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冲突
因为水土有毒,稍微厉害一些的人都不肯过来;就算有一、两个人勉为其难地来了,也整天躲在城里,吃着从远海打来的鱼,喝着用法术凝聚的水,绝对不肯往内陆跑。这样一来,境界不高、战力却强的剑修,就成了最合适的保镖。
「还是用老办法,找人收拾他。等到他被收拾得很惨的时候,您出面搭救他一把,那时候他肯定会感激得痛哭流涕,求着想要做您的手下。」挨巴掌的那人连忙说道。他彷佛已经看到谢小玉磕头哀求的模样,不由得发出一阵阴冷的笑声。「那个人的实力很强,一般人恐怕收拾不了。」另一个人连忙提醒道。「实力强又有什么用?我们找一个有势力的人对付他。」挨巴掌的人胸有成竹地说道。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别给我出什么纰漏。」文士收起扇子,在掌心中拍了一下,异常决断地说道。
清晨,谢小玉跑到瀑布底下练刀,他每天都要斩满千刀,回来的时候恰好是晌午时分;稍微吃点东西后,开始拿着那柄长刀刻字画符;晚饭后,回石室打坐练气。谢小玉的日子过得非常有规律。
基本上,每个修士都是如此。所以有人说过,这个世界上最无趣的人就是修士。和往常一样,晌午时分,他湿淋淋地从外面回来。
浪费真气把水蒸干这种傻事他从来不做,反正现在是夏天,湿衣服披在身上还舒服些。
一回到崖上,他立刻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那是鸡汤的味道。
只见长叔正蹲在土灶边,手拿一把很破的蒲扇拓着火,灶上搁着一口铜锅,里面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不是晚上做吗?」谢小玉问道。
「这是特地做给你的,小哥先尝个鲜。」长叔眉开眼笑地解释着。一边说着,他一边拿碗,掀开锅盖,用大木勺在里面撩了撩。
锅子里漂着一只鸡,个头不大,还有些瘦,鸡汤也看不到多少油水。其实不只是没油水,连调味料都缺,唯一的调味料就只有盐。换成别的地方,这绝对是一锅不合格的鸡汤,但是在这里,仅仅香味就让人垂涎欲滴。
「可惜调味料都没敢买,怕有毒,只有盐是自己熬的,可以放心。如果能够加上桂皮、砂仁、生姜、大枣……」长叔咕噜咽了咽口水,他已经受不了了。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连忙用木勺一划。
鸡肉立刻被切开,这是才一斤出头的童子鸡,本来就嫩,加上长叔从早上开始炖到现在,鸡肉烧得熟烂,用木勺和用刀没什么两样。
扯下一只鸡腿,又勺了一碗汤,长叔毕恭毕敬地递到谢小玉的手里。谢小玉也不推辞,接过来先喝了一口汤。
虽然什么调味料都没有,味道仍旧很鲜。童子鸡油水少,更没什么杂味,汤很清爽,唯一的缺点就是咸了一些。大叔他们的口味都重,这和地方有关。北海州紧靠着海边,长年吃的是咸鱼海蟹,早已经习惯浓味重盐。他再尝了口鸡肉。香、滑、软、嫩,绝对是上品。
运用起「观天彻地洞幽大法」看了一眼,鸡肉基本是白的,只有微不可查的丝缕灰气,里面仍然有毒素,但是已经少到极点,比那些精白大米好得多了。他知道毒素来自何处。
养虫子用的麸皮、秸秆、酒糟、豆渣毕竟是这里种植,虽然经过蒸煮、打浆、发酵和过滤已经把毒素减少到极限,但是仍旧残留一些余毒。
天宝州的食材分成九等,完全没毒的是第一等。只有那些从其它州运来的食材、或是从远海打到的渔获,可以达到这个等级。
他养的鸡就算不到第二等,也至少是第三等。菜市场上卖的是十五两银子一斤,相当於李光宗他们在矿井里干半个月。
吃完鸡腿,喝完汤,把碗还给长叔,谢小玉回到石室里。他拿起那把长刀,一边吐纳调息,一边在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上刻符。将原来的真气全都转化过来之后,他从练气八重跌落到练气三重,所以当务之急是先修回原来的境界。
修为的提升完全靠稳紮稳打,所以他不得不在这上面花费更多时间。有时候,他也偷偷羡慕那些邪魔外道。邪魔外道有很多提升修为的快捷方式,什么吸人血肉、窃人功力,什么吸阴补阳、采战和合,什么杀生取命、炼人魂魄,每一种都为天所忌。但是说到速度,确实快得不可思议。至於正道一途也不是没有办法,最简单的就是服用丹药。谢小玉很想试试这种奢侈的修炼方式,所以他分心学习炼丹术。可惜,直到他被流放到天宝州前,都还没开过几次炉,因为需要的药材实在太贵了。
