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尘蹲伏在树上,拨开面前苍苍翠叶,从间隙中见到几位家奴在军爷面前卑躬屈膝添油加醋的模样。
他们一路奔跑,四散而去,宛如鬼片中被追逐的甲乙丙丁,也正如鬼片一样,丝毫不知道鹿尘这鬼怪正跟在后面。
万幸赵王府内到处都是人,这既是完颜洪烈的府邸,也是这座边塞的指挥中心,到处都有兵士。他们找到了一处庇佑,透露出鹿尘的消息。说那黑衣女子虽死而魂魄不散,附身一个家奴,正在大杀四方。
这些话说来颠三倒四,更添油加醋,描绘的场面近似於玄幻。鹿尘被鬼上身了还不算,竟变得青面獠牙、三头六臂,俨然开了法天象地,欲大闹天宫去了。
鹿尘在树上听得无语,实在很想跳下去告诉张牙舞爪,“哇呀”一声,看看能否吓死几个。
几个士兵显然同样无语,但也知晓当下王府内任何讯息都十分重要,一队队又往回赶过去。
他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几句闲言碎语,倒让鹿尘知道了追命那边的情况。
“原来老崔已得手了,正与完颜洪烈对峙,还要带走完颜康……哎,节外生枝,我就知道包惜弱会坏事。不过那是她儿子,也没办法。我妈若知道我来这儿受苦受冻,也肯定舍不得我……算了,就原谅她吧。”
他忽然眉头一皱,“不对,老崔不知道那暗中出指的人,那人虽是偷袭杀死梅超风,但只一招,武功只怕不逊色於老崔,只怕要出事!不行,我得去看看那边!”
想到此处,往前走了一截儿,发现一处梅超风杀人现场。一跃而下,找到一具金兵屍体,不管也不顾,只把屍体扒拉个精光,丢在荆枣丛中。再将满是血污的军衣套在身上,正好把药材塞在腰腹之间,显得自己身形臃肿许多,就这么成了个大腹便便的老军。
“等等,你是谁!”
刚做完这一切,一路士兵不差分毫的来了,正遇着了他,个个拿刀拿枪,围拢过来,叫他别动。
鹿尘解释自己与脚下诸多金兵皆是同僚,只因拦不住那疯婆子,自己好运没死,晕厥过去,刚刚才醒。说完了,再拿起地上一把刀,乌拉拉乱舞一通,“许多兄弟被她害了,我不杀她报仇,枉为男子汉!”
他一边表演,一边得意,只因觉得自己甚有表演天分,竟能临时加戏,可称老戏骨。
这或许是自吹自擂,但现实是的确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金兵们纷纷被逗得哈哈大笑。队长道,“你这辈子注定成不了男子汉了,那疯婆子已然伏诛。小王爷出马,自然手到擒来。”
“什么?”
鹿尘这才做出愕然惊叹的模样,又仿佛佩服到五体投地。
人人都觉得他佩服於完颜康的武功身手,只有他自己知道完颜康最值得佩服的是脸皮,居然敢宣言是自己杀了梅超风。
他暗忖道,“好,都说小师弟学大师兄,我见了师父也拿这一手。就说是我杀了梅超风,这些个金兵也都是我杀的,功劳全是我的。”
这一番闹剧之后,鹿尘彻底成了金兵自己人,戴皮帽披皮甲,手执一口钢刀,立在队伍末端,大约很难发现和旁人有啥不同。
为对付武林人士,赵王府布置了数十队类似人马,遍布在占地辽阔的赵王府内。他们本来四下散落,现在得到命令,又收拢起来,似一缕缕涓滴细流,不住汇合,溪聚成河,河聚成江。
一路上过来,见得越来越多士兵,金兵们互相确认头领身份,身份更高的成为领袖,队伍合多为一,继续前进,直至到达了目的地。
最终,队伍停了下来,眼前人潮涌动,各个一般刀甲,怕不有数百人之多。
此前的队长转瞬间成了别人的下属,得了命令,回头看向众人,一数手下小兵,心道怎么少了一个?
