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警是交差,卓十一找我什么碴儿?”
唐凤仪喝了口伏特加,再给二人杯中添酒,脸上显出非常妩媚的笑容,“卓十一认定你我在偷情。”
他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你不信?”她又掏皮包,取出了半张报纸,“这可是你们画报说的……”她递给了他,“曲线消息,第二段。”
是上礼拜那期:
[本市]某公子交际花未婚妻,最近与某华侨来往亲密。闻将私奔南下。
李天然吸了口气,默默还了报纸,点了支烟。
“你羊肉没吃着,惹了一身骚……那我呢?”她那妩媚的笑容中带有少许嘲讽,“我不也是给冤了?不也是没吃着羊肉,惹了一身骚?”她顿了顿,脸色一下了变得冰冷,“可是现在说这些都白费。要紧的是,他是在警告我……担心我坑,又怕我跑……”
他没有接下去。
“你还不明白?你我处境,半斤八两。”她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给我一句爽快话,我是买一张票,还是两张?”
他心里一团乱。尤其让他害怕的是,万一就这么给他们干掉了交差,那血债要不回来不说,朱潜龙可真歪打正着,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无意之中消除了一个他想都没想到的死对头。
李天然把所有的杂念压下去,很诚实地告诉唐凤仪他不可能跟她去上海。
回去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他下车。唐凤仪微微苦笑,“是我看错了人?”
他也微微苦笑,“大概是没这个缘……”他掏出来那个银打火机,塞到她手里,“你留着吧,是你花钱买的。”
他半个晚上睡不着,越想越心惊肉跳。
他只能告诉自己,往后绝不能再叫他们给逮去。一旦有什么事,当时就得动手,管他们是便衣员警,还是日本特务。
他也体谅唐凤仪。连老金都公开散布曲线消息了,她怎么能不急。看样子她是吃了不少钱,坑完了跑,找他护航。
他又想,退一步来看,他还真应该感谢她。那边不少事,还是从她那儿听来的,而且还听出来,至少朱潜龙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他放了点儿心,睡了。
一早就给电话吵醒。又是罗便丞,问他最近在忙什么,怎么约了三次都没空。李天然不好再推,答应礼拜三上他那儿。
他绕了趟九条就去找马大夫。就丽莎在,正在客厅切藕剥莲蓬,边跟他一块儿吃,边听他讲,觉得事情不妙,说这帮子人本来就不是东西,再有日本人在后头逼,更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死了个李天然又算什么。护城河里头,经常浮着没人认领的屍体。丽莎劝他搬来干面胡同。她没直说,可是天然心里明白,外国人家,稍微安全一点。
他没过来住,只是更少出门。半夜去找巧红,也比平常更留神。自己陷入了这个泥坑是自找的,可不能把她也给扯了进去。
这两天北平突然热得叫人透不过气。礼拜三那天,李天然下班回家,火毒的太阳,晒得额头发痛。就几条街,已经走得浑身是汗。在南小街上喝了杯冰镇酸梅汤,都不管用。
家里也无凉可乘。他有点后悔没听蓝兰的话,搭个天棚。
洗完了澡,躺了会儿,看看太阳开始下了,才套上衣裤出门。
罗便丞倒是挺会舒服,光着膀子,坐在风扇前面喝酒。
“后天,跟我去北戴河,我租了个别墅,就在海边……”他没起身,指了指酒瓶。“有女朋友,一起去……我约了丹妮尔。”
李天然加冰倒酒,“丹妮尔是谁?”
“法国使馆的电报秘书。”
李天然觉得这批外国小子在北平可真享透了福,尤其是像罗便丞这种,会几句中国话,挣的美金,年轻单身,中国外国女朋友一大堆……就只是没追上唐凤仪。
出去吃,李天然又佩服了。这小子已经跟他胡同口上那家大酒缸掌柜的混得这么熟。才进门坐在凳子上就一嚷,“二大爷,来两个。”
他们连吃带喝,一直聊到了十点多,红漆缸盖上,摞着一堆空碟子,十来个二两锡杯。临走,罗便丞问也不问,就给了小伙计一张五元大钞。难怪掌柜的叫他罗大爷。
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出了大酒缸。罗便丞要去什刹海,去印证他刚听来的“红花结莲蓬,白花结藕”。天然没理,拖他回了家。
这么晚了还那么热,又闷,又喝了快两斤白干儿,才几步路就汗上加汗。
罗便丞又从冰箱取出一堆冰块,开了风扇,又接着喝威士卡。
“跟我坦白……”罗便丞脱了衬衫,“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找你吃顿饭都这么难。”
“太热,赖得出门。”
“你少骗我。绝对有个女人……是谁?我见过没有?是那个做春饼的吗?”
“没这个人。你没见过。不是。”
“那后天你带谁?一个人就算了。”
“那就算了。”
“我可以替你找一个……不过是个英国女的。有兴趣吗?”
“没有。”他看看表,快十二点了。
“再坐会儿……”罗便丞添了酒,“我跟你说,我也很烦……”他一口喝了半杯,“告诉你一件事……前天,我在酒会上碰到我们美国一位外交官,在中国二十几年了,中国话可比我强,虽然带点山东味儿……可是,这位老中国通说,他绝不相信日本对华北有任何野心。理由是,你听,理由是,日本连一个满洲国都搞不过来,怎么还有能力殖民华北!”
电话响了……
罗便丞慢慢起身,带着酒杯走到书桌,“我告诉你,天然,不光是他,全美国都这么天真。”他拿起了电话……
李天然听不太清楚在说什么,只听出是英文,和最后几句,“……fine……first thing tomorrow.”
