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兽吼的声音,还有厮杀的声音,地上、树上到处是折断的枝桠和掉落的树叶,还有不少树倒在地上,最粗的一棵要两个人才抱得起来。
循声而去又跑了一里,他终於看到前面有七、八个人被许多虚影围拢着。这些虚影看上去像狼,颜色暗淡,轮廓模模糊糊,像是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又像是一连串影子重迭而成。那是妖兽。
谢小玉放慢脚步,他在犹豫。
天宝州是财富之地,同时也是危险之境,最危险的就是三样东西毒瘴、土蛮和妖兽。他已经领教毒瘴的厉害,现在又看到妖兽。
中土也有妖兽,不过因为门派众多,人口也多,早就没有蛮荒之地,妖兽没有栖息之处,只能在人迹较少的地方苟延残喘,所以大多属於体型小、活动迅疾、没威胁的那种。
眼前这些妖兽就不一样,一看便知道非常危险。
被围困的那几个人也不简单,大部分人围拢在外围,手中各持利刃。一个中年文士被保护在中间,正是这个人御使一件由无数花瓣组成的法器,把那些妖狼挡在外面。
这件法器非常漂亮。只见成千上万片花瓣将这几个人团团围拢住,花瓣盘旋飞舞,随意乱卷着。
就算这只是一件下品法器也非常难得,因为这件法器攻守皆能,一般的人绝对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法器。
谢小玉犹豫的不只是会不会把自己搭进去,他还犹豫这些人值不值得他救。
俗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他可以放心结交李光宗那样的人,但是对眼前这些人,他提防还来不及。
谢小玉正犹豫着是救是走,突然听到那个文士朝着这边高声喊道:「这位朋友若肯伸出援手,在下必有厚报。」
谢小玉一阵愕然,朝着那人仔细看去。他马上明白了。
那人身边有一个五短身材的家伙,手里捧着一个镜子大小的罗盘。谢小玉知道自己疏忽了。
天宝州到处是高山密林,难得看到平地,要深入内陆,一定要带上一个会六爻定位的人。而会六爻易术,在危急关口肯定会占算凶吉祸福,这样一算,就把他算出来了。
既然被看破行藏,谢小玉也不再隐藏,飞身躐了出去。他这边一动,立刻有两条妖狼朝着他冲来。
刚才在一旁看热闹,谢小玉还没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可怕,但是当面对上,他立刻知道厉害。
原本只有两条妖狼,但是一靠近过来,面前就变成重重狼影,四面八方少说有千条之多。这妖兽有幻化万千之能。谢小玉连忙手掐法诀在眼睛上一抹。「观天彻地洞幽大法」并非只能用来望气,同样也是各种迷幻之术的克星。万千狼影仍旧存在,但是大部分真的成了影子,显得异常暗淡,真身顿时显露出来。
他猛地一个滑步,手中的长刀闪电般劈出。他的刀长达一丈,加上刀快,那条妖狼根本来不及躲闪。刀过无痕。
那条妖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被吓了一跳,往后连退几步。刚一移动,它的身体猛地一歪,血从脖颈处往外乱喷,原本看上去一点都没事的脖颈上多了一条细细的血痕。转眼间,一颗狼头滚落到地上。
另外一头妖狼看到同伴被斩,顿时仰天厉啸,原本围拢着那些人的群狼,纷纷调转头来。
「走,快走,这是唯一的机会。」被保护在中间的那个文士大声喊道。一旁的人彷佛早有默契,立刻拔腿就跑。
看到这群人跑了,谢小玉气得差点吐血。他来救人,被救的人居然把他当诱饵、当垫背。
不过,此刻没空想其它的事,先保命要紧。他的脚步又是一滑,一刀横斩出去。
刀还是那样快,另一头妖狼仍旧保持着仰天长啸的姿势,但是它的生机已绝。挥刀、再挥刀。
谢小玉的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挥刀早已经成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这是他和那群凶徒关在一起的收获。在牢里的半年和行空巨舟上的半年里,他根本不敢睡觉,因为一旦睡觉就可能被人暴起干掉。他只敢打个盹,身体则保持着随时可以出手的姿态,一旦遇袭立刻反击。
