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不用管我。”
爷儿俩进了正屋。李天然开了灯,发现摆在中间的几张沙发都给移靠边了。窗前的写字台给搬到了北墙,上边立着两根红蜡,铁炉子里插着几把香。他很感激地看了看师叔,脱了大衣,到抽屉里找了几张纸,写下了师父一家人的名字,贴在墙上,再把蜡跟香都点上了,心中默默想着师父师母,二师兄和丹青,磕了三个头。
德玖也上来磕了。
天然搬了张椅子请师叔坐下,又磕了三头。德玖也要给掌门人磕,给天然拦住了,就只拜了拜。
李天然中午才起床,喝着师叔给沏的茶,心中微微感叹,想出去拜个年,都无人可拜。就一位蓝青峰,也在天津。
街上还在放炮仗,屋子里都有烟味儿。爷儿俩把刘妈给他们包回来的饺子煎了煎,就把大年初一的饭给打发了。下午上街逛了逛。都在休市,可是还挺热闹。他买了几串儿糖葫芦,山药蛋和山里红,又看见街上小孩儿手里头的风车好玩儿,也买了几串儿。回家插在窗缝儿上,“吧儿吧儿”地响着。他本来还想备点礼给巧红和老奶奶,后来再想,又觉得不很妥当。
他年初二下午去马大夫家。他们早都大包小包收拾好了等他。
还是他开,走平则门,直奔西山。
显然马大夫昨天晚上才把天然回北平之后的事说给了她们。一见面,母女二人就上来紧紧抱住了他。
刚过了八里庄,路分了岔。马大夫说走西北那条。
“你看见那个路牌儿了吗?”马姬问天然。
“没看见。”
“这条经过八宝山Golf Course。往南那条小路去Pao Ma Chang。”她先用英文发音,再叫他用中文念念。
天然念了两遍,笑了,“跑马场?”
“英文之外,大英帝国送给全世界的礼物,高尔夫和赛马。”
“我不知道北平还有这些玩意儿。”
“有英国人的地方就有。天津,上海……全有。”
一进山就成了石头路,有点滑,很不好开。李天然慢慢开过了香山,又开了二十几分钟,马大夫叫他上一条小道,一条只给脚步压平了点雪的小道。走了没多久,到了一个没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他们在一座庄院门口停了车。
本来马大夫打算就住进卧佛寺现成的青年会招待所,可是马姬觉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想在北平还混在美国人堆里,她爸爸才托同事在附近村子租了这座农宅的北屋和西屋。简单是简单,可是挺干净,有明暗五间房,两间有炕。马大夫丽莎一张,马姬一张,天然睡外屋搭的木板床。最方便的是,这个小村子里没别的牲口,就几头毛驴儿,天好的时候租给游山的人骑的那种。
头三天,四个人骑着四匹毛驴儿,逛了附近七八个庙,什么碧云寺,卧佛寺,天台寺,法海寺,还有玉泉山。他们多半就在庙里吃个斋,有几次也吃自个儿随身带的罐头面包。路上偶尔下驴到树后头撒泡野溺。
第四天一早,他们去八大处,等逛完了那边的大悲寺,回到香山,已经很下午了。四个人顺着山路骑着,几乎无意之中经过了那座西山孤儿院。现在早就改成了一所小学。
都在过年,大门紧闭,里头多了几幢平房,操场上白白一片干干净净的积雪。他们全停了下来,都有点发呆,都没下驴,愣愣地看了会儿。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又上了路,李天然前头带着,沿着曲曲折折,上头还铺着半尺多厚的雪,半个脚印儿也没有的山道,往下走。
西山远远近近一座座山岭,一道道山沟,全叫冰雪给封住了,一片银白。开始西下的太阳把这片白给照得特别耀眼。空山之中,只有那一阵阵的风声,和那四匹小毛驴十六个蹄子的踏雪声。
“嘿!天然!你这是去哪儿?”马姬在后头喊,“再往下走可就到永定河啦!”
李天然没有答话,在山坡渐渐平下来的一片雪地,把毛驴放慢,四处张望。
“就是这儿……”他收住了驴,看了看几棵光秃秃的树干和路北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道,“马大夫?”
