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十二国记 小野不由美 15262 字 2个月前

乐俊应了声“是!”赶忙正襟危坐。

“表字呢?”

“乐俊。”

“──那你呢?”

阳子瞪着他,但是对那男人毫无威胁作用。

“我叫做小松尚隆。”

对这个蛮不在乎地回答的男人,阳子目不转睛。

“……你是海客?”

“是胎果。我的名字多半被人家读成‘尚隆’,不过所谓的多半也不过才几个人罢了。”

“……然后呢?”

“然后什么?”

“你到底是谁?是台辅的护卫之类的吗?”

那男人“啊!”地笑了。

“若要说称号的话,我是延王。──雁州国国君,延。”

阳子呆若木鸡了好一阵子,乐俊则是僵硬得连胡须、尾巴都竖起来了。

被人家一直盯着不放,他笑了。很明显地,他对这个情况是乐在其中。

“……延王?”

“没有错。很抱歉台辅不在,不过我想我应该也帮得上忙。还是你们非找台辅不可?”

不是的。阳子说完这句话就接不下去了。他浅浅一笑,然后把手指浸在杯子里。

“还是话说从头吧!一年前,庆国的景女王驾崩了,谥号叫予王。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

阳子说道,延王点头。

“舒觉是她的本名。她有个叫舒荣的妹妹,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竟然自立为景王。”

“自立为王……?”

“君王身边有麒麟,王是由麒麟选的,这你听说过吗?”

“有。”

“予王留下一只麒麟,他就是景麒。你知道景麒的事吗?”

“见过一次,是他把我带到这边来的。”

延王再次点头。

“予王逝世,庆国王位悬缺。很快地,景麒就选定了国君,在予王驾崩两个月后,从庆国传来了景王即位的消息。……然而没有想到,她只是个伪王。”

“伪王?”

点点头,延王用沾过酒的手指在桌上写了“伪王”。

“王是麒麟所选的,未经麒麟选定而自立为王的就称为伪王。当国君即位之际,会出现种种的奇迹,但是舒荣却没有。不仅如此,反而妖魔横行、蝗灾肆虐,怎么看她都不像是君王。”

“我还是不……”

延王伸手制止了正想发问的阳子。

“因为如此,显示她应该是伪王。调查之后才发现,自称为景王的就是予王的妹妹舒荣。她虽是予王的妹妹,但也只是个平凡女人,进不了王宫,因此也不足以动摇国事。我本以为不需要在意的。”

虽然满头雾水,阳子还是仔细地听着。

“不料她却出兵州侯城下,而且发布了景王即位的消息。人们无从判断真假,他们听到之后并没有理由怀疑,便都深信不疑。然后她又宣称诸侯共谋封城,不让她这个国君进去,人民信以为真就谴责诸侯。此时舒荣竟站出来号称向奸臣宣战,她招募新的官吏、军队,自告奋勇者络绎不绝。”

说着延王露出凝重的表情。

“原本予王即位前就花了很久时间,在位时间却很短,国家尚未自混乱中重新站起来,百姓对诸侯的怨恨很深。在九个州里,就有三个州被伪王军所占领。”

“没有人持反对立场吗?”

“有啊。不过,当有人质问为何麒麟不在,她就辩称景麒被诸侯藏起来了。更怪的是,不久后她真的让景麒现身了。她说是自己救出了被敌军抓起来的景麒,因为带出来的是兽形的麒麟,大家更不会怀疑了。就这样,剩下的六州里,有半数的三州又向伪王一方倒戈。”

“她找到景麒……那景麒呢?”

“应该是被她抓到的。”

难怪他没有来找阳子。虽然这不是最糟的状况,但阳子明白离最糟也不远了。

“那么,是那个叫舒荣的女人派刺客来找阳子的?”

乐俊问道。

“不可能的。妖魔攻击人虽然是常有的事,但却不会四处追杀某个特定的对象。除非是使令,那就另当别论。”

“使令?”

“国君可以使用重宝的咒力,麒麟则可以差遣使令。若要说有谁能派遣妖魔攻击某人,那就只有麒麟了。”

如此说来,景麒身边的妖魔就是他的使令了。阳子只明白了这件事,乐俊却很明显地紧张起来。

“难道……”

延王重重地点头。

“虽然不可能,但却没有其它解释。攻击景王的应该是麒麟的使者,以及使令所召唤来的山野妖魔。”

“我的天哪……”

“再仔细想想,舒荣不可能有维持军队的门路和金钱,因此背地里应该有人在供给她大量的军需物资吧!既然搞到连使令都出动,躲在背后的就是某国国君了。”

阳子看看延王再看看乐俊。

“……为什么?”

