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层的厚度,约莫一公尺,下面是稀泥浆,有气泡冒出来,气泡一破,就有
黄色的液体流出,充满了硫磺的味道。当时曾对一些人说:这里,再挖下去,可能
蕴藏着大量石油,自然,被讥为「异想天开」,近日颇闻在黄海之滨钻探石油,不
知是不是那地方?
这道海堤工程,化了大半年时间,经过了一个严寒的冬天而筑成,极其壮观,
现在应该还在,同时,引进河水,取土河也注满了水,由於流沙层挖出来的土没有
用,所以扩大挖开去,形成了沿河有不少小湖,湖水只有两公尺深,真正是天造地
设最好的鱼塘,曾向上级建议养鱼,也被批驳下来,谁都不想多事之故。
然后,再进一步,以取土河为基础,挖掘引水渠,由大到小,把那五十万亩的
荒地,划成整整齐齐,每块五百公尺乘两百公尺--面积十万平方尺的一块一块,
这种情景,若在空中俯瞰,一定是奇观,大片土地,变整齐划一,何等壮观。
一切妥当,所有灌溉渠也都有水,有闸(木制的),在开始正式播种前,苏联
专家又来了,大谈其什麽「小株密植」的理论,每亩地,种玉米的,要下种四十斤
重,把当地人吓得话都讲不出来。
或许不仅是苏联专家的错,到收成时,下种四十斤的玉米田,每亩总共得收获
七斤,辛苦劳作,还每亩净蚀三十三斤,自然主要是由於盐硷地的原故,幸而灌溉
渠发生了作用,不断放水,蓄水,到第二年,土地的硷性大减,苏联专家也照例「
一击不中,飘然远去」,按正常方式耕作,小麦、玉米,皆有可观的收获,棉花田
地也大片大片开辟起来,农场规模初具,还调来了一批农业机械,中国大陆最早十
架康拜因收割机,据说有两架在这个农场。
收割机一到麦田,从收割到麦子上卡车,麦穗自动捆好,一堆一堆置於地上,
一气呵成,站在收割机上,虽然尘土满面,烈日当空,但也自有快乐之处。
这个农场,现在一定还在,当然土质改良得更好了,只是不知道劳改犯人刑期
满了之后,就算留场劳动,是不是可以得到应有的酬劳而已。
神州大地,本来是大有可为的,不可为,是人为的灾祸。
第十八章 黄海之滨异趣事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又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近山或在山上生活,和近
水或在水上生活,各有好处,不能定夺那一种更优越,只好照各人的性情兴趣来作
自行决定的。
由於在黄海之滨筑海坝,自然和海时有接触。黄海之滨,在那五六十里范围之
内,根本没有沙滩可言,真怪,为什麽会没有沙滩,至今不明。
不过虽然没有沙滩,嬉水是一样可嬉的,而且,海滨水产极丰富,最奇妙的是
,从一处地方出发(名字忘记了),划小船,划出三四里,就在海面上,有一股高
出海面不到一公尺的喷泉,水势甚粗,喷泉的水自海面冒出来,海水何等咸苦,可
是这股喷泉出来的水,竟是清甜无比。这样的异事,未见有任何纪录,真是天下之
大,无奇不有。渔船在经过这股泉水时,每喜补充食水,取之不竭,不知已有多少
年了,如今不过事隔三十余年,那股清泉,应该还在海水中冒出,展示着大自然的
奇迹。
渔船,大都以陈家港作集散地,陈家港只是一个十分破落的小镇,据说,在民
初军阀混战时期,曾畸形繁华过一阵子,但也了无遗迹可循。不过,停泊在陈家港
的渔船,气派倒是极大,一日见一艘新船下水,大放爆竹之余,把一头大公鸡斩了
,血滴在船首,这可能是当地渔民的习俗。
生性好见识新奇,去得陈家港次数多了,和当地干部混得相当熟之后,就由他
们安排,上了一艘渔船,跟着出海捕鱼去,那次的经历,有趣之极,渔船原来的任
务是去捉黄鱼的,正是秋季黄鱼的汛期。
渔民因为长期在喜怒无常的大海上讨生活,生命没有什麽保障,所以各种各样
禁忌特别多,一上船,就被警告,双脚不能悬空,吃完饭,筷子不能搁在碗上,说
话之间,决不能带「翻」字之音,吃鱼,吃完了一边,要将中间骨头挟走,再吃另
一边,而不能将鱼身翻转;碗、碟、盆之类器物,看见翻转,那简直要立时被扔下
海去!
