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年后
朱尔静在封王於江南之后,无论明着或暗地里的势力,已渐渐扩张成为令人无法想像的庞大。
这些年来,他成为皇帝最为爱重的御弟臣子,替只想享受帝王之乐却不愿扛帝王之忧的信武帝劳心劳力、忧国忧民。
他降伏边疆蛮族番王,德服文官干员,并将各方军队势力纳於麾下,同时「收拢」了南方商业霸主商岐风、北方晋商之王堂烬,把握住天下商务财源流通的咽喉。
而后,他终於就要明正言顺回到京帅,「分忧解劳」於君侧。
在回京前,朱尔静特地微服到了山西太原。
「啧啧啧……」朱尔静闲闲地打量堂家宽阔的大厅,瞧了瞧墙上颜真卿浑厚占朴的真迹字画,再看了看养在白玉岔栽里的一品茶花,不禁笑了。「这幅字画最少值上千金,这盆滇茶七百两银子恐怕还买不到,堂兄果然好气质、好身家啊!」
个性沈稳的堂烬一见到这位爱笑、爱摆出玩世不恭样的静王,头就疼了一半。
「王爷大驾光临,堂某自感蓬荜生辉。」清减许多的堂烬戒慎地盯着他,「只不过王爷今日风尘仆仆而来,恐怕不只是为了欣赏堂某蜗居的粗陋摆设吧?」
「唉,堂兄近日说话尖酸刻薄了些,不过小王自是不会见怪。」朱尔静满眼笑意,却不忘故作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堂兄心爱的姑娘与你割袍断情,这也难怪堂兄镇日眉头深锁,心情不好呀!」
那是堂烬心上永不痊癒的一道巨大伤口,日日忆起,伤处便似鲜血汩汩不绝。
「王爷明知,又何苦在堂某伤口上撒盐?」堂烬满眼尽是痛楚,咬牙道。
过去,他为了生意,为了利益,不惜以柔情诱骗妻子,却在给予她如梦般的幸福之后,却又亲手用背叛毁了她的一切。
於是,他只能目送心爱的女人带着永不休止的恨念,离开他。
这半年来,他天天都活在悔恨痛苦之中,任由相思时时啮蚀着五脏六腑,他宛如行屍走肉,每天除了想她,还是想她。
可是今天,这个精明的静王爷来了,堂烬不得不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全面迎战。
因为他知道,静王今日是特地来讨还昔日自己欠下的恩情重债的。
「撒盐好!」朱尔静脸上笑吟吟的,轻摇扇子闲适道:「伤口撒盐才不容易烂嘛。」
「王爷可以直言相告,需要堂某为您做哪件事?」堂烬眸光锐利如刀。「堂某欠了王爷的情,必当加倍奉还,绝不赊欠。」
「还是一定要还的。」朱尔静微挑眉,乌黑澄澈、看似毫无心机的眸子里笑意隐约。「不是在这个月,就是在下个月,再不就下下个月……」
「王爷近日很闲哪?」堂烬极力耐着性子,浓眉纠结。
「本王不就是个天不知名的闲工吗?闲也不只闲这一两天了。」朱尔静扬了两下徐徐凉风,笑看臭脸的堂烬。「不过小王今日来太原,是送给堂兄一个好消息的。」
堂烬一怔,小心地问:「什么样的好消息?」
「堂兄是个生意人,当然知道消息也等同於情报,情报就等同於银两,如果小王说这个好消息值堂兄拿五十万两白银来买,不知堂兄愿意不愿意?」
五十万两白银?
