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Ⅰ
一路上几乎都用小跑步,他们赶在关门的前一刻冲进了下一个城镇。第二天则在开门的同时离开城里。虽然阳子还是有点不理解事情的重要性,但从落人和乐俊都脸色一凛,也能体会是非同小可。
“真的能见到延王吗?”
她边走边问,乐俊动一动胡须。
“谁晓得。咱从没想过要晋见国君,所以不知道。贸然就想求见延王也是不可能的吧!”
“那怎么办?”
“往关弓的路上有乡也有县──先试着求见台辅看看好了。”
“台辅?”
乐俊点点头用手指尖在空中写字。
“台辅。这是用来称呼宰辅的,呃,算是一种尊称吧!关弓所在的地方是靖州,而靖州的州侯就是台辅。”
阳子呆呆地凝视着刚才写字的地方。
“……我有听过。”
她不知在哪里听过台辅这个音。
“听过也不奇怪啊!”
“不是的,好像是在那边听到的。”
是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个音。然后,她想起那个说台辅的声音了。
“啊,没错,他们是这样称呼景麒的。”
乐俊漆黑的眼睛张得大大的。
“台辅?景麒?”
“嗯,就是带我来这里的人,还给我这把剑……”
阳子笑了一声。
“他似乎是我的仆人,因为他称呼我为主人。话说回来,他的态度倒是挺傲慢的。”
“……等一下。”
乐俊急忙举起手,连尾巴都像要阻止阳子似地举起来。
“你说叫景麒?他被人称为台辅?”
“是啊,你认识吗?”
阳子一问,乐俊头摇得像波浪鼓,接着一副伤脑筋似地胡须上上下下抽动。
“阳子是景麒的主人……”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阳子心想。
就像翻开相簿涌起一页页回忆,阳子沉默了一阵子。叹口气回过神,只见乐俊离了有两、三步远,一直举目望着阳子,看起来不知所措的样子。
“有问题吗?”
“……是有。”
乐俊抬着头,对一脸不解的阳子喃喃地说。
“如果景麒被称为台辅的话,那他就是景台辅了……”
“然后呢?”
她觉得乐俊一副发楞的模样很奇怪。
“景麒是景台辅,这有何不妥吗?”
乐俊坐到路边去,对阳子招招手。然后他又盯着坐在旁边的阳子好一会儿。
“景麒怎么了?他是什么人?”
“……这下可不得了了,阳子。”
“我不懂。”
“咱慢慢会说明,你冷静点听咱说。”
不安缓缓地升起。阳子只好点点头看着乐俊。
“你如果早点告诉我是台辅,情况就出乎意料的简单了。你多半也不会吃这么多苦。”
“乐俊,我不懂。”
“能够被称为台辅的就只有宰辅,再加上他的名字叫景麒,这么看来,他是景台辅。一定是这样。”
“嗯,然后呢?”
乐俊突然摇胡子。小小的前脚要伸出来碰阳子的手,想想却又打消念头。
“因此,他不是人,也不是妖。……是麒麟。”
“麒麟?”
“麒麟。麒麟是最高等的灵兽,平常会化为人形。台辅不是人类,必定是麒麟。景麒写成‘景麒’,这不是名字,是称号,代表庆东国(注三)的麒麟。”
“喔……”
“庆国在青海的东岸,刚好位於雁国和巧国中间的地方。风调雨顺,是个好国家。”
“现在国家却在动乱。”
乐俊点头。
“去年国君驾崩了,新王却没有即位。君王可以治妖镇邪,保护国家免於灾害异变,因此没有了君王国家就会乱。”
“……喔。”
“如果景麒说你是主人,那你就是景王。”
“什么?”
“庆东国之王,景王。”
阳子张大嘴巴好一会儿,对这个不知所云的话题不太知道要如何回应。
“你就是……庆国的新国君。”
“等等。我……我只是个平凡的高中女生耶!就算我真的是胎果好了,也不是那种了不得的人物啊!”