这些禁忌虽然花样繁多,但只要紧记一条即可:不能有任何言语或行动,涉及
船只会发生危险的暗示。
上船出海之后,和渔民闲聊,听他们说起海上,大量的鱼类出现之际的情形,
像是听天方夜谈一样,说什麽黄鱼、带鱼每年两次过黄河去朝龙王,鱼群过时,只
见鱼不见海水,鱼和鱼之间挤抆发出的声响,如同雷鸣,比潮水声还要大,又说那
时,渔船只有远远避开去,直到大队鱼过了,在鱼群尾上下网,已经可以大有所获
,若是贪心,在大群鱼中下网,连网带船,都会被拖走云云。
这种说法,自然不能尽信。船一开航,渔民立时忙碌起来,把一篓一篓的盐,
倒进船舱之中,一旦网了鱼上来,就倒进舱中,使鱼在跳跃之际,和盐混合。心中
一直存着一个疑问:这样一来,不是所有的鱼都变成咸鱼了吗?那麽,鲜鱼从何而
来?或许,只是这一带渔民,才是这样作业的,由於没有机会再和别的渔民接触过
,所以,疑问一直无法解决。
这个船队一共有四艘船,本来的任务是去捉黄鱼的,可是船行当晚,茫茫海面
之上,忽然出现了奇景,只见月色之下,极目所望,海面忽然变成了一片银白色,
而且,不是静止的银白色,而是翻动的银白色,而船上的渔民,一起大叫起来。
当晚不知是发生了什麽事,以为有什麽灾祸发生,在甲板上,不知如何才好之
际,已看到一个渔民,一竹篙刺向海面,挑起了老大一团银白色的物体来,原来是
一只好大的水母。
再一看海面上,绵延至少好几公里的银白色,原来全是一只堆一只,不知多少
只水母所造成的!那些水母,小的也如面盆,大的竟如大圆台,真是奇观中的奇观
。
我是局外人,只管欣赏奇观,渔船上其他人,却已忙了起来,吆喝声中,纷纷
下网,网初下之际,简直被水母托住了难以沉得下去,原来领队的决定不捕黄鱼,
就捕捉水母算了。
一网一网的水母被倒进舱中,人手不够,也参加了倒盐的工作,一层水母一层
盐,一直忙到天亮,好像有人下命令一样,所有水母在极短时间内,一下子全沉进
了水之中,海面上一个也看不见了。
水母经过腌制之后,就是美味可口,营养极高的海蜇皮和海蜇头,现在市面价
格颇高,不过那年头,这东西十分贱,不值钱,所以四艘渔船,虽然超载而归,但
事后听说,下令捕海蜇的领队,由於不捕黄鱼,而捕海蜇,在渔民群众大会中,捱
了不少批斗。
在水母发现之后若干日,午夜在沉睡,被人推醒,海上有异声大作,立时几个
人飞奔到海边去,约有三五里路程,到了海边一看,远处海面上,有极阔的一道银
白色水流,当地乡民也有赶来看热闹的,说那是带鱼群,真是有异声,像是无数东
西在挤压一样,而且看起来,鱼群简直如海中的一道河流!到此才知道渔民所说的
或有夸大,但也并没有夸大多少,海岸真是美丽而又神秘的领域!
第十九章 诡异绝伦的笑容
曾提及过,至今为止,有三次面临生死大关,两次是差点淹死,已经说过,还
有一次,是差点冻死。地点,就是黄海之滨筑海堤的时候,时间是农历十一月中旬
,正确的日子记不得了。
那天,整个上午,都风和日丽,气温大约是摄氏六七度左右,劳动之际,一件
单衫,尚且冒汗。
午饭过后,接到一个任务,和另一位同事,带十八个人,去领粮食,粮食总数
是两千斤,来回三十里。那是十分舒服的工作,四小时左右可以完成,沿途还可以
偷偷懒,出发之后,不急不缓,到了粮站,领了粮食,才一回程,就觉得不对,走
出不到两三里,就满天乌云,北风呼号,越走越是冷,冷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所有二十个人,身上都算是有棉袄的,生活条件差,大都是穿的「空心棉袄」
--即棉袄之内,再无别的衬衣。而且棉袄也是旧的了,棉花硬而穿空,有的部份
,棉花早已不见,自然不足以御寒,而这时,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严寒。
而天色越来越黑,看起来下午和黄昏一样,荒地之上,只有我们这一行人正走
着,除了呼啸的北风之外,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停步,天地茫茫,这时真感到人