区区五十万两银子甭说身为巨商富贾的堂家没放在眼里,静王身家雄厚、势力庞大,门缝里扫扫只怕就不止这五十万两白银,又怎么会……
看出堂烬心里的疑虑,朱尔静不禁露齿笑了起来。
「堂兄,这世上只怕还没人嫌钱多的。」他再扬了插手上那柄白玉为骨、价值千金的折扇,「何况五十万两银子,给小王拿来买买逛街的马儿、切切菜的刀子,也是挺好用的哩!」
堂烬心下一凛。「五十万两足可买下三、四万匹良马,大批精锐刀剑……原来王爷志向不小。」
「堂兄既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想不想和本王以及商东家联手,做成这天下第一桩的大买卖?」朱尔静剑眉微挑,笑意里凝聚着隐隐霸气。
王者之气。
堂烬陷入沈默,在这一刹那,所有来龙去脉缘由全串连上了。
难怪静王对於商岐凤和他堂家这般「青睐有加」,无论在明处或是暗处,无不处处插手、关切他们两家之事。
现今皇帝好色昏庸,宠信贪官污吏骄将,致使朝纲不振、百姓难安。
他堂烬虽是个商人,也知道上位之乱者,祸国殃民,留毒无穷。
然而,静王若取而代之,就会是个好皇帝吗?
堂烬目光灼灼地盯着朱尔静,后者安之若素,坦率含笑迎视他的目光。
「好。」他缓缓开口,「堂某信得过商东家及王爷。这桩买卖,就算上我一份!」
「爽快!」朱尔静合上手中折扇,眸光熠熠闪动。「堂兄这般豪爽,本王也不好再小鼻子小眼睛地趁人之危,贪那等蝇头小利了,这个好消息,本王就当是见面礼,送给你了!」
「谢王爷。」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好消息,竟能让静王估上有五十万两白银的价值?
「实不相瞒,本王此番自江南渡舟乘马,不出七日便能速抵太原,护送本王之行的乃是商大东家『凤徽号』的船队和马队……」朱尔静闲闲地拉长了音。
室烬心下一震。
「本王受商家之托,是来给堂兄弟送件轻若鸿毛却重如泰山的小东西的。」
「王爷!」堂烬胸口热血上涌,霍地站了起来。「难道是璎珞……璎珞出了什么事?」
「是啊,你怎么知道?」他笑吟吟地反问,随即叹了口气,「唉,可怜的璎珞好姑娘,都搞出人命了。」
「不一一」堂烬脸色惨白若死,高大身形摇摇欲坠。
瞥见他如遭五雷轰顶的悲痛神情,朱尔静赶紧收起笑意,不敢再捉弄他了。
「慢!事涉璎姑娘,堂兄未免也太关心则乱了。本王不都说了,是好消息吗?」
「好……好消息?」堂烬面如死灰,闻言怔然。
朱尔静终究不忍心见他饱受折磨的凄凉模样,万一当真整死了堂大老板,自己往后可就少了只胳臂。他探手入怀,取出一只麒麟绣花荷包。「这就是璎珞姑娘托本王给你的东西。」
堂烬颤抖着手接过,双眸紧紧盯着这只荷包,彷佛像是在梦中,冲冲不敢打开,深怕这一切不过是幻觉。
彷佛过了很久很久,终於,他鼓起了勇气,微抖着指尖解开精巧的荷包,落在大掌里的是两只可爱吉祥的虎头娃娃鞋子。
堂烬像是被木棍重重敲了一记脑袋般,茫然地看着手中的小鞋子,再抬眼望着朱尔静,「这是什么?」
取笑一个受尽相思折腾之苦的大男人,虽是有点不道德,但朱尔静还是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
「王爷!」堂烬看起来像是要杀人。
「抱歉抱歉,本王一时忍俊不住。」话是这么说,他笑得可开心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男人一做了爹,原来会变得这么蠢。」
「爹?爹?」堂烬屏住呼吸,双眸发亮,不敢置信地瞪着掌中的小鞋儿。
「你、你是说……」
「是啊,璎珞姑娘日前为你诞下一子,母子平安。」他笑眯眯道。「唉,我说女人嘛,当了娘,心就软,她知道本王此番要往山西来,便托她姐夫商东家,请本王务必把这对小鞋送到你手中。」
「璎珞……孩子……」堂烬紧紧握住小鞋子,狂喜得呆了。「她、她原谅我了?她……她有了我的孩子了?」
「她当然是原谅你了,否则何必托本王向你报这个喜信?」朱尔静幸灾乐祸道:「不过你也别开心得太早。为什么不是由她姐姐玉娘子出面托付本王?就因为你那大姨子对你这妹婿火气还未全消,所以你南下江南去看妻儿的时候,只怕还有一顿排头好吃呢!」
「只要璎珞原谅我,无论妻姐如何责罚,我堂烬甘之领受,不敢有二话!」堂烬激动地问:「王爷,珞珞现在好吗?她生产的时候是不是吃了很多苦?现下身子有没有好生调养?平日吃得够滋补吗?该死!我真是个天下第一大混帐,我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
「你与其浪费时间在这儿问本王这些吃吃喝喝、婆婆妈妈的事,为什么不亲自去苏州问你那位心爱的小娘子呢?」啧,想他静王可是做大事的人,看起来像是接生的稳婆或是哺乳的奶娘吗?
