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2)

十二国记 小野不由美 16346 字 2个月前

听到呼唤老鼠抬起头来。

“娘。”

胡须微微地抽动。

“咱捡到一个有趣的客人哦!”

阳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到家的这个女人的的确确看起来是个人类。她也很惊讶地看看乐俊和阳子。

“客人?喂,这位小姑娘怎么了?”

“我在林子里捡到她的。她是因为上次在县发生的蚀才被漂到那边的。”

哦,女人喃喃应一句,看着乐俊的脸,严肃的表情掠过脸庞。

阳子做好准备姿势。这女人应该也听说过县逃走的海客的传闻吧!果真如此,她会像乐俊那样窝藏阳子吗?

“……那你可真是受苦了。”

面对着屏住呼吸观察状况的阳子,女人笑了。接着她回头转向乐俊。

“你是怎么搞的?应该要把我叫回家来呀!你有好好照顾人家小姑娘吗?”

“咱有好好照顾啦!”

“你行吗?”

笑了笑,女人用含着笑意的眼神注视阳子。

“真不好意思,我因为有事所以出去了。乐俊有好好招待你吗?”

“喔……有。”

阳子点头。

“我发烧身体动不了的时候,多亏有他帮忙。真的很感谢他。”

女人哦一声睁大了眼睛,她走到阳子身边。

“你已经没事了吗?可以下床?”

“对,真的多亏他照顾了。”

一边回答,阳子仍不敢大意地观察女人的表情。

乐俊还无所谓,因为是动物。她不敢信任女人,很怕去信任。

“有这样的状况,你更应该叫妈妈回家呀!脑袋真是不够灵光。”

听到女人这样说,乐俊不高兴地抬高了鼻子。

“咱有用心照顾她啦!她身体已经都好了啊!”

女人瞧一瞧阳子的脸。

“那就好……下了床会不会难过?要不要去歇着呢?”

“我已经没事了。”

“这样啊。唉呀,穿得这么少。──乐俊,拿件衣服给她。”

乐俊急忙跑进隔壁房间。

“茶也都冷掉了嘛!你等一下,我去重新帮你泡过。”

阳子目送着女人把大门从内侧仔细关好,然后脚步声啪哒啪哒地穿过后门消失在井边。她轻声地问抱着一件薄上衣走回来的乐俊。

“你母亲?”

“对啊。我爹不在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乐俊的父亲是人类吗?还是老鼠呢?

“是你真正的母亲吗?”

她很小心地问道,结果乐俊一脸不可思议。

“当然是真正的娘啊!是娘把咱给摘下来的。”

“摘下来?”

乐俊点头。

“从里木──里、木──上摘下来的,摘下包着咱的果实。”

乐俊说到这里,突然一副恍然大悟。

“难道你们那边的小孩真的是在母亲肚子里吗?”

“……嗯,一般是这样的。”

“肚子里结果实吗?那要怎么摘啊?它会垂到肚子外面吗?”

“我不明白什么叫摘?”

“就是拔树上的卵果。”

“卵果?”

“卵的果实,大概这么大。”

乐俊比了个约一人合抱的大小。

“那是黄色的果实,里面装了小孩子。它长在里木上,由父母去把它摘下来。那边不结卵果吗?”

阳子轻轻按着额头,这实在大大地悖离了常识。

“是不太一样……”

乐俊满脸疑问地看着阳子,阳子苦笑。

“那边小孩是在母亲的肚子里,由母亲生下来的。”

乐俊眼睛瞪得圆圆的。

“像鸡一样吗?”

“不太一样,不过类似那种感觉。”

“怎么会这样?肚子里长树枝吗?肚子里的果实要怎么摘呢?”

“嗯……”

阳子更加地头痛,幸好这时他母亲回来了。

“来!来喝茶吧!肚子饿不饿啊?”

乐俊的母亲一边从儿子那里听着有关阳子的事,一边快手快脚地做好了类似蒸面包的点心。

“所以罗……”

乐俊的小手抱着一块大大的蒸面包说道。

“咱正说到是不是去雁国试试看比较好。”

母亲点头。

“没错,是该这么做。”

“因此,咱要送阳子去关弓。可以帮咱们带点衣服吗?”