和自然相比的渺小。
而更严重的,还是那使人感到极度痛楚的寒冷,脸上是早已麻木了,手、脚也
失去了知觉,寒风吹在身上,如同一刀一刀在刺上来一样。
我和那位同事是空手的,已经自然而然,开始跳动跑着,以求不被冻僵,而那
十八个人,每人都挑着上百斤的粮食,无法跳动,仍然是一步一步走着。
四周围别无房舍可以避寒,前进和后退,也差不多路程,只有硬着头皮向前闯
。
突然,有两个人倒了下来,这两个人一倒,负责带队的自然要去看,只见那两
个人倒在地上,身子蜷曲。可是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阴森莫名的笑容。这时处境
如此糟,这两个人还在笑,真是无法不发怒,当时声嘶力竭大喝:「他妈的快起来
,还笑,有什麽好笑的!」
那两个人对於喝骂声一点反应也没有,伸手去推其中一个,触手冰冷僵硬,当
时,只听得一下惨叫声--也弄不清这下惨叫声是我一个人发出来的,还是其他人
在那一刹间,发现这两人已冻死了,一起发出来的。
随着那一声惨叫,立时决定:放弃粮食,向前狂奔,找地方逃命去!另一位同
事还以为不可,抛弃粮食,罪名十分大者也,当时就骂了一连串脏话,己经不顾一
切,向前飞奔而去,所有人自然也一起向前奔,一路奔,一路有人倒下。
所有倒下的人,毫无例外,脸上都带那种诡异的,像是在嘲弄什麽的,阴森森
的笑容。开始有倒下的,还去看一看,到后来,求生的本能驱使着,除了拚命向前
奔之外,外界的一切全不知道了,只知道拚命奔,在刺骨的寒风中拚命奔。
我第一个撞进了一间屋子,那同事跟着也撞了进来,把屋中的乡民吓得不知所
措,不过一下子,他们就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了,一个中年汉子抱着干草,塞进灶中
,示意我们近火来坐。
两个人坐下之后,身子抖得像酒糠一样,望了望对方,脸色青紫,嘴唇发黑,
自己的样子当然也好不到那里去,心中只想到一点!不要笑,不要笑,一笑就是冻
死了!
一个中年妇女就是一声不出,灶上一生了火,她就舀水进锅,一小碗一小碗给
我们喝,从入口冷到入心入肺的冻水,慢慢喝到温水,最后喝到近乎滚水时,才长
长地呼了一口气,算是捡回命来了。
在乡民家中躲到第二天下午,才有拯救队带了棉衣棉裤来,离开时,无以为报
,送了乡民二十斤粮票。乡民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什麽话,只当问及何以死人还要
笑时,那中年汉子回了一句:「反正死了,笑着总比哭着好。」竟大堪回味。
事后,知道那一天,气温骤降至摄氏零下十四度,那十八个人,无一幸免。整
个工地上,冻死的当然不仅止那十八人,正确的数字,谁也不知道,就算不在路上
,窝棚又何足以御严寒?单是在毛坑中冻死的,队中就有三个,两三个窝棚的人,
挤进一个窝棚,再把所有可以御寒之物,全部用上,还是有人冻死在人堆中的。
怪异的是,寒流两天就过,气温又到了零度以上,死的死了,也没有人埋怨什
麽。那次得以幸免,一来靠年轻,能在最后关头,冲进了乡民的屋子,二来靠乡民
懂得如何救活--先喝冻水,渐渐加温到热水,不然就算不死,会有什麽后果,也
真难说得很。
至於那种诡异的笑容,一直在问人,有经验的人说冻死的人,一定如此,说不
出所以来。
一位医生说,多半是由於冻死的人,肌肉反常的僵硬,所以形成脸上肌肉变形
,看起来像是笑一样!
那种笑容,噫!
第二十章 盐场见闻录
在苏北海边,有一次赶路赶得口渴,恰好经过一条小河,看见河水甚清,乡下
日子,口渴了就饮河水,还会有什麽健康饮料不成?
所以一见小河,立时俯身,整个头埋进河水之中,同行者一把没拉住,已经喝
下了一大口河水,那一口河水入口,整个人一震,几乎没有一头栽进了河中,待得
直起身子来,张大了口,除了喘气之外,什麽声都出不了,那河水之咸苦,简直不
是任何文字言语所能形容!