“君王在登基之前就是凡人。君王不是由出身决定的。说得夸张一点,和一个人本身的个性、外在都没有关系,全凭麒麟是不是选中你,就这么简单。”
“可是……”
乐俊摇摇头。
“麒麟会选出君王。既然景麒选的是你,景王就是你了。麒麟不会服从任何人,能够被麒麟称为主人的就只有国君。”
“太可笑了……”
“上天将树枝交给君王,三个果实代表了土地、国家和王位。土地指的是地籍和户籍,国家指的是律令和法规,而王位指的是君王品德中的仁道──也代表麒麟的意思。”
一边说着,乐俊看起来更无奈了。
“咱明白阳子不是人,也非寻常的胎果了。……你和景麒交换过誓约了吧?”
“什么?”
“到底是什么誓约,咱也不清楚。不过,君王是神不是人,在和麒麟交换誓约的那一瞬间,君王就不再是人类了。”
阳子搜寻记忆。细细回想了一阵子,她想起自己说过“同意”这句话。
“……景麒是曾经先说了些什么,然后要我说‘同意’。对了,那时景麒还有些诡异的举动,接着我马上就出现很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像是有种东西从自己体内窜过去。在那之后,教师办公室的玻璃窗就破了,在众多受伤的老师之间,只有阳子毫发无伤。
“诡异的举动?”
“他跪在我面前,把头低下去。……我的意思是,用额头去碰我的脚……”
“那就没错了。”
乐俊断言道。
“麒麟是孤高不群的生物,不会服从君王以外的人,更不会对君王以外的人下跪。”
“可是……”
“详细的状况问咱也没有用,去请教延王吧!咱不过是一个半兽,神仙的世界我不清楚。”
乐俊用强硬的声音说道,举头看着阳子。他一直凝视着,胡须无精打采地动了动。
“阳子是个遥不可及的人……”
“够了!”
“果真如此,那就不是咱能够攀谈的对象,也不能直呼你是阳子了。”
说完他站起来。
“既然这样,那还是尽早面见延王为上。与其前往关弓,不如到附近的衙门去比较快。毕竟是国家大事嘛!”
他背对着阳子说道,然后又再次抬头看她。
“小的明白您必定旅途劳顿,但接下来的话,寻求官府的保护会比直接朝关弓前进要快。在延王有所定夺之前,不得不请您在客栈里稍作逗留,尚请见谅。”
他那深深一鞠躬的身影看起来很悲伤。
“我就是我!”
“小的不敢。”
“够了!”
气到极点的声音在颤抖。
“我是我!我从来没有变成别人过!不管是君王、是海客,那和我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和乐俊在一起才有现在的。”
乐俊只是垂着头,弓起的背脊如今好凄凉。
“有哪里不同?有哪里变了呢?我以为乐俊是我的朋友。如果是王位让友情变质,那种东西我宁可不要!”
矮小的朋友没有答话。
“这是一种歧视。你没有因为我是海客而歧视我,那为何要歧视我是君王?”
“……阳子。”
“我并没有遥不可及,是你的心才遥不可及。我和你之间就只有顶多两步的距离啊!”
阳子比了一下横在自己脚边和乐俊脚边之间那段短短的距离。
乐俊抬头看阳子,前脚尴尬地抓抓胸前的毛,丝线般的胡子晃了晃。
“乐俊,不是吗?”
“……在我看来有三步。”
阳子微笑。
“……那算我不对好了。”
乐俊伸出前脚轻触阳子的手。
“对不起。”
“不,我才要对不起,把你牵连进是非之中。”
阳子正遭受追杀。乐俊所说的君王的事,也许有可能是真的。这样一来,她遭到追杀的原因和此应该脱不了干系。
乐俊的黑眼睛笑了。
“咱来雁国是为了自己,所以阳子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我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不麻烦。怕麻烦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跟你来了,要是咱不愿意随时可以回家啊!”
“……我还害你受伤。”
“事情会复杂、会危险,咱早有心理准备,况且咱会跟着你,是因为对自己有好处才跟的呀!”
“是你太善良了,乐俊。”
“或许吧。只不过咱觉得与其丢下你不管、待在不危险的地方,还不如和你一起冒险犯难,会来得有意义多了。”
“不过你也没料到会这么危险吧?”
“是咱自己想得太容易了。那是咱的错,不是阳子的错。”
阳子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好点点头。
她握住那只小手,心中满怀歉疚。
家里有海客却不去报案是犯法的吧?妖魔追兵会不会在阳子离开后去攻击乐俊家呢?离开家的时候乐俊对母亲说:“妈妈你这么能干,一个人应该没问题的。”这句话难道不是在暗示可能会有追兵或其它困难找到她头上吗?