所以到头来,他还是只能苦修。
大梦真诀在真气积修方面没什么优势,却有梦中修炼的好处,这也算是一种补偿。他最近才发现,他还可以把现实和梦境融合为一体。就像此刻他在梦境里做的事,也和现实中一样,拿着一把长刀在木牌上刻符。他刻符只是依样画葫芦,刻出来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符并不是画得分毫不差就行,这东西本身只是一个载体,只有将法术打进去才是真正的符。
所以符就是法术,是事先储存的法术,需要的时候可以直接拿出来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种法术,就有多少种符。
想制什么符,首先要精通那种法术。这点他就做不到。他刻符只是在练剑、练控制力,所以刻的符全都是最繁复难画的。石室一角,乱七八糟扔了一堆木牌、铜牌、石牌,材质各不相同,上面刻的符文也杂,有用云篆刻的,也有更古老的禹文、石鼓文、钟鼎文、龟背文,更有不属於中土的梵文、火罗文。
眼看着又有一块木牌要完工,突然从外面飞进一粒火星。这粒火星大仅如豆,彷佛风一吹就会熄灭。谢小玉立刻从梦境中醒来,这是他给李光宗用来求救的信符。随手一弹,这粒火星滴溜溜转了一圈,然后朝着来的路飞去。谢小玉手持长刀,紧随其后。陆地飞腾术跑得不快,好在火星刻意放慢速度。一进矿区,他就听到争斗的声音远远传来。
矿区入口处,一大群人远远站在那里看热闹。
在一处石台上,李光宗手持两把十字镐盘旋舞动着,李福禄和那些同乡全都躲在后面,一个个灰头土脸,身上还带着一些伤痕,好在都只是皮肉伤。
和李光宗对战的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身穿长衫,腰系丝带,头上紮着发髻,倒是和谢小玉差不多。
这是修士常见的几种打扮之一。
天宝州很容易弄到修炼的功法,修炼的人很多,但是修炼的人不是个个都能称为修士。像李光宗这种从帮派里得到一部功法,或者从别人手里买到一部功法的人,都不会被当成修士;只有得到传承的人,才有这个资格。
谢小玉一眼就看出那是个修士。此人与其说是对战,还不如说是戏耍。那个人用的武器是一条长鞭,鞭子长五丈有余,鞭身很细,顶端有一个寸长的尖头,像是用金属打造,上面激荡起一阵阵法力波动,这绝对是一件法器。
长鞭轻飘飘地甩来甩去,看上去浑不着力,但是李光宗手里的十字镐每一次和鞭梢相碰,十字镐都会被高高荡起。李光宗修炼的《力士经》是一门练力的功法,他手上少说也有两、三百斤的力气。
谢小玉还看出一件事,那人和他一样也是剑修。那人用的看似是长鞭,实际上却是御剑的法门。稍微一思索,谢小玉就明白其中的奥妙。
此人同样是练气境界,不是七重,就是八重,勉强可以御气运剑,不过凌空御气消耗太大,短时间可以,长时间就支撑不住,更别说玩这种借力反弹的高难度动作,所以此人用长鞭传导真气。
「一个半只脚已经踏入玄门的人,欺负一个连门都没有找到的外行,有意思吗?」谢小玉冷哼了一声。
「他连门口都没有找到,你总找到了吧?」那个人哈哈大笑着转过身来。
「你是来找我的?他只不过是幌子?」谢小玉似乎有些明白了。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要怪只能怪你得罪不该得罪的人。」那人倒也磊落,他接下生意,却不意味着肯帮对方掩饰。
「听说你是剑修。」那人指了指自己:「也是。就让我们用剑修的方式斗上一场。」
谢小玉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剑修,不过他也知道什么是剑修的方式。剑修对决往往只出一剑,一剑里包含所有对剑的理解。他看了那个家伙手中的长鞭一眼。刚才他还感觉此人光明磊落,现在才发现此人狡诈奸猾。一剑决胜负的话,肯定要拉远距离,他太吃亏了。他可以拒绝,但是气势就弱了,剑修对决最重气势。
「好深的心机。可惜剑修一脉讲究勇往直前,注重纯粹,你的心机重,注定不会有什么前途。」谢小玉可不是甘愿吃亏的人物,既然对方用话使他进退不得,他同样用话破坏对方的心境。
不等那人反驳,他摆出一个起手的姿势,手中长刀平举胸前,刀尖直指对手。
瞬间,一股锐利刚劲的剑意喷薄而出。
对面那人瞳孔骤然一收,迎面而来的剑意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凌厉的剑意同样也逼得围观的人纷纷退开,眨眼间两人的周围就腾出一大片空地。
