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可是这是我的事,不能把你给扯进去。”
“天然,”巧红一下子发觉这是第一次这么直叫他的名字,有点儿不好意思,冲疑了会儿,“现在还分你的事儿,我的事儿?”
他觉得浑身一热,“不是这个意思……东娘那边儿,弄不好会出事儿。”
“我又不是小孩儿。”
他微笑着摸了摸巧红的手,“我知道……”
巧红的脸又红了。
李天然收回了手,“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站起来穿上了大衣。
“谁没事儿去闹这个玩儿……”她也跟着站了起来。
“还有件事儿……”他慢慢扣他大衣,觉得最好还是直说,“我在想东娘那句话,什么龙大哥说你像他妹妹……你想他是在哪儿见过你?”
“我也在想,就一个可能……哪次我去,他刚好在,没打屋里出来就是了……要紧吗?”
“大概没什么。”
巧红抓住了他的手。“你是担心他……欺侮我?”
李天然沉默了会儿,反抓住巧红的手,“我是这么想过……别忘了他杀师父一家,不光是没给他掌门,还有师妹。”
“我明白……”巧红轻轻揉着他的手,“拳脚刀剑,我没法儿跟你师妹比。长的……八成儿也比不上……可是别的……”她拉起他的手,一块儿拍着他胸膛,“你就放心吧!”
天然心中一热,伸手把她搂了过来,亲着她的嘴。
他们出了西屋,往大门走。
“师叔前天回来了。”
巧红靠着木门,盯了他一眼,“你没说什么吧?”
“没。”
她安心地微笑,突然“呦!……你待会儿”,回头就跑。
李天然正要点烟,巧红回来了,提着一个小网篮,里头是个封得紧紧的瓦罐,“腊八儿粥。”
“师叔会住上一阵儿。”他接了过来。
“那你来我这儿……”她直爽地说,接着一脸鬼笑,“反正你会上房,不用给你等门儿。”
他出了烟袋胡同,想去找马大夫,看表才四点多,就慢慢朝家走。
他拐进王驸马胡同,老远瞧见他大门口前头停了部黑汽车。像是蓝青峰的。
果然是,蓝兰正在跟司机说话。李天然开了车门,“等我?”
“在你家门口儿,不等你等谁?”蓝兰提了个小皮包下车。他们进了北屋。李天然把网篮搁在门口。蓝兰四处看。
“你找什么?”
“跟你说再挂几张画儿,到现在才弄了这么两幅水彩,一幅对子,”她脱了大衣,里边是件粉红套头毛衣,黑呢长裙,“不像个住家。”
“喝点儿什么?”
她摇摇头,倒在长沙发上。天然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卡。
“刚送哥哥上飞机。”
“他走了?”李天然一下子愣住。可不是,二十二了。
蓝兰眼圈发红,可是忍住了,“走了……”她打开手提包,“有封信给你……哦,爸爸也有封……”她没起身,懒懒地举着两个白信封。
他过去接了过来,坐进小沙发,先撕开了上面草草写着“李大哥”那封,抿了口酒:
李大哥:
反正只有六个月的训,就在纸上说再见吧。
听说有个小子瞎了只眼,连我都要信上帝了。
现在家里就剩下妹妹,有空陪陪她。
蓝田
二十二日下午
南苑机场
“我能看吗?”蓝兰半躺在沙发上问。
天然过去给了她,回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蓝青峰的信。就两行:
天桥福长街四条十号。
侧室住址不详。
“爸爸信上说什么?”
“画报的事。”他把纸条插进了信封,揣进了口袋,“什么时候给你的?”
“上个礼拜……还叫我亲手交给你。谁知道你一连几天没去上班儿。”
“蓝田的事,他知道了?”
“还不知道。他给爸爸的信,也是上飞机前才寄的……”她又看了遍手上的信,“谁瞎了只眼?”
“欺侮他那小子。”刚说完,就有点后悔。
“真的?”蓝兰一下子坐直了,“怎么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声音赌气,满脸委屈,“看我以后还帮不帮他忙!”她顿了顿,“怎么瞎的?”
“没瞎,就受了点儿伤。”他不想多说,怕她一问再问。
“怎么受的伤?”
“不清楚……”他微微一笑,“说不定叫燕子给叼了。”
“腊月天?还下着雪?叫燕子叼了眼?你也真会哄小孩儿!”可是她笑了,“反正活该!”
“对,活该!”他点了支烟,玩弄着那个银打火机,“还没谢你。”
“什么?”
“这个。”他“哒”一声打着了。
“哦,”她又笑了,“给我捡了个便宜……不知道谁送给爸爸的。”
“我正用得上……”他喝了口酒,“那我送你的,用上了吗?”
“你送我的,是件害人的礼。”
“害人?”他纳着闷儿微笑。
“写日记,好是挺好,可是要写就得天天儿写,还得写心里话……”她坐直了,“真没意思。”
“也不用那么当真。”
“要写就得当真。写心里话还不当真,不是开自己玩笑?”
李天然点头承认。
“你知道吗?T. J.,看着哥哥上飞机,我才悟出个道理。”
“哦?”
“这一棒子把他给打醒,也把我给打醒了。”
他笑了,“怪不得你刚才说的,有点儿像是大人的话。”
“对!”她一拍她大腿,“这就是我的意思。你猜飞机门儿一关上,我怎么想?……我在想,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二号下午二时,北平蓝家小女长大成人!”
“好!”他举杯一敬,抿了一口,“可也别长得太快。”
“那就看我的造化了……这就是人生。”
李天然一下子无话可说。
“本来我还不怎么想去美国,可是现在,我真巴不得明天就走。”
“也用不着巴不得,没几个月了。”
蓝兰站了起来,拉了下毛衣,把手上的信还给了天然,“哥哥不是叫你有空儿陪陪他妹妹吗?”
“你说。”
她看了看手表,“先去吃饭,再去赶场电影儿。”
“电影儿? 不是没夜场了?”
“就‘平安’还有,外国人多。”
幸好有车。李天然带她先上“顺天府”吃了涮锅,接着去看八点半那场《齐哥飞歌舞团》。回家车上,蓝兰心情好多了。
他出了九条东口,在北小街上住了脚,用手遮住那阵阵刮过来的风,点了支烟。真够冷。街上只有那么几个昏昏暗暗的路灯亮着。月亮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快十一点了。他戴上了手套,翻起了大衣领子,踩着冰雪,往南走过去。
朝阳门大街上连站岗的都不见了。前拐胡同更是没有丝毫动静。本来还想再去东宫瞧瞧,可是再看四周住家全都是黑黑暗暗一片死寂,都给严冬风雪给封得牢牢的,就没停脚,过了内务部街。再又拐进了烟袋胡同。
他在小木门旁边蹿上的房。院子里真有点伸手不见五指。
他摸黑到了西屋里间墙根,在玻璃窗上轻轻叩了两下。
还没换过气,里头也轻轻回叩了一声。
他移步到了房门前。门静静开了条缝。他轻轻一推,闪进了房。巧红软软热热的身子黏住了他,火烫的面颊贴住了他冰凉的脸,在他耳根喃喃细语,“我就知道你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