同行者顿足不已:「你这人,怎麽见水就喝,这是盐河!通到盐场去的,引海
水到盐场去晒盐的,你--」
当时喉际,像是有火在烧一样,如何还分辩得半句,幸而河上恰有小船摇过,
同行者叫道:「这蛮子不懂事,喝了一口盐河水,老乡帮帮忙!」
(江南人到长江之北,是「蛮子」,到了岭南,又变成侉子了。)
摇船的靠了靠岸,舀了一瓢清水,简单地吩咐:「一口气喝下去,会拉三天肚
子!」
一口气将那瓢水喝了下去,后来,果然大泻三天,而且,脸上积下来的盐花,
好几天都洗不去,连喝清水,都像在喝盐汤一样。
那条盐河,是通向中国有数的盐场,淮北盐场去的。不多久,就跟着总务科的
一个管理员,去盐场要求供应食盐,见识了盐场中的一切。离盐场还老远,就看到
了一堆一堆,又高又大的物体,上面铺着芦席,乍一看来,像是无数小型的金字塔
一样,每一座,高度超过二十公尺。再也想不到,那是盐堆,俗语说「堆积如山」
,那真是堆积如山,一点也不夸张!
这些盐堆,据说有自清朝就堆起来,未曾动过的,一路上,蔚为奇观。
然后,就看到了盐田。引海水晒盐,那是小学课本上都有的,可是一看盐民收
盐,又不禁傻了眼。一方一方的盐田,海水深可及膝,一大铲一大铲的盐,竟是从
海水中铲起来的--一直以为是,海水全部蒸发晒干了,盐才可以出现,原来大谬
不然!
盐田在引进海水之后,还要「下种」,就像种田一样,盐种是十分细小均匀的
盐粒,洒下去之后,海水中的盐份,就依附着这种盐晶种结晶,变成了大上几十倍
的颗粒,然后,再由海水中捞起来,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在盐场住了三天,本来还可以住多几天的,但是被勒令立即离开,驱逐出境。
倒也不是犯了什麽弥天大罪,而是看着盐结晶好玩,闪闪生光,十分奇特,所
以把一根有很多哑枝的树枝,浸入盐田中,过了一晚,取了出来,树枝不论粗细,
都附上了盐的结晶,可爱好看之极,正在到处炫耀给人看之时,喊打之声已经四起
。原来给这根树枝一浸,这一方盐田中,就不再出盐,或是只出灰黑色的劣质盐了
,所以,盐民上下,尽皆大怒,想与他们理论,说不会有那麽严重的后果,又怎说
得过他们,只好抱头而窜,落荒而逃,那根满是盐花的树枝,自然也在混乱之中,
下落不明了。
不过在那三天之中,见闻倒也不少。盐十分重,初见壮汉,挑了两小挑盐,还
走得十分吃力,感到惊讶,自己一上阵,才知道厉害,每挑皆在一百六十斤左右,
根本站都站不直,别说挑着走了,而盐场上的女工,也有可以挑起一百四十斤者,
一挑一挑的盐堆起来,就是一路上看到的「金字塔」了。
盐民的年龄,十分难凭外表来判断,由於长年累月和海水、盐、海风接触,个
个皮肤又黑又粗,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可以看起来不像三十八岁,而像五十八岁,
生活之清苦,真正令人吃惊。而同样是靠盐为生,盐商的生活豪奢,是历史上着名
的!
盐的成本极便宜,只及售价的百分之一,其余全是各种各样的税,所以走私盐
是极佳的营生,也不知造成了多少帮会、多少残杀。在盐场中,见到一位老人家,
据说是当年走私盐的,而且还是盐枭的首脑。
(官方把走私盐的人称为「盐枭」)。
当然,想在他的口中探出一些盐枭活动的情形来,可是老人家不甚肯说什麽,
只有一次,买了酒请他喝,他才敞开上衣,给我看他胸腹间的疤痕,一道道的疤痕
交错,而且虽然已结了疤,还给人有皮开肉绽之感,十分可怖。
他一面喝酒,一面叹:「多少人全死了,活着就算了!哼,不明情理的,以为
走私盐能发财,只见过走私盐死在道上的,没见过发财置了地的,一趟私盐,从海
边走到洪泽湖,三百斤不失不散,赚得了三块大洋?那还是用命拚来的!」
言来欷歔不已,由於有这一段经历,所以有一篇早年的民初武侠小说「盐枭」
中,倒是有不少场面,全是十分真实的描写。
第二十一章 可怕的饿
若问人痛苦的感觉之中,何者为最?这问题相当难回答,痛苦就是痛苦,如何
比较?曾因为寒冷而整个冬天脚没有暖过,寒冷自然可怕,但也曾在烈日下晒得皮
肤像酱油一样闪光,雨淋下来会滑下去,灼热何尝不可怕?不过,在众多苦楚中,