两人都没动。那个人想等谢小玉的剑意衰弱,刚不能久,如此凌厉的剑意也一样。谢小玉等着对方出招,长刀和长鞭相比实在太短了,他只能后发制人。
剑意没有衰弱,反而越来越强。谢小玉没有和人对决过,但是打斗的经验远比对方丰富,在牢里,他一天最多打六场架。狱中打斗和高手搏杀一样,都讲究气势。两个人同时动作。
他们不得不动。谢小玉不可能一直提升剑意,他已经到了极限;那个人则是支撑不住了,他怕自己连出手的勇气都被消耗干净。
那一鞭灵动无比,鞭梢如同毒蛇吐信,快到极点,更令人无可捉摸。可惜蛇信撞上闪电。
谢小玉的刀完全相反,他的刀没有一点变化,只有快。一个月来的苦修尽数融入这一刀里面。
「铮一一」
一声金铁交击的长鸣,打破之前的寂静。
长刀斩中鞭梢,刀刃瞬间折断,精钢打造的刀刃比不上那个尖头。不过那个尖头也被斩飞出去,御气运剑在力量上不能和双手持剑相比。长刀顺势一绞,只听到一阵劈里啪啦轻响,长鞭寸寸断折。转瞬间,刀光席卷而至。那个人骇然暴退。「救舵主!」一旁有人高声喊道。
瞬间,五、六条人影冲了上来,这些人的手里全都拿着兵刃。刀光再卷,谢小玉舍弃那人,长刀劈向前来救援的家伙。一连串金铁交击声过后,这些人一个个地软倒在地上。
他没下杀手,刚才对方也留了情面,否则李光宗根本等不到他前来援救。「你的手下挺讲义气,所以我留了他们一条性命。」谢小玉把刀收进刀柄,他不想让人看见长刀。比之前更加凄惨,这次不但刀刃崩裂,连刀尖都折掉一截。
回到山崖上,李光宗往地上一坐,刚才那场打斗让他精疲力竭。长叔早已经端来一碗鸡汤,里面还放着一只鸡翅,这是仅次於谢小玉的待遇。
鸡汤的香昧让这些人全都忘记了刚的打斗,一个个喉头发紧,直吞唾沫。长叔指了指旁边放着的碗,那几个傻小子立刻抢起碗,挤到汤锅前。谢小玉走到李光宗面前,问道:「那个人是什么来头?」
「他说自己是信乐堂的一位舵主。」李光宗一边喝着鸡汤,一边回答道。
「你加入的是哪一个堂?」谢小玉问道。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事。
「忠义堂。」李光宗根本没打算隐瞒。之前没讲,是因为谢小玉没问。
「跟我说说帮会的事吧。」谢小玉来了兴趣。
李光宗偏着头,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讲起,好半天才道:「天宝州乱得很,除了像你这样的高手,其它人只能聚集起来自保,所以只要过了十二岁,基本上每个男人都会加入帮会。当年我刚到这里不久,就加入一个叫踏海会的帮会,那是忠义堂外围。后来立了功,被提升到总堂,以前修炼的功法就是从总堂得到。」
「你在里面是什么角色?」谢小玉干脆问个清楚。
「从头到尾都只是喽罗,差别在大小罢了。」李光宗苦笑道。想起当年的事,他就感觉自己实在太傻,比他那个傻儿子强不了多少。
「堂会里一般有些什么?」谢小玉对於这种不同於门派的组织越发有兴趣起来。在中土同样也有帮会,但是都不成气候,因为帮会在官府和门派的包夹之下,根本没有成长的空间。而且帮会成员在普通百姓的心目中就是一群流氓混混,所以根基不行。
天宝州却是帮会的乐土。
「别的帮我不太清楚,在忠义堂里有专门为帮众看病的大夫,有专门的传功师父,还有一些只对内开放的店舖。忠义堂名下的产业也优先聘用帮众,官府里也有自己人,所以帮众犯事的话,在牢里也能够得到一些照顾……总的来说,忠义堂的名声还不错。」李光宗不想贬低以前待过的地方。
「信乐堂呢?」谢小玉问道。和他对决的那个人颇为阴险,让人防不胜防,给他的印象很不好,但是那个人的手下却很讲义气,这不可能没有原因。
「信乐堂是新兴的堂口,堂主是五年前从别的地方过来的人,听说实力很强,所以这个帮会发展很快,一直大肆招兵买马。刚才那个人还问过我愿不愿意加入信乐堂。」李光宗说的这些,全都是他从二子那里打听来。
在天宝州混,绝对不能不知道各个帮会的动向,否则惹了不能惹的人,自己送命也就算了,可能还会连累家人朋友。
「这样说来,堂主全都是修士?」谢小玉问道。
「不只是堂主,有资格担任舵主和香主的人也都是修士。说穿了,他们也就图个方便,需要打听什么消息或者需要做什么事,有一大群帮众可以调用。」李光宗说到这儿的时候,很有些自嘲的味道。
「信乐堂也有那么多福利吗?」谢小玉总觉得不对劲,那种义气绝对不是靠福利培养起来。