阳子伸出手臂,抱住那团绒呼呼的毛。她不理会乐俊哇哇地大声怪叫,将脸埋进灰褐色的毛皮中。和想像中的一样,感觉起来软绵绵的。
“抱歉拖累你了。谢谢。”
“阳子!”
她把一脸狼狈的乐俊放开。
“对不起,我只是……很感动。”
“没关系啦。”
乐俊很不好意思地两手梳弄着毛。
“你的举止还是庄重一点比较好。”
“什么?”
乐俊闻言垂下胡须。
“否则的话,你就多学学这里的事吧!懂吗?”
听他似乎很困扰的说着,阳子虽然摸不着头绪,还是答应了。
“嗯。”
※ ※ ※
注三:在《十二国记》中,王国的国名与君王的国氏及麒麟的称号同音不同字,例如:“庆”与“景”字日文读法相同,其他入巧和、雁和延、奏和宗、戴和泰也是一样的。
Ⅱ
抵达下一个城镇,乐俊马上去找了旅店。他在店里写了一封书信,然后真的跑到衙门去。
乐俊说,等到他递交的文件被送达,应该会有回音送到客栈里。阳子还是无法理解事情的重要性,更别说自己毫无身为君王的自觉了。话说回来,她也没有因此妨碍乐俊的行动,反而听话地乖乖配合。
“要花多久时间啊?”
“谁知道。总之是写明情况并请求谒见宰辅,至於什么时候才会送到宰辅手上,这事咱也没经验就不得而知了。”
“抓一个官差来拜托他不行吗?”
阳子问完,乐俊笑了。
“这样做只会落的被人给轰出来。”
“要是他们置之不理呢?”
“那咱就很有耐心,一直上书到他们来召见为止。”
“真的要这么麻烦吗?”
“没别的法子了。”
“真是有够慢的。”
“没办法,人家是达官贵人啊!”
“唉!”
亲身处於这样一件大事的漩涡中,感觉很难形容。
离开衙门之后──此地是党的官厅,乐俊不是朝着客栈,而是指着广场的方向。
“怎么了?”
“带你去看个有趣的东西,你一定会觉得很稀奇的。”
衙门在城里头,面对广场而建。她一头雾水地跟在横越广场的乐俊身后,只见乐俊向着正对面一栋白色建筑走去。白石砌成的墙上刻了金色与五彩的浮雕,屋顶瓦片上的青色釉药美极了。这个城叫容昌,房屋的门上就挂了一个写着“容昌祠”的匾额。之前到过的城镇里,市中心一定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里吗?”
“就是这里。”
“有写‘祠’的地方就有供奉神明。──是天帝吗?”
“你看了就知道了。”
乐俊得意地笑着,走进大门。门口有守卫,乐俊表明想要参观的来意后,他们被要求提出身份证明。
进门后是个狭小的庭院,更里面则有一栋很大的建筑。穿过雕花手工精巧的门进到屋内,里头通往像是大厅的房间。
屋子里被静谧的空气所围绕,深长的大厅正面墙上有个像大窗户的四方形开口,往外可以看到中庭。
窗户周围摆放着像是祭坛的东西,上面堆着许多鲜花、灯火和供品,有四、五个男女面向窗户正虔诚地祈祷着。
位在祭坛中央的应该是祈求的对象,可是,那里却只有一扇窗。难道是拜从窗口看出去的东西吗?自窗口望去,可以看见中庭和位在中庭正中央的一棵树。
“那是……”
乐俊轻轻朝着祭坛一合掌,接着又拉起阳子的手往右走。正面那片有祭坛的墙壁左右,都有往更深处进去的宽阔回廊,走进回廊就见到舖了白色沙砾的中庭。阳子看到那里的东西,目瞪口呆了好一下。
是白树。阳子在山里流浪时,常常去休息落脚的那种奇妙的树。它比在山中所见的还要大,但高度却差不多。枝桠伸展开来的直径将近二十公尺,树枝最高的地方有两公尺左右,最低的垂到地上。满树白枝无花也无叶,有些地方系了缎带似的细绳,上面就长了几颗黄色果实。在山上见到的果子很小,这里的果实则约有一人合抱。
“乐俊,这是……”
“这是里木。”
“里木?会结卵果的那个?”
