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点点头,“我们从小就好……”
“他觉得我长得像他妹妹,说的是你们师妹?”
“呃……”天然顿了顿,“我想是。”
“后来?”
“后来那年,民国十八年……夏天,师父就把大师兄赶出了师门……第二年,六月六号,我掌了太行派,接了山庄……还跟丹青结了婚……然后九月底出的事……”他说不下去了,干了酒。巧红也陪他干了。
院里有了声音。他们从二楼视窗看下去,像是来了老老小小一家人。掌柜的让进了西屋。
出事的经过,他说得很简单,比他在店里跟师叔说得还简单。本来能说的也不多。几分钟,什么全完了。
巧红一直静静坐在那儿,只是偶尔问一句,“开枪的就他们两个?”
李天然没立刻回答,叫她慢慢听。
他其实不很记得是怎么从山庄爬到公路边上去的。他只是说昏倒在路边,给开车经过的马大夫给救了。
“你听过‘西山孤儿院’没有?”
“没听过。”
“美国教会办的,为了河南水灾……我去的时候,有五百多个小孩儿……”
李天然说他半年就养好了伤,又在孤儿院躲了一年多。这些话她都能懂,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去了美国,而且一去五年。
他耐心解释,说只有美国有这种外科大夫,可以把烧疤给去掉。
“倒是看不出来……”
“那你没看过我以前什么样儿……反正是为这个去的……可是我也知道,马大夫希望我能利用这个机会去美国念念书,好忘掉这边的恩恩怨怨……他说,这种仇报来报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几辈子也报不完。”
巧红轻轻叹气,“话当然是这么说……可是,像我……一大一小两条命,想报仇都不知道该上哪儿找谁……”
掌柜的领着小伙计给他们上了涮锅,又招呼着弄佐料儿,自我介绍说姓石。陕西口音,半脸胡子。
巧红喝得脸有点儿红,暖和起来,脱了丝绵袍儿,“马大夫那个闺女儿?叫什么来着?马姬?……她小你几岁?”
“小我两岁吧。”
“刘婶儿提起来过……说她满嘴中国话。”
“一口京片子,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他边涮边说,只是没再提马姬了。
楼上一下子来了不少客人,热闹了起来。一桌去了隔壁包房,他们这间坐了两桌,有说有笑。
天然把声音放低,“我回来第二天就在西四见着了羽田……这是命吧!”
“这么些年?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点点头。“那张圆脸?那是我最后的印象……后来又在卓府堂会上碰见了,还有人给我们介绍……面对面。”
“他没认出你?”
“没认出来……我又长了,脸也变了点儿样……”他摸着额头。
巧红真是饿了。一碗佐料用完,又调了一碗。天然也又调了一碗。桌边台架上摞着好几十个空碟子。他们又叫了半斤羊肉,半斤二锅头,和四个烧饼。
羽田的死,他没细说,只说他确定了是羽田,就一掌毙了他。
“那首诗上说的是你?”她的声音又惊讶,又兴奋。
李天然微微一笑,奇怪她也知道。
“菜场上都在聊,好些人都说燕子李三根本没死,在牢里就飞了……后来给拉去菜市口刑场的是个替死鬼。”
“不是替死鬼,就是他……”天然心中念着燕子李三,默祝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干了一杯,“我在墙上留下了三爷的大名,是为了叫办案的人明白,这不是一般的谋财害命,是江湖上的事,顺便警告他们别乱冤枉好人……也叫侦缉队、便衣组、朱潜龙这帮子人,瞎忙胡猜一下……”
他有点后悔用“谋财害命”这句话,可是没再解释,也没提那几根金条。
小伙计过来给加了两三根儿木炭,添了点儿汤,上了一小碗儿熟面条儿。
“你九叔呢?”巧红为二人倒酒。
“师叔?不知道哪儿去了。”
“挺老实的。”
“可别惹了他。”
“你说的这些,都有他一份儿?”
李天然下了面,“一块儿放的火,一块儿杀的人……”他一边搅着锅里的面,一边注意看对桌的巧红,发现她并不震惊,还伸筷子帮他搅。
他捞了小半碗面,浇上汤,撩了点儿白菜粉丝冻豆腐,递给巧红,“是我师叔先交上了个小员警,我也见了,是这小子说他们便衣组的朱潜龙,在东城有个姘头,叫东娘。”
巧红停了筷子,“就凭这么一句话?”
“这句,跟你在煤山上说的,东娘管她男人叫龙大哥……一个巧够难了,两个巧?”
里边桌上客人开始划拳。声音很吵。
“差不多了吧?”他点了支烟。
“等我上个茅房。”巧红站起来,披上了丝绵袍儿,下了楼。
李天然叫伙计上茶算帐。结果是石掌柜的亲自送来的,说他记起来了,个把月前吧,跟个外国人来这儿吃烤肉。
还不到八点,北新桥一带已经没人了。几杆路灯把地上的雪照得白中带点黄。两个人吃得喝得很暖和,在冰凉清爽的黑夜中踩着雪走着,都不想说话。拐上了东四北大街,天然望着那条直伸到看不见尽头的马路,问了声,“能走回去吗?”
“几点了?不能叫老奶奶等门儿。”
“八点了。”
“走走吧……挺舒服。”
电车都不见了,只是偶尔过来部散座儿,问了一声,“要车吗?”
“我还以为就我命苦……”
他没接下去。大街上静静的,就他们脚下喳喳踩雪声。
“你冤有头,债有主,还能报仇解恨……我呢?”
他只能在心中叹气,还是接不下去,无话可说。过了铁狮子胡同,口儿上两个站岗的在阁子里盯了他们半天。
“冷不冷?”雪地里走了会儿,浑身热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她摇摇头,没言语。
一辆黑汽车在朝阳门大街上呼呼地飞驶过去。
“你没说怎么改了名儿。”
李天然跟她说了。又一辆汽车呼呼过去,按了声喇叭。
“我给你熬了锅腊八儿粥。”
“不是说不用了吗?”
“还是熬了。”
“我也不过节。”
“那你腊九喝。”她故意赌气。
他笑了。她也笑了。他们在内务部街过的马路。
“东娘的事儿,可不能跟人说。”
“我知道。”
“再去前拐胡同,也得像没事儿似的。”
“唉……我又不是小孩儿!”
他们拐进了烟袋胡同。李天然一脚踩进了半尺来厚的雪,“这儿就没人扫。”
“扫了……又下了。”
木门虚掩着。巧红轻轻推开,又轻轻说,“都熬好了,回去热热就行。”
他迈进了院子。里边一片黑。巧红随手上了大门。
他们摸黑进了西屋。只是泥炉上头闪着一小团红光。“哢”一声,巧红拉了吊下来的开关。房间刺眼地一亮。
她脱了大衣,褪了手套,解了围巾……
“回来啦?”北屋传来老奶奶的喊声。
巧红转身到了房门口,扶着门把,朝着北屋也喊了声,“回来啦!”
“大门儿上啦?”
“上了!”
“早点儿睡吧。”
巧红关了房门,回到他站的那儿。头顶上的灯泡儿照着她绯红的脸。她伸出来左手,抓住了天然的右手,按到她胸脯上,微微羞笑,“大门儿都上了,你也回不去了……”再伸右手一拉,“卡”一声,关上了头顶上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