独聆听云爷教诲的机会,他心中反而有一丝怅然。这几个月交往,所学的智计谋略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云爷教会了他观察和思考,这是他过去最为缺失的能力。

“你现在已明白自己当初如何中计受骗了吧?”云爷突然问。

“是的。”骆文佳淡然道,回想南宫放构陷自己所使的阴谋诡计,低劣幼稚得形若儿戏,骆文佳很奇怪自己当初为何轻易就上当受骗。不过他也很感激那次经历,没有那次受陷获罪,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与云爷重逢,也就永远是一个不会思考的书呆子。

云爷没有问骆文佳蒙冤的经历,只道:“你回到工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疤瘌头手中夺下牢头之位。”

“这是为何?”骆文佳茫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