“对。那个黄色的果子里就装了小孩。”
“真的啊……”
阳子楞楞地看着那棵树。怪不得在故乡时没看过这种树,她心想。
“阳子,你就是那个样子的时候发生了蚀,被漂到倭国去的。”
“真难以置信……”
树枝和果实都有着金属般的光泽。
“想要小孩的夫妻会一起到祠堂里来,献上供品,祈求上天赐给他们儿女,然后在树枝上绑带子。天帝听到了,绑带子的树枝上就会结果。果子十个月成熟,父母去摘的时候就会落下来。将摘下来的卵果放一夜后,果子裂开,小孩就生出来了。”
“那,果子不会自己长出来,要双亲先祈求过后才会长?”
“没错。有些父母怎么求也求不到,有些父母却一举得果。老天爷会决定你是不是有资格做父母。”
“我也是吗?我也有帮我在树枝上绑带子的父母?”
“对啊。失去了卵果,想必他们一定很失望。”
“有办法找到他们吗?”
“或许吧!看看记录也许会知道。倒回去算你被漂走的时间,找到那时刚好有出现蚀的地方,再查被漂走的卵果数量……不过应该挺困难的。”
“我想也是。”
如果找得到,她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这里也曾经有人期盼着自己的诞生,让阳子终於接受自己的身世。阳子其实应该诞生在这里的,诞生在这个被虚海环抱的世界某处。
“小孩会长得像父母吗?”
“小孩像父母,为什么?”
他是真的很不可思议地问,阳子苦笑。人形的女性都有孩子长得像老鼠了,看来小孩和双亲之间并没有遗传学上的关连。
“我们那边父母和小孩会长得很像。”
“真的呀?好怪哦!你们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为什么?”
“同一屋檐下有人和你长得一样,还不够恶心啊?”
“你这么想也没错啦!”
就在阳子眼前,有一对年轻男女进了中庭。他们像在讨论些什么,指着树枝交头接耳,犹豫一下后在选定的树枝上绑了条漂亮的带子。
“那条带子一定要由夫妻俩亲手绣上花样。他们要一边想着即将诞生的孩子,一边选个吉祥的花样,仔仔细细绣出图案。”
“……原来如此。”
她觉得这真是个温馨的习俗。
“我在山里也看过这种树耶……”
乐俊转头向上看着阳子。
“是野木吧!”
“那叫野木吗?上面也有结果实。“
“野木有两种,一种会长出花草树木,一种会长出动物。”
“花草树木和动物也是树上长的?”
“乐俊点头。”
“那当然,不从树上长要从哪里长?”
“……是喔。”
既然小孩是从树上长出来,那动物、植物如果不是从树上长出来,的确就不合逻辑了。
“家畜是长在里木上的。祠主会到这里来祈愿,不过祈求家畜有特别的日子和方法就是了。花草树木或山里的动物是自己长出来的,等自己成熟后,草木就被生为种子、飞禽生为雏鸟、走兽生为小宝宝。”
“种子也就算了,那小鸟和小宝宝自己生出来不会危险吗?例如雏鸟不就很容易被其他动物吃掉?”
“有的生物会有父母去接它们,除此之外的就会住在树下,直到它们能自立生存为止,因此其他的动物似乎不会靠近树。敌对的动物不会在相同的时间出生,而且不管再凶猛的野兽在树下时都不会开打。所以,来不及赶在傍晚进城的人会到山里去找野木,在野木底下很安全的。”
“……原来。”
“相对地,不管是多危险的野兽的宝宝,只要在有树的地方就不能抓也不能杀,这是绝对的规则。”
“是这样啊……那,鸡蛋里就不会孵出小鸡?”
乐俊露出厌恶至极的表情。
“里面要是有小宝宝怎么能吃啊!”
阳子轻轻笑了。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
“天哪,从阳子的话中听起来,你们那边好像挺恶心的嘛!”
“也许吧!──那妖魔呢?也有会长妖魔的树吧?”
“应该吧!当然啦,没人见过长妖魔的树就是了。不过既然人家说世上有妖魔的巢穴,那里一定也有树吧!”