那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以前他觉得很惨,甚至不想回忆那非人的生活,但是此刻他却发现这一年没白费。
没有那段经历,他怎么可能拥有这种近乎於本能的反应?又是一刀挥出,又是一只妖狼倒在了地上。剩下的妖狼已经不敢靠近,远远围拢着他。谢小玉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一步步往空地挪。
这些妖狼不同於普通野狼,力气大得很,他就算背靠大树也不安全。而且在树林里,长刀根本施展不开。
换成以前,他首先想的是逃跑,不然就是借用地势。刚才他来的路上就看到一片悬崖,那是一个不错的地方,至少用不着担心四面受敌。但是现在,他情愿杀出一条血路。
一年来的遭遇已经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一一想要过太太平平的日子,先要有应对飞来横祸的实力。
突然,一只妖狼发出一声尖啸,其它妖狼同时从四面八方猛冲而来。发号施令的是狼群的首领。以多欺少并不是人的专利,畜生也明白这个道理。谢小玉没动,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出刀的机会,必须一刀斩杀所有的妖狼。否则,只要有一头妖狼冲近过来,他就必死无疑。
那些妖狼有前有后,显然它们也知道排成一排可能会一下子被干掉。眨眼间,最近的狼已经奔到三尺之内,甚至飞扑而起。刀终於动了,锋快的长刀割裂空气,发出嗡嗡的声响,没有雷声那般震慑人心,却令人胆寒。
灿烂的刀光连成一片,他的身体四周彷佛围着一道光弧,飞扑而起的那几条狼全都被拦腰截断。
光弧外侧是一道血环,血环均匀散开,其薄如纸,却又锋利如刃。
后面群狼一匹接着一匹撞上血环。
血环远没有刀刃那样锋利,却已经足够切进肉里。
纷乱的脚步和嘈杂的狼啸瞬间停滞,只有一连串扑通扑通的轻响,一具具狼屍倒在地上。
谢小玉仍旧紧握着长刀,不敢有丝毫松懈。在牢里时,他吃过亏,以为别人已经被他打倒了,没想到那个人装死,趁他转身,用一根筷子在他的胸口捅了个窟窿。
一阵金属破裂声传进他耳朵里。刀刃裂开了。
这不是什么宝刀,更不是法器,是他花了五两银子要铁匠打造的,用的材料只是普通的精钢。刚才他全力以赴斩出那一刀,刀身勉强承受住,可刀刃实在太脆弱,所以崩碎了。
看着那犬牙错齿一般的刀刃,他暗自庆幸刃口是在群狼倒下之后崩碎,否则他恐怕凶多吉少。
凡俗的兵刃还是不能用,必须弄一把法剑,不过这也让他有些犹豫。《六如法》是御气运剑之术,飞剑纵横千丈,来去数里,绝不是这种近身搏杀、一丈之内皆是死地的剑术。他到底要弄一把飞剑、还是弄一把和手中直刀一样的法剑?
如果是前者,他的真气不够,根本御使不了;如果是后者,他现在只是借鉴武人的练法感悟剑术的真谛,并不打算走近身搏杀的路子,弄到这样的法剑也没用。
在每一只死狼身上都补一刀,斩下狼头,谢小玉总算放心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他皱起眉头。
血腥味会引来其它妖兽,不过,这些狼屍扔在这里实在太可惜了。他取过一只狼屍,将长刀直插进背脊里,然后沿着狼皮一刀削下去。半张狼皮被削了起来,断口的地方参差不齐,这是因为刀太长,而且刃口全都崩碎,变得犬牙交错。
他又一刀,把另外半张狼皮也削了起来,这次感觉更加顺手了。谢小玉突然发现这是一种练控制力的好办法。
他不由得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前人笔记。那位前辈以武入道,自称能够用金丝大环刀在米粒上刻字。
一想到这儿,他立刻兴奋起来。
把光秃秃的狼屍扔得远远的,他弯腰又取了一头狼屍,和刚才一样,一刀插入背脊,然后刀身贴着狼皮削下去,这次取下来的是大半张狼皮。
他不管剩下那小半张狼皮,没必要浪费时间,随手一扔,又弯腰拎起一头狼屍,仍旧一刀削下去。
树林里的血腥味变得越来越浓,他的脚边也堆起越来越多狼皮,越往上,皮越完整。
谢小玉已经渐渐找到控刀的窍门。
想要控制好刀,其实没有任何奥秘可言,用得熟了,其中的道理自然明了。不过,有几人能够耐得住这分枯燥?