乐俊说完,母亲的表情很明显地变得僵硬。

“可是这……你……”

“不必担心啦!只不过是跑一趟,送送人生地不熟的客人而已嘛!妈妈你这么能干,一个人应该没问题的啦!”

母亲看着乐俊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是啊。──你要小心。”

“乐俊。”

阳子插嘴。

“我很感激你的一番心意,但我不能这么麻烦你。路你已经说过了,我想应该没问题的。”

她怎敢说是自己害怕有人同行。

“刚刚的地图可以帮我画在东西上面吗?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了。”

“阳子,先不提怎么进雁国好了,要去找国君,光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就算你知道路,到关弓的路程得花上三个月,这期间吃饭怎么办?睡觉怎么办?你有钱吗?”

阳子默然。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啊!你对这边的事一无所知不是吗?”

阳子考虑着。犹豫了好久,她终於同意了。

“……谢谢你。”

她边说边用眼角一瞥包起来的剑。

有乐俊陪她同行的确比较好。这对母子乍看之下是想帮助阳子,但那不见得出自诚心。既然敌我不明,自己的目的地又被知道了,就不能维持这种未知的状况。倘若阳子离开此地后,他们立刻到官府检举,在阿岸等着她的将不会是船而是陷阱了。

如果带他一起去就能当成对付这女人的人质。万一乐俊的存在开始危害到自己,那就请出宝剑来解决。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已变成一个极度无情的生物。

离开乐俊家是在五天之后了。

这对母子一派阳子朋友的模样,阳子也乐得可以好好休养。苍猿曾主张这对母子居心叵测,这一点阳子其实也明白。

乐俊的母亲为这趟旅行帮忙准备了大大小小的物品。他们看起来比达姐家还穷,但东西虽然粗糙,还是连阳子的换洗衣物都准备了。给阳子的是大件的男装,那或许是乐俊死去父亲的东西吧!

那反而勾起阳子内在的戒心。她不认为单纯的好心会做到这个地步。乐俊也就罢了,因为他外表一看就不是人类,但阳子就是没有勇气去相信他母亲。

“为什么要帮我呢?”

忍不住开口这样问,已是他们离开乐俊家,房子终於从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乐俊小小的前脚玩着胡须。

“因为凭阳子你一个人,再怎么也到不了关弓呀!”

“只要告诉我怎么走不就够了吗?”

“没有啦!去关弓游览一下也不赖啊!听说那是个很好玩的地方,而且很有那边的风格。国君是那边的人,这也难怪嘛。”

“是倭式?汉式?”

“倭式。延王是从倭国回来的。”

“只因为如此吗?”

乐俊回头仰望阳子。

“阳子,你就那么不相信咱啊?”

“……你太过亲切了吧?”

背上背着一个大布包的老鼠,有点僵硬地抓一抓胸前的毛。

“你看,咱是个半兽。”

“……半兽?”

“一半是野兽。咱们巧国国君不喜欢半兽,海客他也讨厌,只要是不一样的东西他都讨厌。”

阳子只是点点头。

“大致说来,巧国的海客不多。海客多半漂到东边的国家,这样听起来好像很多,其实真正的数字可想而知。”

“有多少?”

“谁晓得,三年看有没有一个哩!”

“这样啊……”

数目比想象中多。

“要说海客漂到的地方,那是庆国最多,因为它在最东端。接下来是雁国,再接着是巧国。巧国半兽也不多,但这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其它国很多吗?”

“很多啊!至少不像巧国这么少。这一带的半兽就只有咱而已。虽然咱们国君不是个坏国王,但是好恶未免太明显了。对待海客好严苛,对待半兽好无情。”

说着乐俊抖抖胡须。

“不是咱自夸,咱可是这一带头脑最好的。”

阳子不懂他说什么,於是看着乐俊。

“又聪明又伶俐,脾气又好。”

阳子微微笑了。

“……的确。”

“即便如此,咱仍不算是一个人,永远被当成半个人,因为咱只有一半是人类。这副模样是出生时就注定的,所以并不是咱的错啊!”