“喔……”
阳子点点头,突然间她有个疑问,可是这个问题太没水准了一点,於是打消开口的念头。既然这里有花街柳巷,那也八九不离十了。
“怎么了?”
“没事。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真的很高兴。”
阳子笑道,乐俊也露出欢颜。
“那就好。”
中庭的那对年轻夫妻依旧对着枝桠双手合十。
Ⅲ
乐俊主张应该挑家像样的旅店,阳子却主张不必这样浪费。
“景王绝对不可以住这样的客栈!”
“什么景王不景王的,只有你才这样说。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姑且听之,并不代表事实的确是如此。”
“一定就是这样!”
“就算是,两件事也不相干啊!”
“……别这样,阳子。”
“我身上带的旅费就只适合住这种程度的客栈。在衙门来通知之前,不晓得还要耗上多少天,万一搬到昂贵的客栈去,停留的日期却延长,我们会付不出房钱的。”
“你是景王啊,怎么可能付不出钱?重点是,怎么会有老板跟国君收钱嘛!”
“那就更应该待在这里。住店不付钱是不对的,何况是一开始就打好了如意算盘,那更差劲。”
一番争执之下所选的客栈,等级算是末等之中比较好的。四叠左右的小房间,不过摆了两张床,有个面向中庭的窗户,窗下甚至有张小桌子。因为这样的房间是自己的钱住得起的,对阳子来说已是最大的享受。
从祠堂回来已是黄昏时分,她先在房间洗个澡、换好衣服,把这些天穿的衣物洗一洗。再也没有比可以每天洗澡换衣服更奢侈的事了。
去到食堂,和在那里等她的乐俊一起用餐。不是站在路边摊吃,而是可以好好在食堂里吃,她觉得这也很奢侈。悠闲地喝杯茶,然后她说差不多该回房间,这时事情发生了。
──客栈外头传来哀嚎。
不寻常的哀嚎让阳子马上紧握住剑。宝剑片刻不离身的习惯,她是怎么也不愿改掉。抓着剑柄往外面跑出去,马路对面吵吵闹闹的,只见行人在远处的街角乱成一团忙着逃命。
“──阳子!”
“该不会是追到这里了吧!”
她一直以为妖魔不会追到雁国来,但仔细想想,这并没有确实的证据。
雁国妖魔本来就少。他们夜里住店,只有白天赶路,当然不会碰到妖魔,但阳子的敌人可不只有夜晚山中会遇见的妖魔而已。至今未曾遇到攻击,也许只是不可思议的好运罢了。
“乐俊,你进客栈去!”
“可是,阳子……”
逃命的人们所发出的哀嚎,阳子还记得。那是最最悲惨的哀嚎,是命在旦夕者的叫声。她听到有类似婴儿的哭声混杂在尖叫声中,阳子已经学到,那必然是妖魔的声音。
她将手中的剑拔出,把剑鞘塞给乐俊。
“乐俊,退下,拜托你。”
没有回答,不过她感觉原本站在身边的乐俊离开了。
人潮突然涌上来,阳子看见另一边有个像小山一般的黑影,有如此巨大的老虎。是马腹!她听到有人大叫。
阳子将手中的剑尖端朝下,微微摆好姿势,剑身被两旁店家的灯光一照,闪闪发光。向前冲的人群仿佛突然被吓到了,往左右散开。
巨大的老虎一边把人群扫倒一边飞奔而来,它的背后还有一只长得像牛的庞大生物。
“有两只……”
身体有点紧绷。对这种久违的感觉,她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有种难言的兴奋。
在小巷里乱窜的群众冲进了两旁的店家中,她和敌人之间有了一块空隙。她缓缓地跑着,全身贯注,执剑以待。
首先是老虎。她间不容发地闪过了一跃而上的庞大身躯,然后将刀尖刺进那颗大头的后脑勺。一拔剑,重新站好,再对着猛冲而来的青牛将剑高高举起。
虽然它的身躯太大了,要解决掉它得花上一些功夫,不过数量很少还算容易。当她正从容地对付这两个对手之际,乐俊的声音突然响起。
“阳子!檎!”
猛一抬头,只见长得像鸡那么大的鸟正成群飞过来。有十几、二十只吧,实际数量看不出来。
“不要被刺到!有毒啊!”