他挂了电话,回来坐下,“天津打来的。‘美联社’的理查,问我北平这边有什么动静……他听说卢沟桥那儿响了几声枪……”罗便丞喝了一口,叹了口气,“大概又有个日本兵失踪了……”他靠回沙发,闭上了眼睛,“我告诉你,总有一天,就为了这个……真打起来……”
李天然坐了会儿,干掉杯中的酒,看见罗便丞睡着了,就站起来关了灯,出了房间,随手带上了门。
没那么热了,偶尔还飘过一丝轻风。他拐上了鼓楼大街。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全城都睡了。
他慢慢溜达着上了东四大街。也是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就几根路灯暗暗亮着。两旁大树,叶子密密的,遮住了后头一排排房子,只留下中间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大路。全北平都睡了。
也不知道从哪条胡同里,悠悠远远地,婉转凄凉地,传出来长长一声“夜壶……”
他突然无法解释地迷上了这宁静的古都……
李天然眨了眨眼,醒了。
又躺了会儿才起床,光着脊梁下了院子。
天阴阴的,又闷又热。蝉叫个不停,远远地响着一阵阵雷声。
“打起来了!”徐太太冲了过来,塞给他一张报,“您瞧!”
是张“号外”,他接了过来。
一行大标题:“今晨四时,日军在卢沟桥开炮”。
又两行小标题:“我方因炮火猛烈,不得已正式开枪。现尚对峙,当局希望对方觉悟。”
真打起来了?! 他坐在台阶上看下去。
[本市消息]今晨零时许,日方松井武官,用电话向冀察军政当局声称:“昨夜日军一中队,在卢沟桥郊外演习,忽闻枪声,当即收兵点验,发现缺少一兵,同时认为放枪者已入城,要求立即率队入城,搜查该兵云云。”我方当以时值深夜,日兵入城,殊是引起地方不安,同时我方在卢部队,昨日竟日均未出营,该种枪声,绝非我方所放,婉加拒绝。但不久,松井又来电话声称,我方如不允许,彼方将以武力保卫前进云云。同时,我方已得报告,日军对宛平县城,已取包围前进形势。於是我方再与日方商定,双方即派人员前往调查阻止。日方所派,为寺平副佐,樱井顾问。我方所派,为冀省第四行政专员兼宛平县长王冷斋,外委会专员林耕宇,及绥靖公署交通处副处长周永业。至今晨四时许,到达宛平县署。寺平仍坚持日军须入城搜查。我方未允。正交涉间,忽闻东门外枪炮声大作,我军未予还击。俄尔西门外大炮机关枪声又起,连续不绝。我军仍镇静如故,继因日军炮火更烈,我军为正当防卫,万不得已始加抵抗。我军伤亡颇重,牺牲甚大,但仍请其停止进攻,调回原防,否则责任应由彼方担负。日方答以永定河方面,尚有二十九军骑兵,要求退去,方能再谈其他。现双方仍在对峙中。我方驻卢者均为步兵,并无炮营。昨夜炮声均为日兵所放。我方军政当局均极镇定,不愿事态扩大,希望立即停止战斗状态,进行外交谈判,倘对方一再压迫,进攻不已,为正当防卫起见,不得不与周旋云。
李天然震惊之余,点了支烟,又看了一遍。
“号外”是《世界晚报》出的,时间不过两小时前,“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八日正午”。刊头旁边还有个方括号:[又讯:闻走失之日兵已寻获]。末尾还有一行字:“详情请阅今日《世界晚报》”。
徐太太给他端来杯茶,“打起来了,是吧?”
他木木地点了点头。
“会打进来吗?”
他摇摇头,“不知道……”
“那可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不记得在哪儿跟谁说的了。
他起身进屋打电话。丽莎接的,说马大夫一早去了医院,“‘协和’跟红十字会组织了一个救护队去宛平……听说死了不少人,上百人受伤。”
他接着又打给罗便丞。秘书说他去了“马可孛罗桥”。他挂上电话,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去办公室。
路上的人三三两两,聚在街头议论,个个面色忧急凝重。想找份报,早都给抢光了。好不容易借了份看。大部分是刚才那份号外的重复,只是死者已高达六十余,伤者超过两百。战斗集中在卢沟桥东北方面。还有两张照片。一身夏布长衫的王冷斋,全副武装的寺平。天然心中苦笑,光看这两位的打扮,就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最新的消息是,冀察绥靖公署主任宋哲元和北平市长秦德纯,刚刚成立了临时戒严司令部。司令是二十九军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
办公室没人。他去了后院看蓝兰。她正跟杨妈在屋里收拾东西。
“爸爸一早来了电话,叫我打个箱子,随时动身。”
“真是说走就走。”天然找了个地方坐。
她也不收拾了,“还不知道走不走得了……火车倒是通,可是没票。飞机也满了……”她打发杨妈去弄点喝的,又一屁股倒在一大堆乱衣服上头,“唉……本来是去留学,现在变成了逃难!”
天然苦笑,“是啊……刚好给你赶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天真无邪的脸,不那么天真无邪了,“人家小苏都去打游击去了。”
“你也想去打?”刚说完就觉得不应该开这个玩笑。
“我? 没这块料。”
他接不下去。料? 他应该算是有这块料的了。一身软硬轻功。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干了些什么?一个羽田。半个山本。卓十一不算数。而自己,白饶了一顿揍倒没什么,可是赔了师叔。那他怎么还能去开一个十七岁小女孩儿的玩笑?他转了话题,“你爸爸还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