「对,对对对……」堂烬笑了,欢喜得团团转。「我马上就去苏州看她和孩子--不对,我马上就去接他们母子回来--」
「行了,那你就自便吧!」朱尔静挥了挥手,着实受不了这本是个英俊儒雅、精明过人的奸商,突然变成了个傻里傻气、蠢头蠢脑的家伙。
情之一字,果然杀伤力惊人啦!
幸亏他的婉婉对自己是死心塌地,从不教他吃这等的苦头……
想到乔婉,朱尔静不禁心窝一暖,热血沸腾了起来。
他终於就要回京了。
名正言顺地回到京师皇城,回到那个有他惦念了一生之久的心爱女子的所在。
朱尔静浑然未觉,此时此刻自己也笑得跟那个「傻里傻气、蠢头蠢脑的家伙」没两样了。
当枫叶醉红了京师的时候,阔别五年的他,终於回来了。
曾经以为,心已忘了如何跳动。
而她,就像冰封在万丈深渊之下的鱼儿,僵凝在永生永世的冰冷苍白里,只为等待暖阳洒落,破冰而出的那一日。
「静王回京了?」
乔婉一头长发梳绾成华丽凤髻,簪上流光灿烂的黄金镂花牡丹,雪白耳垂悬着长长璎珞流苏的耳坠子,丰润可爱的樱桃小嘴点上了酒红色胭脂,一身绣花滚金边的袍子娇美得无比富贵。闻听贴身侍女所言,霍然起身,惹得浑身玉佩珠环叮当作响。
「是,王爷回京了。」素儿恭敬垂眉道,「皇上特意拨了皇宫右翼的朱云殿给王爷,估计王爷最冲三日内就会入住。」
「朱云殿?朱云殿不就在我香甯宫的附近吗?」她欢喜得双眸放光,几乎无法喘息。
「是的。」素儿替主子高兴,却也忍不住提醒道:「不过越是邻近,主子越该小心提防,毕竟自从宫中势力重新划分之后,主子如今之势已能和皇后娘娘分庭抗礼,正所谓树大招风,主子还是得当心才行。」
「本宫知道。」乔婉迅速冷静下来,优雅的坐回椅上,戴着镶缀宝石的金指套轻轻弹去衣襟上一小片棉絮。「本宫不会让皇后有机可乘的。」
「其实……」素儿冲疑地开口,「上次皇后有孕,是主子扳倒她的大好机会,如果不是主子心软--」
「别说了。」她抬手打断侍女的话,妆点得美丽无双的脸庞掠过一丝悲悯。
「后宫里斗得你死我活实属常事,可这都是大人们的恩怨,而孩子……孩子总是无辜的。」
「可主了这么一心软,却教皇后得以和那护卫私通苟且,还顺利有了身孕,如今母凭子贵,稳坐后宫……」素儿替她心急。「日后,主子想拉下她就更难了。」
「会有其他办法的。」乔婉别过头去,微蹙的眉间透着不忍心。
那护卫,听说原是皇后入宫前的青梅竹马。
这些年来,为了专宠於皇上,她已经对付、坑害了很多嫔妃美人,若非打入冷宫、就是沦为浣衣局之奴。
如今她已是皇上最宠信的皇贵妃,瓜分了不少皇后统摄六宫的权力,甚至也能光明正大地在皇上跟前建议朝政大事一二。
故此以兵部为首的六部,也得以成功安插了静王的人马,暗中扫住了各部的咽喉,只是当她处心积虑地想帮她爹取得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重要一职时,她爹却断然拒绝了。
「爹爹,只要是您想要的,女儿如今都有能力为你夺到手。」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难道爹不信吗?」
「婉婉,爹只要你平安……」短短几年内,乔将军两鬓已斑白,眉眼间沧桑毕露,足见忧愁煎熬催人老。「其他的,爹什么也不要。」
