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2)

侠隐 张北海 2745 字 2个月前

第三十七章 围城

“就说要打了……”她突然眼睛一亮,“哥哥才赶得正好,月底毕业,马上就派得上用场。”

李天然觉得这也真够讽刺。一个大少爷,半年训练就能上场,而浑身武艺的他,此时此刻,反而全无用武之地。他也就只能跟蓝兰说,有什么事,随时找他。

吃了片西瓜,他就离开了。

巧红正在屋沿下头生火。老奶奶坐在板凳上剥豆芽。他假装问了声大褂儿好了没有。

老奶奶可等不及了,“我天没亮就听见了,还说我耳背?起来跟关大娘徐太太说是大炮,她们还不信。”

“您不怕?”

“我怕什么?七老八十了……庚子那年,八国联军进来,我都没怕。”老奶奶说着说着自个儿笑了。“如今还怕个小日本儿?”

巧红带他上了西屋,一进门就拉了他的手,“有事儿?”

“没事……就想跟你说,街上的人有点儿慌,晚上戒严。”

“听说了……”她靠着案桌,“我倒有话……东娘丫头来过一趟,说新做的旗袍儿给弄脏了,叫我再缝一件儿。”

“没提那天晚上?”

“提了,说半夜房上来了刺客……”

“他们怎么说?”

“猜是冲着日本人来的。”

“就这些?”

“就这些……我没敢多问。”

李天然摸着她的手,“少出门儿,买菜找个伴儿……这种时候,不三不四的人,最容易闹事儿……”

他也很少上街,也就是去九条坐一会儿,应个卯。他也知道,这种时候,还出什么给少奶奶姨太太看的画报。

一连几天都出号外。没有,徐太太也想法儿给他弄张报。她不认得几个字,等李天然看了,再来打听,回去再说给老奶奶关大娘。

没几件好消息。九号刚谈好双方撤兵,下午日本军队就又开炮了。

宛平和卢沟桥,李天然小时候去过不少回。报上提到附近几处打得很厉害的地方,像什么龙王庙、大瓦窑、沙岗,他都还有点印象。

只是一大堆守军将领的名字,除了军长宋哲元,师长冯治安几个大头之外,连副军长佟麟阁,都是这次打起来才在报上看到的。那就别说其他人了,像一一○旅旅长何基沣,二一九团吉星文,第三营营长金振中。

日本名字更要命。只有华北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经常上报。可是下面的,什么河边旅团,什么第一联队长牟田口,第三大队长一木清直,第八中队长清水节郎……看了也忘了。

说是打起来了,可是这几天城里倒还平静。北平人也真沉得住气。大清早儿还是有人遛鸟儿,茶馆儿大酒缸,全是人。白胡子老头儿,在街上走起来,还是迈着方步。

是报上一个接一个的消息,把人搞得不知所从。一会儿是二十九军大刀队收复了铁路桥和龙王庙,一会儿又是中日双方重新谈判。再看到说“中南海游泳池”关门,简直是好消息了。

可是谈判归谈判,打还是在打。

十一号礼拜天又有个号外,说田代病死天津,改由香月清司出任驻屯军司令。徐太太菜市场听来的更叫人心慌,说什么日本已经调了炮兵和骑兵到通州,又说有大批日本军队从东北开了过来。谁也不敢说都是谣言。十二号,南苑那边又打起来了,连永定门外都响了十几声大炮。

他两天没出门,只打了几个电话。马大夫在医院,丽莎在东交民巷一个志愿工作队帮忙。找不到罗便丞。蓝兰在家等他爸爸电话。办公室没人。

十六号那天,他上街走了走。真把他吓了一跳。闷热之外,全变了。

东单、西单、西四一带,都是一条条战壕,架着麻袋。东交民巷四周也堆着沙包拒马。大路口上全是卫兵,背的长枪也全都上了刺刀。大街上军车不断。走路的脚步都快了点儿,没人逛街了。一个个店铺全都上了门窗。电线杆上,墙上,到处给贴上了标语口号:“甯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保卫卢沟桥”,“北平市民,坚决抗战”……还有一批批学生沿街募捐,“有钱出钱,没钱捐把牙刷儿也成。”