阳子轻轻点头。自己对他所说的事隐隐约约能够了解,不过这仍不能消除戒心。

“海客也是这样啊!咱不能忍受海客只因为身为海客就要被杀。”

“喔。”

乐俊这回抓抓大耳朵底下的毛。

“你知道什么是‘上庠’吗?上庠──就是郡里的学校。上庠的成绩是最好的,如果被选为‘选士’的话,就能被推举入少学。少学是淳州的学府,进得去的话,就能当个小地方官。”

“郡在县上面吗?”

“在乡上面。一州里有好几个郡,至於有几个则因各州而异。一郡是五万户,分为四乡,一乡一万两千五百户,分为五县。”

“……喔。”

五万户,她对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

“其实咱并不能读上庠,是娘拼命求他们收咱的。只要成绩优秀就能上更高一级的学校,然后可以当官吏,因为咱只是半个人,不能申领田地,这样一来即使没有田地也可以过活。但是,他们说少学不收半兽。”

“……原来如此。”

“娘为了送咱进上庠,把自己的田地和房子都卖光了。”

“那现在呢?”

“现在在当佃农,受雇帮附近有钱人的自地耕种。”

“自地?”

“上头给的叫公地,获得许可去开垦的叫自地。可是,只有娘在干活,咱没有工作。即使想做也不能做,人家不雇用半兽。而且还要多缴税呢。”

阳子歪着头不解。

“为什么?”

“半兽之中有些是像熊或像牛一样的,他们说这样的人比一般人更有力气。咱看主要只是因为国君讨厌半兽吧?”

“真过分……”

“不过没海客那么惨啦!至少没被追捕啊杀头的。话说回来,咱们不列入户口,因此不能请领田地,也不能求差谋职。娘一个人得负担咱们两个人的生活,所以咱们家才那么穷。”

“……是这样啊。”

“咱好想有份工作。”

乐俊说着低头亮出钱包。

“这是娘为了送咱去上雁国少学才帮咱存的钱。在雁国,半兽也可以读地位最高的大学,可以当一国的大官。他们会承认你是一个完整的人,可以领到田地,户籍里也会登记你是正丁。其实咱心里是想,把你带去之后再拜托对方看看,说不定能在雁国谋个差事。”

果然,他根本不是出自善意的,阳子讽刺地想着。他也许没有恶意,但也不能说是善意。

“……原来如此。”

声音中隐含的尖锐大概太明显了,乐俊定住不动。他看着阳子好一会儿,但却不发一语。

阳子也没有再说些什么。谁不为己?即使是慈善,追根究底还不都是为了自己,因此对乐俊的话她并不觉得气愤。

没错,阳子心想。人终究是为了自己而活,所以会有背叛。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为了其他人而活。

那天,傍晚时抵达了一个叫郭洛的城镇,那是个像河西那么大的城市。

之前她也被这边的人带着旅行过,但此次的旅程和先前比起来真可算是寒酸之旅。吃饭在路边摊解决,住店选最差的地方。一晚五十钱,就只是在大通舖里用屏风隔一隔。不过旅费是乐俊出的,阳子自然没什么好抱怨。

乐俊宣称阳子是他的弟弟。既然他有个人类女性当母亲都没人说话了,阳子是他弟弟应该也无伤大雅吧!事实上,也没有人表示过怀疑。

※       ※       ※

一开始旅行还算轻松。乐俊在路上告诉她很多事。

“这里有四大、四州、四极共十二国。”

“四大?”

“对。庆东国、奏南国、范西国、柳北国就是四大国。并不是特别大啦,只是个称呼罢了。四州国是雁州国、恭州国、才州国,然后还有咱们巧州国。四极国是戴、舜、芳、涟。”

“戴极国、舜极国、芳极国、涟极国吗?”

“没错。各国分别有国君统治。巧国就是王,王宫在喜州傲霜,叫做翠篁宫。”

“傲霜?是个城吗?”