听到乐俊的话,阳子不禁轻轻咂舌。又小、又快、数量又多,这下麻烦了。
鸟尾巴的形状像是锋利的小刀。她砍下了两只,再给老虎补上最后一剑。
她得小心不要被绊倒,从屍体旁跑过去,背对客栈找个地方站好。吃了她两剑的青牛抓狂也似地东冲西撞,脚下石板被妖魔的血弄得滑溜不堪。
狭窄、光线不足的小巷中,还有成群的鸟。从两旁店舖流泄出来的灯光,根本不足以照明,朦胧的光线反而更加深阴暗处的漆黑。仔细去感觉,鸟就在附近,仿佛会突如其来地从黑暗中涌出。
她躲开了扬着头冲过来的青牛,再打下一只鸟,这时却听见数也数不清的生锈金属轧轧作响般的怪声在靠近。
“难道还有吗……”
她的背上冒出汗来。
因鸟而分心,没有立刻将之置於死地的青牛,成了难以应付的对手。这是她看见成群的猴子从巷口蜂拥而来。
就这样她分神了一下。再回过神时,锐利的鸟尾已出现在眼前。她只能躲开,於是身子一闪,失去平衡之际下一只又来了。它的尾巴正直直对着阳子的眼睛。
她确定这下躲不开了。
──有毒。毒到什么程度呢?
──而且是眼睛被刺到。
──看不见就不能作战。
──来不及用手臂去护住了。
一眨眼间,她已转过这些念头。真的只有一眨眼的时间。
──糟糕!要被刺到了!
她正要闭起眼睛之时,原本朝她飞来的鸟却消失无踪。
有人从旁边把鸟给击落了。
还来不及确认那个人是谁。
她把来袭的鸟给削下来,再闪开一冲而上的青牛。牛被阳子闪过后,有人以精湛的手法朝着它的后脑刺进去。有鸟冲向被那高明至极的技巧所吸引的阳子,那个人又将剑拔出横劈过去。
那是比阳子足足高出一个头的高大汉子。
“可别恍神哪!”
男人说道,轻轻松松地砍下了最后一只鸟。
阳子在点头的同时,左挥右甩地把涌上来的猴子给斩落,接着一剑贯穿从背后跳出来的一只,手脚利落地全神应战。
男人的身手比阳子高出好几倍,臂力更是有天壤之别。猴群数量虽多,但是到小巷堆满屍体重归平静为止,看来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Ⅳ
“身手挺不错的嘛!”
男人甩掉血水收起宝剑说道,呼吸丝毫未乱。他的身材虽然高大,却不会给人壮汉的印象。所谓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是形容这样的人吧!阳子喘着气,不发一语地抬头看着这个男人。男人只是笑了笑。
“这么问也许有点失礼……你还好吧?”
阳子默默地点头,只见他扬起一边眉毛。
“没力气讲话了吗?”
“……非常、谢谢、你。”
“你没有必要向我道谢。”
“是你帮了我。”
“妖魔到处乱晃可就麻烦了,并不是我特别要帮你什么忙。”
阳子一时词穷,有人从背后抓着她的上衣。
“──阳子,你没事吧?”
是乐俊,他嫌恶地看着脚边的屍体。从乐俊手中接下了剑鞘,一甩剑后收了起来。
“我没事。乐俊你没有受伤吧?”
“咱很平安。──那个人是谁?”
阳子对他耸耸肩,表示不知道。那男人只是笑笑地看着阳子身后的建筑。
“你住这间客栈吗?”
“──嗯。”
这样啊,那男人嘴里喃喃应着,然后朝四周瞧。
“有人围过来了。你喝不喝酒?”
“不喝……”
“你呢?”
男人看着乐俊。乐俊有点困惑地抽动胡须,一边点点头。
“那跟我来吧!和官差讲话太嗦了。”
说完他转身走掉。阳子和乐俊面面相觑,彼此点个头就跟着后面去了。
※ ※ ※
男人拨开靠拢过来的人群,在路上走着。他一副没有特别目的地的样子,一面到处东张西望,一面穿过群众,然后进了一间似乎是他中意的客栈。这是家漂亮气派的大客栈。对跟在后头的阳子和乐俊瞧也不瞧一眼,那男的钻进了客栈大门。阳子一看,回头瞧着乐俊。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来都已经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话想跟他讲,你要不要回客栈去?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没关系,走吧!”