他直到二十号晚上才见到马大夫,满脸倦容地靠在沙发上喝酒。丽莎在他身旁查看一个笔记本。

半天,谁都无话可说。

“丽莎和我没赶上甲午,也没赶上义和团……”马大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天然听,“可是赶上了辛亥革命,成立民国,赶上了袁世凯称帝,完后的军阀割据混战,赶上了孙中山去世,就在我们‘协和’,赶上了北伐,跟打到去年的内战,赶上了沈阳事变……看样子,现在又赶上了又一次中日战争……”

李天然不想打断马大夫的话。过了会儿,看他不说了才问,“北平守得住吗?”

“看二十九军了……当然,这是中国装备最差的部队,要不然怎么会有个大刀队?”马大夫抿了一口酒,深深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宋哲元回老家扫完了墓,昨天从天津回来了。他的和平交涉,已经交涉了一个多礼拜,结果反而给东京一个动员的机会,从关外和朝鲜调来了四十万人……你看报了吧?上个月才上任的首相近卫文麿,还制造舆论,把‘卢沟桥事变’,说成‘华北事变’,前几天又改成‘中国事变’,就是在有意挑战,寻找借口,占领中国……”他又抿了一口酒,想了想,“就算前天蒋委员长的‘庐山谈话’非常坚决,什么抗战到底,就算他已经电令二十六路军总司令孙连仲北上支援,又电令太原那边的绥靖主任阎锡山紧急戒备……可是,你说什么?北平守得住吗?……我看守不住。”

“天然……”丽莎为每个人添了点酒,“你没去东交民巷,你无法想像那个又安静又清静的使馆区,这个礼拜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这几天每天都在那儿,我告诉你,各国兵营操场,还有马球场,全挤满了人,像是在野餐,总有上千个外国人躲了进来,都是住在城里和近郊的……我告诉你,什么人都有,传教的,做买卖的,教书的,度假的,还有一大批白俄舞女……大部分拖家带小,大包小包,地上搭着各式各样的帐篷,一个个奇装异服……简直像是园游会,搞时装展览,有人吹口琴,有人弹吉他,还有娃娃哭……”她说得有点累了,停了停,“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就知道这儿的外国人有多紧张了……这个礼拜,我们使馆每天都有通知来,要城里头所有外国居民注意美国大使馆那个无线电杆的灯,如果下头挂了我们海军陆战队的危险信号,白旗上一个黑三角,那就是警号,就叫我们全都立刻躲进东交民巷。”

已经很晚了,外头又在戒严,丽莎留他住下。

“有什么事我可以做?”李天然最后问。

“有……”马大夫揉着太阳穴,想了想,“这样好了,明天跟我去‘协和’,那儿有一大堆医药打算送给红十字会。我们人手不够,也没几个人会开车,你就用我那部福特,帮我们送货吧……”他突然又想到什么,“不过,先请你捐五百C.C.的血。”

就这样,李天然第二天一早跟马大夫去了“协和”,先捐了血,休息了半小时,就开始搬货。

都是一箱箱,一包包的医疗救济物品,送到红十字会在灯市口贝满女中操场上临时搭的大帐篷。马大夫那部老福特装不了多少箱子,得来回来去跑。好在不远,车头上又挂着一面白底红十字旗,卫兵员警都让他的车先走。

可是其他好几个民间志愿团体,发现这儿有部汽车,也一个个过来找他顺便帮着运点慰劳品救济品。什么都有,牙刷牙膏,毛巾胰子,笔记本,手绢儿袜子……最多的是居民听说前线需要沙包而捐出来的麻袋面口袋,像小山似的,一捆捆堆在几所学校和会馆里头,等他们来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