没错,乐俊说,指着左手边所见的山。

这里的地势起伏很大。左手边的远方可以见到高高的丘陵地带,更过去的另一边还能隐约看见巍峨险峻的山脉。

“那座山在更过去的那一边。山势高耸插天,那就是傲霜山。山顶上有翠篁宫,山脚一带则是傲霜城。”

“喔……”

“君王就从那里统治国土。他要任命州侯,向全天下颁布律法,分配土地给人民。”

“州侯是做什么的?”

“州侯的工作就是实际上统治各州。他要治理一州的土地、人民、军队,修订法律,查察户籍征收税赋,预防灾变整备军事。”

“事实上看起来,君王并不是实质上的统治嘛!”

“君王的工作就是指示治理的方针。”

她不是很懂,猜想可能类似美国那样的制度吧!

“君王要制订法律,那叫做地纲。州侯也会订定法律,但不能违背地纲。然而即便是地纲也不能违反施予纲。”

“施予──什么?”

“那是上天授与君王,要他依此治理国家的准则。如果将这个世界比喻为天幕,它就是支撑世界最重要的准绳,因此也叫做天纲或太纲,就算是君王也得遵守。只要不抵触太纲,君王可以任意统治自己的国家。”

“……哦。那个太纲是谁决定的?该不会真的是神吧?”

谁知道,乐俊笑着说。

“据说很久以前,天帝合并了九州四夷,灭了十三州,留下五个神和十二个人,其他全部变回了蛋。他在中央造了五山,派西王母去当主人,包围五山的一州则变成黄海,五个神成为龙王,分封为五海之王。”

“这是神话嘛!”

“没有错。然后,他分别将树枝交给十二个人。树枝上结了三个果实,缠着一条蛇。这条蛇松开树枝并举起天空,而三个果实则分别掉下来成了土地、国家和王座,据说树枝则变成了笔。”

这和阳子所知的各种类型的神话都大不相同。

“这条蛇就是太纲,土地就是户籍,国家就是律法,王座就是仁道──也就是宰辅,笔则代表历史。”

乐俊说着弄一弄胡须。

“那个时候咱还没出生咧,所以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罗!”

“……原来如此。”

虽然中国神话是她很久以前在儿童读物上读到的,内容已经不复记忆,但她仍很确定内容和这个不一样。

“那,天帝是最伟大的神罗!”

“这个嘛,或许是吧!”

“许愿的时候向谁许呢?天帝吗?”

乐俊对许愿一词有点不解。

“──对了,求子的话就会向天帝许愿。”

“其它的呢?比方说丰收?”

“不晓得,祈求丰收是向尧帝吧?你这么一讲,是有些人会供奉尧帝没错。照这样说起来,像是想要免除水患的就祈求禹帝,想要驱妖避邪的就祈求黄帝。”

“有各式各样的神?”

“嗯。的确有些人会供奉各式各样的神。”

“一般人不拜吗?”

“不拜啊!种田的话,只要天气好又勤加照顾就会丰收。天气是好是坏,要看天上气的状况而定。不管你高不高兴,会下雨就是会下雨,会出太阳就是会出太阳,光是祈求有什么用。”

阳子有点吃惊。

“可是,如果发生洪水,大家都会很困扰吧?”

“为了不要发生洪水,国君就该治水呀!”

“那寒害呢?”

“为了防止那时出现饥荒,国君就该要调配米粮呀!”

──她真的不懂。

虽然不懂,但她明白这和自己所知的人类不一样。

“那你们不会祈求考试合格,或是祈求赚大钱吗?”

阳子说完,这回换乐俊吃了一惊。

“这种事在於你本人付出多少努力吧?祈求会有用吗?”

“这……说得也是。”

“考试只要用功就可以通过,钱只要去赚就会变多。到底要祈求什么呢?”