眼看着一张狼皮就要被完整地剥下来,树林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刚才逃跑的那群人又回来了。为首的那个文士掮着扇子,看了看满地剥了皮的狼屍,又看了看谢小玉,啪的一声把扇子收拢起来,说道:「阁下的身手不错啊,我家主人正缺你这样的好手。如果你愿意……」
谢小玉头也不抬,打断那个人的话:「我过得很好。」
「阁下再好好想想。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文士不疾不徐地说道。可惜这招一点用都没有。
刚才此人点破谢小玉藏匿的所在,将妖狼的注意力全都引过来,他们趁机逃走,这已经让谢小玉非常不满,现在又说出这么难听的话,谢小玉没动刀砍人算涵养不错了。
「小子,你别给脸不要脸。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旁边一个人看到谢小玉无动於衷,顿时斥骂道。
一阵阴风刮过密林,阴风中凝聚着凛冽的杀气。
那几个人顿时吓了一跳,走在最前面的文士连忙将手中的扇子一抖,原本洁白如雪的扇面上立刻显露出无数花瓣。这就是他用的法器。
「手下的人不会说话,阁下别放在心上。」文士知道不服软不行。
谢小玉给他的感觉虽然只有练气两、三重的程度,刀下却能斩杀那么多妖狼,不是隐藏真正的实力,就是有另外的手段。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不是他们几个对付得了。
杀气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减弱,反而越来越浓了。
文士的脸顿时有些苍白。杀气也是一种实力的证明,这时他才看了看那些狼屍。
等他看清楚了,那张脸越发苍白。
他已经看出来,所有的狼都是被刀所杀,而且一刀毙命。
他同样也看到那柄长刀,看到刀上崩裂的刀刃。
也就是说,这些狼并非被特殊的手段所杀,而是一刀一只直接斩杀,用的还是一把普通的钢刀。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不是武修就是剑修。
「在下多有冒犯,得罪、得罪。」文士连连拱手。他绕开谢小玉,朝着来路走去。
走远后,他总算松了口气,猛地回身就是一个耳光,打的是刚才说话的那个手下:「以后别自作聪明。你死不要紧,别连累我。」
那个手下捧着脸,委屈地问道:「那小子顶多练气三重,您为什么这么在意?」
「别以为亲眼看到的都是真的,扮猪吃老虎的人多着呢。」文士冷哼一声:「而且此人不是武修就是剑修,别说我和你们都只是练气境界,就算已经沟通天地、真正踏入玄门之辈,恐怕也要避让三分。」
「这怎么可能?连那些真人都打不过?」另外一个人连忙问道。「你敢怀疑我?」文士怒道。
「不敢、不敢。」那个人把头缩了回去,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让你们知道个好歹,省得以后给我惹祸。」文士有心卖弄:「所谓的真人也分三六九等,刚刚踏入玄门的真人并不强,对上武修和剑修,他们或许能胜,但是胜了也是惨胜,一个不小心还可能阴沟里翻船,被对方拉着同归於尽。」
「这么厉害啊?那岂不是人人都会选这两条路?」刚才那人问道。
「哪有那么容易?武修首先要练体,十个人里顶多一、两个吃得了这个苦。以武入道还需要天赋,资质和悟性缺一不可,有这样的天赋,走别的路肯定更加畅通。剑修的要求稍微少点,不过对悟性的要求仍旧很高,而且剑修之路更加凶险,碰到瓶颈,往往只能在生死搏杀中寻求突破。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十个剑修九个横死,剩下那个人肯定贪生怕死,终生不能寸进。」文士说到这里,心中的郁气消去许多。
他身边那些人原本有点意动,听到这番解释,再也不心动了。文士说这番话的时候非常大声,声音远远飘进谢小玉的耳朵里。他知道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是想乱他心境。
剑修之路凶险无比,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但想要报仇,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谢小玉做事一向执着,而且一年来的困厄让他学会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平心静气。
把一张完美无缺的狼皮放在一旁,谢小玉抖了抖手腕。手里的长刀运使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生硬,变得越来越灵活。当然,他和那位用金丝大环刀在米粒上刻字的前辈相比差得还很远。
知道这种办法可行就已经足够了,他可以照着这种办法练,总有一天可以达到那样的境界。
他的收获还不只是这些,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明白「万事万物皆有至理」这句话的含义。
以前谢小玉在门派里一味苦修,现在想来都觉得可笑。那时候的他连修些什么都不知道,如同一个老农埋头锄田,却不清楚要种些什么。勤奋是勤奋,却傻得要命。
别人看他恐怕就如他看李福禄,都觉得很傻很天真。真正聪明的人都知道修炼的目的,只要直指目标而去就行了,所以才有他山之石可以攻错、触类旁通的说法。太元老祖寄情於书画,恒一老祖痴迷於金石篆刻,恐怕都不是什么兴趣爱好,而是一种修炼的方式。
他能够领悟这个道理,已经走在其它人的前面,其中也包括陷害他的那个家伙。
门派里的尊长肯定懂得这个道理,但是他们不会说,这个道理必须自己领悟,否则会适得其反,很可能变成玩物丧志。
心情大好,谢小玉不再剥狼皮。他随手卷起地上的狼皮,扬长而去。他走了没多久,树林之中一阵窸窣乱响,那群人又走了回来。刚才挨巴掌的人推着一辆独轮车,他们看到还有没剥完皮的狼屍,全都有些意外。「那人或许不是猎手,很可能也在矿山干活。」文士若有所思。在天宝州,有本事的人大多选择成为猎手。妖兽的体内积聚着毒素,肉不能食用,但是皮、骨、爪、牙、筋、血之类的东西都有大用。且山里还有各式各样的药材,虽然有毒,但相对於它们的价值而言,这点毒算不了什么。
他们原本以为谢小玉只是个猎手,可是这么不珍惜猎物绝对不是猎手的行径。
「想办法收拾他。」挨巴掌的那人跃跃欲试地说道。「收拾绝对要收拾,但是不能整死他。难得碰上这么一个实力不错的剑修,公子那边肯定有大用。」文士故作大度地说道。
刚才一上来他就想收服谢小玉,这不是没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