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2 / 2)

侠隐 张北海 2745 字 2个月前

李天然成天这么在内城外城开车送货,很快就发现这一阵子又安静了下来,真有点和平气氛。至少西四那条战壕都给填平了。街上的人又多了起来。铺子也一个个下了门板,路口上又有人在卖酸梅汤、雪花酪、西瓜、冰棍儿。

可是报上的消息还是挺吓人。日军已经公然占地,在南苑扩建机场。清华大学附近也有过几次武装冲突。宛平和长辛店每天都在给炮轰。

最叫人觉得危险的是,不管订了多少协议,四郊围城的日本军队,一个兵也没撤走。果然出事。二十五号下午,日军发动了飞机,大炮,铁甲车,一夜之间,占领了廊坊。北甯路断了。平津火车又不通了。

他第二天照常送货。大伙儿都在议论昨天晚上廊坊失守的事。下午,西单一带开始戒严。站岗的说外城广安门那边儿正在打。他只好开回东单。

到了哈德门大街,路又给挡住了,好些二十九军在上头挖战壕,架沙袋和铁丝网。他问一个腰上别着把手枪的少尉怎么回事。

那个军官朝东交民巷一指,“那里头还有九百多个日本兵,广安门还在打,总不能让他们里应外合吧!”他手一挥,“赶紧进胡同儿绕着过去。”

他绕了半天才还了车。回家天刚黑。他光着膀子在院里坐。

还是很热。刚满过的月亮照得下边一片惨白。没枪声了。只是后花园的蝉叫个不停,蛐蛐儿也叫个不停。他靠在藤椅上抽着烟,喝着酒,望着天边一颗颗开始亮起来闪动的星星……他发现好一阵子没去想朱潜龙的事了。

胡同里头一阵汽车喇叭声。他没理会。接着大门铃又一阵响,才想到准是罗便丞。

果然是他。白衬衫上给汗水浸湿了一大片,“有件急事,帮个忙,我中文不大行,”他三步两步拖着天然上了北屋,掏出来一张纸,“劳驾给翻成英文……你先看看。”

李天然坐到书桌前,开了台灯。纸上满满一页潦草的毛笔字: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六日午后

(昭和十二年七月二十六日)

最后通牒

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香月清司

冀察绥靖公署主任,

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

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

“怎么回事儿?”李天然抬头问。

“你先看。”

他接下去看。

二十五日夜间,我军为保护廊坊通信所派士兵,曾遭贵军非法射击,以致两军发生冲突,实感遗憾。查此事发生之原因,实由於贵军对我军所订之协定,未能诚意履行,而缓和其挑战的态度。如果贵军有使事态不趋扩大之意,须将卢沟桥及八宝山附近配备之第三十七师,於二十七日正午以前撤至长辛店,并将北平城内之三十七师撤出城外,其在西宛之三十七师部队,亦须於二十八日正午以前,先从平汉铁路以北地带移至永定河以西之地,并陆续撤退至保定方面。如不实行,则认为贵军未具诚意,而不得不采取独自之行动以谋应付。因此,所有一切责任,并应由贵军负之。

“哪儿来的?”李天然又抬头问。

“你先翻。完了再说。”

“可是……香月清司,英文叫什么?还有,”他垂头瞄了一眼,“最后通牒,绥靖公署……英文怎么说?”

“这些名词你都别管,我们都有……你只管翻案文,一定要忠实,意思绝不能错。”

李天然抽出一张白纸,拔出钢笔,动手翻译。案文还好,只请教了一两个字,像“独自之行动”。

不到一小时,他把英文稿给了罗便丞,点了支烟,“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罗便丞早已经自己倒了杯酒,半躺在沙发上,“不是很清楚吗?最后通牒!不投降就死!”他喝了一大口酒,“最后通牒!耶稣基督!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的最后通牒!老天!”

“怎么回事?”李天然有点忍不住了。

可是罗便丞像是极度紧张过后的松弛。他又喝了一口,“你知不知道中文还有一个译法,叫什么‘哀的美敦书’。老天!也真妙!像是一对情侣吵架,断绝关系!”

天然坐下来陪他喝,“你哪里得来的?”

“铁狮子胡同,有我的人。”他挤了挤眼。

“OK……那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下午差点打进了广安门。所以你说我怎么看。我看七月七号的卢沟桥枪声,开始了第二次中日战争。”他一口干掉了酒,“我得赶回办公室发稿,过两天再谈……可是我告诉你,卢沟桥那边打得很惨……”他站了起来,“我们通讯社会付你钱,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们那位翻译给累垮了,进了医院……”他把稿子塞进了口袋,往屋外走,突然止步,“哦,对了,那位元民间诗人又有了作品,”他掏出一张叠着的报纸,递给天然,“你慢慢看吧。”

李天然送他出门上车,回到北屋,倒了杯酒,点了支烟,靠在沙发上,有点激动地打开了那张小报:

古都侠隐(之四)

将近酒仙

梁任公集宋人句,转赠“燕子李三”

燕子归时,更能消几番风雨;

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