不知道。阳子先是苦笑,突然间笑容被冻结。

──我明白了。

在这里拜神也不会降下好运。因此,既然有出卖海客赚点小钱的机会,当然不要浪费。

“……原来如此。”

她喃喃吐出的句子里,蕴含着连自己都感觉得到的冰冷。也许发现到这一点,乐俊抬头看看阳子,然后胡须颓丧地垂下去。

※       ※       ※

虽说是他自夸,但乐俊的确博学,脑筋又灵活。然而他这么的聪明,却只因为身为半兽就不得不一辈子成为母亲的包袱,应该很痛苦吧!

乐俊也想问一些有关阳子自己以及日本的事,不过阳子却什么也没说。

然后──遭到攻击是第六天的事了。

那是接近黄昏,当晚要投宿的午寮城映入眼帘之际发生的事。

行色匆匆的旅人在城门前方摩肩接踵,阳子也混在其中,加快了脚步,离城门的距离大约有五百公尺。仿佛在催促一样,从城门里开始传出大鼓的声音,等鼓声结束就是关门的时刻。

大家都走得更快了。想要跑进城门的人们形成了人潮。在那其中,有人开始“啊”地大声叫。

被声音所吸引,有几个人抬头看背后的天空,拥挤的群众有很多停止了动作。心中讶异的阳子回头一看,只见疾飞而来的巨鸟那鲜明的剪影。

巨鸟,如鹫,有角,八只。

“蛊雕!”

尖叫揭开了序幕,人潮往午寮城里狂冲。阳子和乐俊也开始一起跑,但蛊雕的速度很明显地快上许多。

抛弃蜂拥而至的人群,巨大的门扉渐渐关闭。

──太可恶了!

他们为了保护城里的自己人免受蛊雕攻击,於是企图把飞天的魔物锁在门外。

“──等一下啊!”

“慢着!”

哀嚎此起彼落。阳子突然把乐俊一推,从人群中冲出来。

幸好他们离城门还远。在城门前面,只顾自己往前冲的人们将前方的人拉开、推倒、践踏,情景有如炼狱。

稍微远离人潮一些,阳子边向着城里跑边微微地笑着。

──这就是不靠神的国度。

就算遭受妖魔攻击也不依赖神明。因此,为了往前冲不惜拽倒前面的人,就算是抛弃旅行者也要关起门来。

会不会遭受妖魔攻击,全凭自己是不是够谨慎来决定。遭到攻击会不会得救,全凭自己力气够不够大来决定。

“……可笑。”

──这些人真的太没用了。

有如婴儿哭叫的声音越来越近,阳子当场停下了脚步。跑在她附近的乐俊回头看着阳子大叫。

“阳子!你别逞强!”

“乐俊,你进城去!”

和疾飞而来的蛊雕之间,距离近得足以看见它们胸前羽毛上的花纹了。阳子注视着它们,一边向乐俊指指城门,然后用手甩开剑上包着的布。

熟悉的触感传过肌肤。冗佑的感觉阳子已经习惯,不觉得奇怪了。

她泛起好整以暇的笑容。

──一点都不逞强。

对付蛊雕很容易。数目才仅仅八只,阳子的剑足以贯穿任何厚实的肌肉。敌人身躯越庞大,她乐得越容易瞄准。而且鸟会在空中滑翔,让她更容易掌握时机。

她觉得和敌人久别重逢、露出笑容的自己很有趣。

伤势痊癒,体力充沛,她有不会输给敌人的绝对自信。听着那些只知道逃命的人的声音──那些原本应该是狩猎阳子这个海客的人,他们的哀嚎在背后响起,有种奇妙的骄傲和愉悦。

她对着卷起一阵腥风后急速下降的蛊雕大军执起宝剑。体内的血潮沸腾着,发出汹涌的海浪声。

──我是野兽。

──我是不折不扣的妖魔。

所以,遇到敌人才会如此雀跃。

※       ※       ※

杀戮开始了。对蛊雕而言是杀戮,对人类来说也是杀戮。

打落了俯冲的一只、打落了两只。等她解决掉半数之时,大道上已然血流成河。

她把坠落般下降的第五只的头砍掉,闪过了第六只。而利爪对阳子扑空的巨鸟便将站在背后远处的旅人当成替代的祭品,血祭后往上飞去。

阳子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工作。

血的腥臭和切断骨肉的手感,她在老早以前就已适应,看见屍体而心生动摇的脆弱也已不复存在。

阳子在乎的,就只有确实避开敌人、打倒敌人、尽量别被溅出来的血喷到而已。

打落七只后,阳子抬头看着上空,第八只没有降下来。它在上空盘旋,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夜幕快速低垂的天空是铁锈的颜色,黑色的妖鸟影子从中闪过。

即使借助冗佑的力量,她也无法追到半空中。

“──你下来啊!”