饥饿是极可怕的,饿过肚子的人,应该知道它的可怕程度。
在正常环境生活的人,对於饥饿的认识,无非是冲个三五小时吃饭,肚子饿得
咕咕叫之类。这样子的饥饿,不算是饿,因为心里十分明白,任何时候,自己想吃
,都可以把肚子塞得饱饱的,心理上没有恐惧感。
可是,知道今天要饿,明天还是要饿,而且饥饿的情形,不知要延续到何年何
月之际,心理上先起了恐慌,再加上生理上实实在在的饥饿感,那就极其可怕,经
常连睡梦之中,都梦到在吃东西,而醒了之后,又是无休无止的饿,几乎永远没有
饱的时候,那就像是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一样,不知何时才会贴地。
所经历的饥饿,是一九五五年「全国粮食实行统销」制度之后的事。这一段时
期的粮食恐慌,比起后来「三面红旗」、「大炼钢」时期来,真是小儿科了。那时
,还只是粮食少,后期的,是根本没有粮食,所以才会饿死了千万人(正式的公怖
)。
粮食分配说少吗?城市人听来觉得怪异,按重量,每人每月,五十五斤。五十
五斤粮食,粗细各半,照现在的食量,可以吃半年,可是在完全没有副食品的情形
之下,硬是不够,廿天,至多廿二、三天,就用完了,而且,还是克制着用的,那
廿天,也是半饥饿状态之中渡过的。
余下来的十天怎麽办呢?就只好自己设法,南瓜是不用粮票的,煮上一大碗,
当时倒有吃饱的感觉,可是两个屁一放,两泡尿一撒,不到半小时,又已经饥肠辘
辘,肚子咕咕乱响了。
於是,捉老鼠,不管田鼠家鼠,捉了就是肉食,大可充饥,营养又好--便开
始捉老鼠吃,倒不是为了牠的肉,而是为了牠的肝,营养不良,有一种怪病叫「夜
盲症」,日间好好的,什麽异状也没有,可是一到晚上,视力减退到接近盲人,不
方便之极。动物肝脏中含有丰富维生素甲,直接有疗效,下午吃,晚上就可以看得
见。
野狗是早已被吃光的了,连野猫也抓来吃,一个温州人且详细教了如何煮猫肉
的方法--先用红茶来煮之类,但还不是煮熟了洒把盐就算。
田里农作物多的是,可是不敢去偷来吃,真正饿急了,非偷不可,也不敢举火
,有人教:黄豆生吃,只要能忍得住那股豆腥味,营养可好,於是训练自己,嚼吃
生黄豆,也曾吞过没有成熟,其味又涩又怪的棉桃--总之,凡是可以通过口部,
进入胃部,止住饥饿之感的东西,一律照吞。
在这样饥饿状态之下生活,有一天,发生了一件至今印象犹深的事。那天,正
在田间闲步,看看有什麽可以找来吃的,忽然一股异香,飘然而至。那香味之诱人
,简直无出其右。当时,一时之间,可想不起那是什麽香味,竟然如此动人心弦,
只是自然而然,循着香味,走了过去。
走了相当远,足有三百公尺左右--人的嗅觉,在非常时期,竟然如此灵敏,
真有点不可思议。
越向前走,香味越是浓烈,可是还是什麽也没有看到,香味诱人之处,也可以
分辨得出来,那是肉香,闻到之后,口中满是唾沫,而且还在不断涌出来。吞了好
几次,还是满口都是。
终於,看到香味的来源了,在一个深约一公尺的沟中,有一个人,用石块支了
一灶,放着一只土盆,下面生火,盆中是一盆猪肉,水正滚着,肉在汤中,那闻到
的异香,就是煮猪肉的香味!
当时,视线盯那盆猪肉上,再也移不开,记忆之中--跟上一次吃猪肉,怕是
千年之前的事了,当时那副可怜的馋相,一定极其骇人。
真是运气好,那个在煮肉的,是一个乡民,偷宰了一只小猪,正准备煮了大吃
一顿,忽然来了一个穿干部服的陌生人,把他吓个半死,赶紧装了一碗大肥肉,爬
上沟来,请我吃一碗。
当其时也,连半句客气说话也讲不出,立时接过,狼吞虎咽,当久违了的动物
脂肪的香腴滋味,充满全口,迅速扩展至全身之际,真是感激得流下泪来,再也没
有任何一种感觉比那种感受,更使人有满足感的了!
不过是八块有肥有瘦的猪肉而已,可是那滋味,真正可以说是毕生难忘,那种
又香又滑又丰腴的感觉,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试过。
在那次之后,虽然又隔了许久才再吃到猪肉,但总不及第一次的滋味,真要感
谢自己的鼻子,居然能在半公里之外,闻到那诱人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