乐俊爬上石阶进入门内,阳子也追上去。在店里,男人和跑堂正在楼梯底下等着。见到了阳子两人,他微微一笑爬上楼梯。
跑堂的领着那男人到三楼的房间。那是两间房并在一起的大房间,面向中庭有个阳台。房间很大,盖得非常豪华,布置也经过精心设计,连摆放的家具都是些奢华的东西,阳子忍不住有点畏缩。这比她曾经进去过的任何一家客栈都高级不知多少倍。
男人命令伙计送上酒菜后,立刻坐进一张像沙发的椅子,一副像是对这种等级的客店习以为常的样子。在点了无数蜡烛的明亮房间中一看,可以发现他穿着的衣服也颇为昂贵。
“请问……”
男人对着呆站在门口的阳子笑笑。
“坐啊!”
“……打搅了。”
阳子和乐俊对看一眼,互相点点头坐下了。他们总是觉得不太放心。男人只是微笑着注视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他们不知该如何应对,在房里东张西望之际,伙计备好酒菜送了过来。
“大爷,还要些什么?”
男人闻言挥挥手要伙计退下。伙计离开房间时,又命他将房门关上。
“要不要喝一点?”
被他一问,阳子摇摇头,乐俊也一样摇头。
“请问……”
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不过阳子想至少先起个话头,那男人却打断了她的话。
“你有一把好剑哪!”
目光投向阳子的右手,男人将手伸出去。阳子难以拒绝,不由自主地把剑交给了对方。男人握着剑柄轻轻拔出来。毫无困难地拔了出来。
没有理会惊呼着“怎么可能!”的阳子,男人检视着鞘和剑。
“──鞘已经死了。”
“鞘死了?”
“已经看不到奇怪的幻影了吧?”
阳子听到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对着紧张的阳子一笑,男人还剑入鞘。他慎重地将剑递给阳子。阳子收下后,轻轻握住剑柄。
“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你不晓得这是什么玩意吧?”
“什么叫玩意?”
男人自顾自地从一个水壶状的玻璃瓶往杯子里倒满液体,举止毫不做作。
“它叫水禺刀。传说是由水铸成剑,由猿做成鞘,因此叫水禺刀。剑本身已是出类拔粹,但它还拥有其它的力量。剑刃会生出磷光,可以像水镜一样显现幻象。一旦操纵得法即可映出古往今来,甚至千里之外的事。不过要是意志薄弱,它就会不断让你看见幻觉。所以,要用鞘去封印。”
他微微倾斜杯子,看着阳子。
“鞘会变为猿猴出现。猿会阅读人的内心,但相同的如果意志薄弱,它就会读取主人的心然后迷惑他。因此,据说要用剑去将之封印。这是庆国珍藏的重宝。”
阳子不由得撑起上身。
“不过,这剑鞘已死。鞘的封印不见了,幻觉想必常来作怪吧?”
“……你是谁?”
“你们向党里递了文书吧?──把事情说来听听。”
“难道,你是延台辅?”
男人浮出坏坏的笑容。
“台辅不在,有事就跟我讲。”
阳子忍不住气馁。他果然不是那位台辅。
“事情都写在信里面了。”
“写是写,什么景王之流的。”
“我是个海客,对这边的事情不太了解,不过……”
阳子看着乐俊。
“这位乐俊说我是景王。”
“看来确是如此。”
男人很干脆地赞同了。
“你相信吗?”
“我信不信都一样。水禺刀是庆国的重宝,为了消灭魔力强大的妖魔而将它封印起来,变成剑和鞘,使其纳入控制之下成为宝物,所以只有正统的拥有者才能使用。换言之,非得景王才能使用,因为将它封印的是好几代之前的景王了。”
“可是……”
“由於它们彼此封印,原本除了主人之外的人是拔不开的。虽然如今因为剑鞘死了,我才拔得出来,但是我就算拿着剑,也是连一根稻草都砍不断,要叫出幻象就更是办不到了。”
阳子直视着男人。
“你到底是谁?”
──他绝不是普通人,竟然对庆国的事了如指掌。
“你先报上名字吧!”
“我是中岛阳子。”
男人的视线转向乐俊。
“那上书的张清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