阳子嘴里嘟囔着。

快来,降落到阳子利爪可及的范围吧!

她一面盯着盘旋的影子,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

既然敌人是在还有日光的时候出现,那个女人应该也在才对。──那个金发的女人,怎么到处都不见那抹金色呢?

她要是在附近就把她抓起来,现在的阳子是办得到的。抓起来的话一定要逼问有何目的,她若不肯讲,即使砍掉她一只手也要逼她说出来。

她被这样想的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会像暴露出野兽的本性一般,如此的狰狞呢?亦或自己已经沉醉在鲜血之中……?

头顶的黑影突然改变了移动的角度。她看出对方准备飞下来,於是手用力握着剑柄。一挥剑之后,鸟却再次改变角度,又恢复成在空中盘旋的姿势。

“你下来!”

──妖魔也爱惜生命吗?

你攻击人类就到今天为止!

阳子把剑高举,戳进落在脚边的蛊雕屍体。

“你不下来,那就看我把你的同伴给剁烂!”

它仿佛能理解这句话。

盘旋的蛊雕突然飞了下来。从屍体上拔出来的剑一闪,抖出剑花格开箭矢般落下的锐利钩爪,然后直接刺穿它的脚。

鸟发出怪叫拍打着翅膀。她站稳了被风压吹袭而差点跟着踩空的脚步,将抽出的剑朝着对方的身体刺上去。一感觉到刺中的手感,她立刻横跳退开将剑一拔,转眼之间原本所在的地方已溅满血花。

剩下的就轻松了。她对翅膀失去力气往下坠落的鸟发动第二、第三击,再斩下它的脑袋给予致命的一剑。当阳子用力挥着剑想甩掉上头的血水时,周围已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了。

躺在路上的不止是蛊雕而已。在路上,人们倒卧得遍地都是。她可以听见呻吟声,可见得并非全都死了。

她不带感情地看着,边用滚到附近的蛊雕头颅将剑抆一抆,这时阳子才终於想起来了。

──自己还有个同伴呀!

“……乐俊?”

她往午寮城眺望,只见城门正在开启。从打开了一条缝的城门中间冲出来的卫兵看起来小小的。

把自己脚边到城门之间再环顾了一遍,阳子在稍远的地方发现了倒地的动物,灰褐色的毛皮吸饱了血变成黑红色。

“乐俊……”

她想冲过去,却再次看看城门。往外飞奔的士兵和人群口中正大叫些什么,但她听不懂。

看看乐俊再看看城门。

以她的距离看不出乐俊伤势有多严重,不过沾在毛皮上的血迹不可能只是因为蛊雕倒在附近的缘故。

阳子握住垂在脖子下的明珠。这东西是对任何人都有用?还是和剑一样只对阳子有反应?她不得而知。但是如果对象不拘的话,对乐俊应该会有帮助。

她心想,却握着明珠一动也不动。

跑上前去确定一下他的伤势,若是严重就试试看明珠的力量能否发挥作用。──毫无疑问,这样做对乐俊是最有利的。

可是,用珠子碰触他的时候,卫兵们就会过来,距离就只有这么近。

身处在倒卧的人群中,唯一站着的阳子当然很醒目。只要有人远远地看,一定会看见蛊雕攻击阳子,以及阳子打败了它们。这不可能不招致怀疑的。

她有一把无鞘的剑,稍微察看一下,很容易就会发现她的头发是染的。她的海客身份想必会立刻穿帮。

可是,如果她就这样逃了……

她看着倒地不起的那堆毛皮。

难道乐俊就不会去检举抛下自己逃走的阳子吗?