「这我不太清楚。信乐堂和别的堂口不一样,据说很分散,每个舵主都自行其是,自己招兵买马,自己制定规矩。」李光宗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不以为意。
在天宝州,这种迅速兴起的堂口实在太多了,看似风光一时,往往破灭也很迅速,可能一夜之间便没了。
这时,李福禄在旁边插了一句:「大哥,不如你也建一个堂口。」
谢小玉心头一动。正如李光宗刚才所说,如果有一个帮会,做事会容易很多。」
不过转念间,他又摇了摇头。他不是没经历过类似的事。
门派里也有人拉帮结派,因为没权没势,被人打压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时间久了,实力一点一点提升,他发现曾经打压过他的那些人大多成了被别人欺压的人物。这让他明白一件事。
拉帮结派固然能逞威一时,但是在心志上已经落了下风,在道途上根本走不远。后来他的师父还告诉他,门派里的长老们对此并不是一无所知,他们听之任之,只不过拿这些人当试金石,如果顶不住压力同流合污,就是自甘堕落,这样的人没有培养价值。
「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谢小玉突然想试试李光宗旳心思。
李光宗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呐呐道:「我确实这么想过。如果小哥成了堂主,我就算捞不到一个舵主身份,至少也是元老。」
李光宗的坦率让谢小玉颇为欣喜,所以他不吝啬地指点几句:「这确实很风光,可惜不是长久之计。那些堂主、舵主在修炼方面肯定走不远,在这个世界上,实力才是根本。」
话已经说透,言尽於此,剩下的只有靠自己领悟。谢小玉转身就走,回石室修炼。
崖顶上,大叔、超叔、老白全都若有所思,长叔也有所感悟。不过他心无大志,一辈子替人干活,现在就算得了功法,也没怎么专心修炼。至於那几个傻小子根本就没听懂,这些道理对他们来说实在太深奥了。
此刻想得最深的莫过於李光宗,他的脑子里闪现出谢小玉刚才那一刀。刀不是劈向他,他却有一种挡无可挡、躲无可躲的感觉。这是何等强悍的一刀。
更令他震撼的是,那个舵主的境界明显比谢小玉高,而且高了不止一点半点。如果说谢小玉如同湖水,那个舵主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大海。但是一剑之下,胜负截然相反,境界高的那个居然一招就败。
李光宗知道自己是粗人,弄不懂其中高深莫测的道理,但是他知道谢小玉的话没错,那个舵主就是最好的证明,虽然风光无限,却把未来的路堵死了,再也走不远。
不知不觉中,他的心里隐约有些想法,急急忙忙放下碗,跑回自己的房间。门一关,盘腿坐下,李光宗立刻发现以前不明白的地方一下子清楚起来。这是顿悟。
他听别人提起过,没想到自己也遇上了。
气沉丹田,李光宗呼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哈的一声,丹田发劲。瞬间,他就感觉浑身上下一阵酥麻,四肢百脉都像浸泡在温水之中,暖洋洋的。他猛地一拳打出,拳头击破空气,居然荡起一阵波纹。那波纹传到四壁的木墙上,顿时响起砰的一声轻响。
李光宗并没有停下,紧接着就是一肘。这一肘更厉害,木头墙壁不停晃动起来,就像要散架似的。
李光宗根本不在乎这间房子,顶多重新搭建,他在窄小的房间里打起拳来。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每一拳打出,他的皮肤就变得越发精亮,筋肉间更是泛起一层异样的光泽,就像是打磨无数遍的精铜。
房间外,正在喝鸡汤的人们全都停了下来。他们惊诧地看着李光宗的房间,看着那瑟瑟发抖的墙壁,看着已经震裂的窗户,脸上满是惊异。
石室里,谢小玉同样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这段日子,他除了苦修《六如法》,同样也没搁下《观天彻地洞幽大法》。这门观星望气之术不愧为超品功法,只练了这么点时间,他的五感就变得越来越敏锐。
李光宗意外顿悟,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一个门外汉被他一句话点醒,居然入了门。
多少有点成就感的同时,也让他生起一丝紧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