「爹,我很好,真的!您瞧,皇上昨儿还赏了我很多很多进贡的珠宝。」她搬出一堆奇珍异宝来,试图说服眼神郁郁纠结的父亲。「现在我在宫中的地位仅次於皇后,但婉婉偷偷告诉您,其实在皇上心里,看重女儿更胜过皇后,所以--」
「可婉婉,你当真快乐吗?」乔将军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
她一震,眼里闪过一丝不安,下意识回避父亲敏锐的视线。「爹,您放心,婉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爹希望你所做的这一切,终有一日是值得的。」乔将军低声叹息,瞬问像又苍老了十数岁。
她快乐吗?
乔婉於静夜时分也曾扪心自问一一斗垮了无数的对手,爬上了这么高的位置,虽然不是血流成河、屍骨如山,可是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天真纯沽,干干净净的小女孩。
然而,她真的快乐吗?
「会的,只要等尔静哥哥夺回了江山,一切都会变好的。」她近乎虔诚地相信着,并不断说服着自己。「以后,我们都会很快乐很快乐的。」
「主子?主子?」素儿轻唤。
乔婉回过神来,强自一笑。「怎么了?哦,我又失神了吗?」
「主子近几年来夜里总睡不好,这样长久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素儿低声抱怨,「太医们开的方子都是极好的,主子为什么不愿--」
「我不想夜里睡得太沈。」她轻声解释。「这宫里都是我的敌人,我怕要是睡得太死,恐怕哪天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婢子会保护您的。」
「素儿,你毕竟也只是一个人。」乔婉端过杯子,苦涩一笑,「两年前,就连洁儿都能为了一个心爱的侍卫把我给卖了,险些让王贵嫔得了我的生辰八字和一绺头发,用巫魇之术咒杀我。你说,在这宫里我还能怨睡得安稳吗?」
素儿无言以对,只能低叹。
那次洁儿的叛主,对娘娘打击甚大,虽然后来娘娘还是断然处置了洁儿,可眼睁睁看着哭哭啼啼求饶的洁儿受杖刑而死,事后娘娘大病了一场。
病好之后,她便常望着洁儿昔日的睡铺小床发呆。
素儿只得趁内务府新拨进来丫鬟的名义,把洁儿所有的衣物睡褥命人收拾一净,全拿去烧了,就算拼着被娘娘责骂,也不愿再见到娘娘为那不争气的傻丫头伤心。
虽说娘娘知道了后,没有责怪於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也不必那样大题小作。」此事就丢开不提了。
可素儿心知肚明,在娘娘的心里、梦里,便是又多了条后宫冤魂了。
「素儿,哪一天如果我也教人害了,死了,你会为我掉眼泪吗?」乔婉突然问。
素儿脸色一自。「娘娘别这么说话,不吉利。」
「我是问如果。」她眸光低垂,轻轻笑了。「其实,这世上又有谁能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