包着宝剑的少许行李,染过的头发,身着男装,为去雁国而前往阿岸。这些讯息一旦走漏,捉拿阳子的天罗地网将可以一口气收紧。话又说回来,她也不可能有力气抱着昏倒的乐俊逃命。

为了乐俊的安全,她应该回去。

可是。如果为了阳子自己的安全……

心跳剧烈地敲击着。

──冲回去要乐俊的命……

太乱来了!体内的一个声音说。但又有另一个加以斥责。

没时间犹豫了。万一乐俊说了不该说的话,阳子就活不成了。

不能回去,那会眼睁睁赔上一条性命。也不能就这样把乐俊丢下不管,那同样很危险。该怎么办?

回去采取最有利的行动,可能的话拿走乐俊的钱包,如此一来阳子就能彻底脱离这个窘境。她有时间的,这么一点时间她还有。

人群突然从大大敞开的城门里蜂拥而出,看到狂奔而来的人潮,阳子反射性的从那里往后退。

动作一旦开始就止不住了。

阳子转身。旅行者们顺着大路从背后冲上来,混入人潮,阳子离开了那里。

──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是的。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再告诉自己,一边在黄昏的大道上碎步跑着。

等天色全暗,过往行人消失,她就不顾一切地跑。离开午寮,弯进一条岔路,尽量远离今天早上出发的城镇也远离午寮。

即使离得够远了,阳子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她总觉得动作要是不快一点,就会有东西从背后追上来。

不会有事的,她告诉自己。

就算乐俊检举了阳子,在这个没有照片的国度里,也不见得就会被抓到。况且乐俊曾经藏匿过自己,为了怕受罚,应该不会抖出抛下他逃走的人是海客。

用力的说服自己,阳子的步伐停了下来。

她觉得胸口仿佛开了个大洞。

※       ※       ※

如今需要担心的,应该不是这些事吧!

乐俊还好吗?虽然阳子没有亲眼看见什么严重的伤口,但他真的没有受重伤吗?

你应该回去的。身体里有个声音说道。

应该要回去,至少确定乐俊平安与否再逃。

你有明珠啊!有个声音大叫。

就算有明珠,对乐俊的伤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更别提乐俊说不定已经死了。回去就会被抓,被抓一切就完了,被抓的话就会送命。

──你那么珍惜生命吗?

──怎么可能不珍惜?

──你抛弃救命恩人。

──他不见得真的是什么恩人。

──但这不能改变他救过你的事实。是乐俊把你藏起来的。

──他别有居心,他并非出自善意,这种人冲早会背叛。

──并非出自善意的人就可以抛弃吗?这么做真的对吗?

躺在那里的是一些受伤的人,更何况其中有人是你认识的,抛下不管对吗?伸出援手是你起码该做的吧?那样一来,也许有些人就可以不必死。

──在这个国家里,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毫无用处,算他们倒楣。

──这并不是冠冕堂皇。

这是做人应尽的义务吧!你连这点都忘了吗?

──事到如今你还有资格说做人的义务?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回去宰了他!”

听到这刺耳的声音让阳子跳了起来。苍猿的头出现在路旁的草丛里。

“──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啊……”

阳子凝视着苍猿,全身颤抖。

“你想要把他给解决掉,对吧?像你这样的人,事到如今还敢谈什么做人的义务?就凭你?事到如今?”

苍猿发狂似的哄笑着。

“……并不是。”

“不是才怪呢!你确实是那么想的。”

“事实上我并没有做,我做不出来。”

苍猿格格地嘲笑。

“那是因为你觉得杀人很可怕。你想要杀,只不过没有杀的勇气对吧?”

苍猿放声尖笑,开心地望着阳子。

“你真值得信赖啊!没问题,下次再让他死。”

“不是的!”

无视於她的叫喊,苍猿笑着,高亢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刺进耳朵。

“──我要回去。”

“就算回去,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这还很难说。”

“死了啦!你回去只会被捕被杀,白跑一趟。”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回去。”

“喔,回去就能消除你的罪恶吗?”