马大夫骑上来几步,默默无语,点了点头。丽莎和马姬交换了一眼,都明白了。
“就在这儿……”李天然瞄了下母女二人,“马大夫捡回来我的命……”又瞄了下路边,一片白雪,什么都给盖住了,“走,离这儿不远……”他脚跟一踹毛驴肚子,拐上了那条隐约可见的小道。
两旁疏疏落落的树干,渐渐密了起来,一直连到山坡。他们一行四人顺着小道骑了十几二十分钟,来到了一道倒垮很厉害的土墙。
李天然在一座半塌的木头门前打住,看了看给风吹雨打成朽木的大门,下了驴。其他三个也下了。
从破土墙上头看过去,一片白雪,远远前方拱着一个小堆,“那是当年庄上的灶,就它还在……”天然摘下了墨镜。
“太行山庄?”马姬四处张望。
天然点点头。
马大夫和丽莎二人站在驴子旁边,拉着口缰,遥望着面前一片白色雪地。马姬牵着驴过来,挽着天然的胳膊。李天然惨然微笑,戴上了墨镜。
全是雪,没地方坐,四人又都上了毛驴。马大夫从背包取出来半瓶威士卡,对着嘴喝了口,传给了丽莎,再一传又传到了天然手中。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唉,给大雪一盖,什么都看不见了……谁知道这块地上一家四口给杀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有谁在乎吗?”
一直没说话的马大夫开口了,“上帝知道。上帝会惩罚他。”
李天然微微惨笑,“那不过瘾……”
马大夫轻轻叹了口气。
“既不解饥,也不解渴。”
马大夫又深深叹了口气……
在山庄废墟前打住了这么一会儿工夫,连一身滑雪装的马姬都给冻得有点受不了。天然把酒瓶还给了马大夫,一踹驴肚子,掉头原路下去了。
这个姓沈的农家,年前就为这些客人杀了口猪,包了够吃上一个月的饺子,可是也不能老吃这些玩意儿,就隔天去镇上买点新鲜菜肉。今儿晚上给房客烙饼,还弄了几样菜。猪肉丝儿炒酱瓜,炒鸡子儿,虾米白菜,喝白干儿。大伙儿吃得都挺痛快。完后在正屋,点着两盏昏暗的油灯,围着大火盆,喝着威士卡,有一句没一句地聊。马大夫和丽莎不到十点就回屋坑上去了,剩下天然和马姬继续瞎聊。扯了会儿洛杉矶,又扯了会儿北平……
“你觉得罗便丞怎么样?”
李天然哑笑,“怎么样?”
“初一那天晚上,他约我去了一位法国领事家吃饭。”
“很好。”
“他又约了我,在等我回去。”
“很好。”
“天然!”她有点急,“你装不懂?”
“什嘛?就一次约会?”
“一次就够了。”
“你确定?”
“女人别的本领不谈,这方面敏感极了……”
李天然慢慢抿着威士卡,“很聪明,心眼儿也很好,非常直爽,也很幽默,喜欢热闹……”
马姬烤着火,半天没出声。
“那不很好吗?”
她望着盆里的火,白白的脸给映得红红的,白睡袍也给映得发红。
“这么说好了……如果我是女的,如果他真心,我会跟他好。”他觉得最好不提这小子一见唐凤仪就锺情,二见就心灰意冷。
马姬高兴地笑了,敬了他一杯酒,“我要你第一个知道。”
“谢谢……”天然微笑,接着皱起了眉头,“不过我可不能为他的长相负责。”
她轻轻捶了他一下,“你呢?回来半年了……”
他没有回答,静静喝酒。
“好,不问了……”她偏头吻了下天然的面颊,“倒是有件别的事和你商量。”
“你说。”
“英文说,I owe you……中文说,有恩报恩,欠债还钱。”
“慢点!”天然立刻感觉到她要说什么,“我的事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惹上!”
“我还没说完。”
“够了。”
“天然……”她抿了口威士卡,“这种事不是一句谢谢就可以回报的。”
“我难道不明白吗?……这也许是为什么当时老天安排我在场……来报答你们一家人。”
马姬沉默了片刻,“我的意思是,你的恩报了,那我……我的恩怎么报?”
天然没有立刻接下去,起身用剪子把两碗油灯的蕊给剪了剪。豆子般大的火苗,一下子亮了些,“我刚到美国那段时候,你帮了我太多忙,还有……”他说不下去了。
“那是在事情发生之前……还有,我们两个人的事,是自然发生的……还有……”她盯着天然,等他问。
“还有?”
“也是心甘情愿,也不后悔。”马姬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睡袍,“你还是想想,只要你开口……”她摸了摸天然那头散发,“Good Night.”转身回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