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人一张大圆桌,很宽敞。马大夫和丽莎上座。天然做东,蓝兰最小,二人下座。马姬坐在她爸爸和天然中间。罗便丞夹在丽莎和蓝兰当中。
先上了四碟儿小菜,一斤老白干儿。除了蓝兰抿了一小口之外,全都干了面前一小杯。
天然给大伙儿添酒,“咱们先烤,馋的话再涮。”
这间北屋楼下的几张圆桌方桌全坐满了。很吵,不断有人起身进出院子去烤。楼上倒没什么人下来,像是都在涮。
他们这桌,一个个都在忙着拌佐料,下院子去烤。头半个多小时,桌上好像从来没坐满过。不知不觉,一个个脱了上衣,开了领口,卷起了袖子。蓝兰也脱了她那件黑缎子面儿丝棉袄,里面穿的也是灰棉长袖运动衫,只是前胸上头印的是Peking American School。大伙儿全在笑。罗便丞说他后悔没穿他那件Michigan。
从丽莎她们的神情,天然猜马大夫还没跟她们提他这半年来的事,至少没全提。他也不去多想,抽空问了问蓝兰她哥哥的消息。她说爸爸知道了,没讲什么,又说还没收到哥哥的信。
蓝兰年纪最轻,桌上又全是大人,所以话不多,偶尔回答一两句。而马大夫老半天只跟丽莎说话。李天然觉得有意思的是,马姬话少多了,也不顶嘴了,吃相也没那么馋了。最明显的是罗便丞,每次马姬起身下院子,就跟着起来去烤。两次下来,连蓝兰都偷偷跟天然挤了挤眼。
大伙儿差不多同时放下了筷子休息。罗便丞给每个人添了酒,抬头问马姬说,“美国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好消息……”她抿了一口,“加州尤其没有。”
罗便丞等了会儿,看见她没有意思解释,就转问丽莎,“这么糟吗?马凯夫人?”
丽莎点点头,“是这么槽……失业的人很多,到处都是流浪汉,打零工的活儿都难找……你是记者,这儿呢?”
“中国?……西安事变之后倒是相当平静。这几天也没在打。只是……”他喝了一口,“我昨天还在跟一位元加拿大记者谈这件事。他觉得太平静了……平静得有点可怕,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马大夫点上了烟斗,“这种表面平静是有点可怕……”他连吸了几口,“上个月蒙古自治……想想看,中国北方,加上满洲和冀东,日本搞了三个傀儡政府。”
“美国……”罗便丞叹了口气,“不要说一般人不关心中国,连新闻界都不大关心……我两个多礼拜前就写过这件事,到现在也没登。”
马姬抬头问,“那你觉得我们美国这种孤立主义,会持续多久?”
罗便丞苦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光靠我们这些驻外记者,作用不大。”
“Daddy?”
马大夫也苦笑,“他说的没有错,光靠他这种驻华记者,有什么作用的话,也只是向皈依的传教。”
“天然?”
他也只是苦笑,“我觉得美国一方面自我中心,一方面自顾不暇。”
“当然也是……”马姬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肉汁,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我还觉得,美国要上一次当,才学一次乖。”
丽莎望着她女儿,“那可太危险了。”
“而且可能要上不止一次当,”马大夫咬着烟斗,“亚洲的日本,欧洲的德国。”
罗便丞紧接下去,“别忘了轴心国还有个墨索里尼。”
“啊!墨索里尼!”马姬故意夸张,“那可是希特勒上的当!”
全都笑了。只有蓝兰有点跟不上,似懂非懂地陪着笑,手中玩弄着她送给天然的银打火机。
李天然乘便取了支烟。蓝兰立刻给点上。
“怎么样?”天然喷着烟,“接着烤?还是涮?”
马大夫看没人有什么反应,“就吃烤肉吃个饱吧。”
“好……改天再涮。”罗便丞眼睛望着马姬,“我请。”
李天然招呼石掌柜的,说不涮了,上几个烧饼,再给来三斤肉,一斤老白干儿。
这回休息了再吃可就慢多了。聊天的机会也多了。丽莎问蓝兰打算怎么过年。蓝兰说去天津。马大夫问她决定去哪家大学。她说还没决定。Barnard和UCLA全收她了。马姬劝她去纽约,又方便又热闹。
突然后边楼梯一阵笑声,说话声,脚步声。罗便丞正对面,抬头看了看,“啊!”了一声。大伙儿都转了头。
第一个下来的是唐凤仪,一身浅绿色缎子旗袍儿。她立刻看到了这桌人,微笑着点头,继续绕着桌子往门口走。后边跟着卓十一,眼睛像是没事了,正给她披一件皮大衣。
接着下楼的是一个一身黑西装的矮个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正在笑。
再后面——天然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咙,头发都直了——粗眉大眼,个子很壮,小平头!
他压制自己,静静举杯抿了一口,两眼紧盯着朱潜龙。
他看见朱潜龙也觉察到这桌上有人在盯他,回盯了一眼,又盯了一眼,走出了门。
李天然直觉地感到朱潜龙没认出是他。
他放下了酒杯,发现马大夫在看他。
马姬回过头来,轮流看看罗便丞和天然,“你们的朋友?”
“我们的朋友吗?……”罗便丞把问题丢给了李天然。
“有一两个见过一两次面。”
“非常漂亮。”马姬轻轻点着头。
“外号是‘北平之花’。”
“护花的是谁?”
“是个坏蛋!”蓝兰大声一喊,引得别桌好些人回头看。
“坏蛋没错,”罗便丞点头同意,“可是你们知道那个日本人是谁吗?”
“我知道……”马大夫举杯喝酒,“今井,大使馆武官。”
“兼特务。”罗便丞加了一句。
“另外几个呢?”
李天然完全平静了下来,“大家都认为是坏蛋的那位,是什刹海卓家的小少爷,卓世礼……后头那个没看清楚。”
“可能是今井的侍从。”罗便丞想了想。
马大夫摇摇头,“不像。太神气了……”他站了起来,“我再吃点,天然,你怎么样?”
“好。”
二人在碗里各拌了点肉,端了酒,下了院子,站在火炉旁边,也没烤,放下了碗,各翘起只脚在板凳上,望着面前的火和烟。
“你没事吧?”
“是他。”
马大夫愣住了,“没错?”
“没错。”
“确定没错?”
“确定没错……壮了点儿。”
“他没认出你。”
“大概没有。”
马大夫沉默了片刻,“天然,可别急……”
李天然一动不动,注视着炙子缝中冒着的烟。
“等过了年……等青老回来。”
李天然还是一动不动。
“答应我。”
李天然凝视着冉冉升起的烟,一口干了碗中的酒,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