她转身的动作停了。

“你回去好了,回去看着他的屍体哭哭啼啼好了,这样看能不能弥补原本你想杀他的念头。”

她呆呆望着那张格格笑的脸。

这是她的自我,来自於卑劣自我的声音,这并不是她真正的本意。

“反正你冲早会被出卖的,他在一切发生之前就死掉,不是正好?”

“……住口。”

“如今官兵说不定正朝这边过来哦!被那只老鼠密告了!”

“闭嘴!”

手握剑柄挥舞着宝剑,她砍过草丛,只削飞了草叶末端。

“死得好啊!要是能给他最后一击的话就更完美了。你啊,实在是太嫩了。”

“少废话!”

“下回就会动手了。下次要是再有这种事,你一定会赏他个痛快。”

“胡说八道!”

草尖发出声音漫天飞舞。

──杀了他将会如何?光只是弃他不顾心里就这么沉重,杀了他又该如何自处?只要能活命就够了吗?只要能够活下去,不管沦为多么丑陋的生物都无妨吗?

“……幸好我没有杀他……”

幸好没有轻举妄动,没有鬼迷心窍,没有付诸实行。

苍猿高声地嘲笑。

“留他活口,让他密告你也无所谓吗?嗯?”

“乐俊想报案就去报案!”

堆积在胸口的东西终於化成泪水迸出来。

“乐俊有这个权利。他想密告我当然可以去!”

“天真啊!天真!”

为什么不能信任别人呢?

虽然不至於要对任何人都来者不拒,但是阳子应该要相信老鼠的。

“既然你说得这么天真,那冲早会被人家利用。”

“被出卖也无所谓。”

“天真哪!”

苍猿格格格的笑声划破黑夜。

“你当真吗?真的无所谓吗?被人利用被人耍着玩都无所谓?”

“被人出卖也无所谓,那只是让出卖我的变成卑鄙小人,不会损害到我一丝一毫。起码比我去出卖别人、我去变成卑鄙小人要好。”

“变成卑鄙小人才好啊,因为这里是魔鬼的国度。没有任何人会对你友善,因为这里没有友善的人。”

“那和我无关!”

因为被逼到绝境、没有人对自己友善,所以就可以拒绝别人吗?就可以当成抛弃对自己友善的人的理由吗?对方若非出自百分之百的善意就不能够信任吗?别人要是对自己不够好,自己就不能对别人好吗?

“……不该是这样的。”

阳子自己相信别人和别人会不会背叛自己应该是无关的。就像阳子自己对别人好和别人对自己好不好同样也无关。

即使形单影只,在这辽阔的世界中只有孤独一人,没有人愿意帮助、没有人愿意安慰,都不能成为阳子不信任别人、行为卑劣,抛下别人逃走,甚至加害别人的理由。

苍猿抓狂地大笑,尖锐刺耳的笑声持续着。

“……我想变勇敢……”

她紧握住剑柄。

和世界和其他人都无关,她想变勇敢,可以抬头挺胸活着。

苍猿突然停止了笑声。

“你去死吧!无家可归、没人想念、上当受骗,你去死好了。”

“我不要死。”

现在死去的话,她将一直是愚蠢又卑鄙,以死了结就是姑息这样的自己。要烙下生命没有存在价值的烙印很容易,她不许自己这样逃避。

“你去死。去饿死、累死、抹脖子死掉。”

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将剑一挥。割开了草丛的刀尖划破空气,手上一股很强的劲道传回来。在四散的叶片间,苍猿的头颅弹起来,落地,喷出血水滚动着。

“我绝不认输……”

眼泪已停不下来。

※       ※       ※

用硬硬的袖子抆了抆脸,迈开大步的阳子脚边落下一道金光。

阳子一时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呆呆地凝视着它。

变成泥土颜色的血泊中,原本该是苍猿头颅的地方出现了那个东西。

那个应该在很久以前就不见的东西。

──剑鞘。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