在无人知晓的时候,鹿尘偷偷离了队伍,上了一根树木,因其目力好、内力足,可见到遥远处那刻意开辟出来的乡野模样。想也知道,那便是包惜弱特意还原的“牛家村纪念馆”。
在那村落间,金兵围成一圈,水泄不通,中间空出一块地界儿,里面有几个小点儿似的人物。
常人看着是小点,鹿尘凝神看去,所见所及都放大放大放大,不出意外的发现了中间安坐的追命、完颜洪烈以及包惜弱。同时亦可在极为嘈杂的声响中,清晰听到几人的对话。
“好险是赶上来了。”鹿尘松了口气,他最怕追命成为下一个梅超风,但现在看来,还未到那地步。
……
在完颜洪烈下达指令这段时间,追命悠闲地端坐於众多士兵之中,时不时喝下酒葫芦中一口酒,和包惜弱闲聊聊天,问些他们当年的事情,就仿佛这里并非危机四伏的赵王府,而是村头一家酒肆。
他闲庭信步、风轻云淡的姿态,甚至传染了本来胆怯的包惜弱,令她渐渐放下了紧张。
追命所问,无非是日后如何。
包惜弱一桩一件回答,“自然是先找到铁心……然后依着铁心的意思……若叫我自己去商量,一定先回牛家村……祭拜家里老人……让康儿与铁心父子相认……”
七八句话说下来,既喜上眉梢,又患得患失。
包惜弱转而以眉目看向追命,试图获得某种肯定。
这本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因等得太久,梦得太多,祈求得过胜,以至於当下这近在眼前的前夕,甚至疑心这并非现实,而是一场醉梦。
远处的鹿尘点头,他最懂得这感受,正如一个乞丐,饿肚子的时日太久,哪怕得了个馊馒头,也觉得是上天多余的恩赐,害怕会被老天爷重新夺回。
对此心理,追命只是微笑,“这实在很好,杨夫人。你这样的人就该过这样的日子,事实上我做捕快,正是想每个人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这话的意思是:你没有要求太多,这就是你应得的,是上天亏欠了你。人生在这世上不是为吃苦来的,是来享受幸福的,而你的幸福马上就要来了。在送完你的幸福后,我又要去送下一人的幸福了。
鹿尘认为,追命在冒充圣诞老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包惜弱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也和世上任何一个孩子一样吃这一套。
於是这些对未来美好日子的畅想,渐渐仿佛也有了实感,包裹了她,成为了她看得见摸得着的切实生活。
包惜弱再说下去,便越说越兴奋,眼里也越是大放光彩,心中再无任何负担。
到了后来,不用追命询问,她已自顾自设下一年、三年、五年等一系列的计划。她决心要先照料鸡鸭,后开垦田地,再建立新房,又要给完颜康找来东边、西边、南边、北边的姑娘相亲,一定要是最漂亮最贤惠的,而等到有了孙子,又把孙子拉扯大,如何取名却是个问题,非要翻烂《诗经》《楚辞》《史记》……
这么一路说下去,甚至说到二三四年后,自己与杨铁心白发苍苍,儿孙满堂的景象。
经过十来年磨砺,包惜弱本养成了王妃的雍容气质,现在却似个乡野里的村妇般叭叭叭叭叭叭说个不停。
她兴奋,也期待,更热烈,看来克制,实际上心中溢满了无法形容的度过苦难的解脱感,只有用这一种方式宣泄。她归根到底不是什么兴奋期待热烈解脱,她就是快活,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快活。
全场数百兵卒,严阵以待,杀气凝聚,却俱在这听着她讲些家长里短,人人面面相觑,既感尴尬,又觉荒诞。
鹿尘坐在树上托腮想,“哎,老包啊老包,你把大家都整不会了。”
“哈……”
到这份儿上,追命也插不上嘴,只能摇头失笑,心中却觉得现在这个土里土气、家长里短的包惜弱,却比之此前更美十倍不止。
而完颜洪烈在一旁字字句句听着,无不清晰入耳。
他面色先是阴沉。又逐渐开始咬着嘴唇、五官颤抖。
再后来是渐渐透露出仿佛被水淹没的无知无觉的无力来,一张脸苍白得吓人。
最后则干脆什么表情也没有了,既不红润,也不苍白,整张脸如同一张蜡做的假面,涂抹一种无法形容的麻木与空洞。
他曾一度以为自己打动了包惜弱,直至今天才发现自己从未懂得自己这位妻子,甚至可能根本不懂得女人心。
他直到现在才懂得一个道理:女人啊,若是她有心恋你,身上便有刀剑水火,也拦她不住,她也不怕;若是她无心恋你,你便身坐在金银堆里,她也不睬你。
完颜洪烈实在很想问包惜弱,“那我呢?”
“我对你的那些好,你便都不记得了吗!?”
“你的心难道是铁做的,竟打动不了分毫?”
“我到底比杨铁心差在哪里!?”
“你这个人,心里只想着自己,是吗?”
哎,不用问便可知道包惜弱的回答,这话等同於自取其辱。
完颜洪烈即使再怎样窘迫,仍有最基本的骄傲。他终於也忍了下来,不发一言便是他最脆弱也最后的自保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