延王回答了她。

“你了解麒麟这种生物吗?”

“是种灵兽,会选出君王……”

“正是。麒麟像是妖怪却又不是妖,应该说更接近神。本身虽是动物,但经常化为人形。他们个性善良,是充满慈爱的生物。虽然孤高不群,却厌恶争斗。他们尤其怕血,碰到血就会生病。因为他们绝不会拿剑作战,为了保护自己就会派出使令。使令就是和麒麟交换契约成为仆人的妖魔,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自做主张去攻击人类,因为那违背麒麟的本性。”

“所以呢?”

“所以!国君是麒麟的主人,麒麟绝不会违背国君。虽然麒麟这种生物不会对人存有加害之心,但君王命令他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既然使令会攻击你,必定是君王这样命令麒麟,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那……会不会是那位叫舒荣的也有养一只麒麟?”

“不可能。一国只会有一只麒麟,他要做的就只有奉国君为主人,去寻找国君而已。”

如此说来,真的有某国国君想要阳子的命了。

这时阳子想起来了。

那个在山路上遇见的女人──

她看起来像在哀悼妖魔的死。会不会是因为那只妖魔是她的使令呢?鹦鹉命令她杀了阳子,她即便流着眼泪却仍然遵命地挥刀。如果那只鹦鹉是君王,那个女人是麒麟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那是哪一国呢?”

──到底是哪一国的国君?

延王看着其它方向。

“答案呼之欲出了。”

“哦?”

“只要景王在我的范围之内,我不会让他动你一跟毫毛。重点虽然在於景麒,不过他毕竟是麒麟,不至於轻易遭到杀害。如此一来,下令暗杀景王的国君是谁,不久后应该就会揭晓,因为上天不会放过他的。”

“我不太明白。”

“不用去管他。等他的国家衰败,就知道是谁下令的了。”

延王低沉浑厚地笑着。

“不过,景麒被抓到庆国,我们一定得要把他救出来才行。因此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有必要请景王到安全的场所。可以出发了吗?”

“现在立刻吗?”

“可以的话就是现在。要是行李还在客栈,倒也还有空去拿一下。我希望你到我的住所来。”

阳子看着乐俊,乐俊点点头。

“你最好去吧,阳子,那里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可是……”

“你不用担心我,快去吧!”

听了乐俊的话,延王大声笑道。

“就算多你一个客人也无妨啊!不过是破破烂烂的旧房子罢了。”

“这怎么好意思。”

“那里都是些不灵光的家伙,你不介意的话就来吧!这样景王也比较安心。”

他的住所就是关弓的玄英宫吧!阳子愣了一下,延王竟然把那里说得像什么破屋一样,然后她看着乐俊。

“走吧!我不放心你留下来。”

乐俊有点僵硬地点点头。

延王走到城里偏僻之处,撮指尖吹个口哨。

到关弓用步行得再花上一个月,而且晚上不能出城,阳子心里还在想不知他要怎么离城去关弓,只见像在回应他的哨声般,有影子出现在围墙上。那是两头仿佛发出淡淡光芒的老虎,长了黑条纹的白皮毛随光线微微变色,色泽不像珍珠那么浅,又不至於太深。黑色蛋白石般的眼珠让人难忘,尾巴长得非常的长。

※       ※       ※

就像当初横度虚海的那个夜一样,骑着老虎、奔驰在高挂着半月的夜空,阳子一行朝关弓前进。

好怀念的感觉。蓦然回首,竟然已经流逝了如此漫长的光阴。她骑着景麒那只叫做骠骑的使令飞向海上时天气还很冷。那时的阳子对什么都很无知,不管是对景麒,抑或是对自己。

如今,世界已入夏。热雾弥漫在夜气中,老虎周围没有风,一片死寂。

和越过虚海那一晚相同的夜景,在飞天兽的脚下泼洒开来。雁国的夜好明亮,里和庐形成小小的星云,就像虚海一样。

※       ※       ※

“阳子,那就是关弓。”

当紧抓着她背后的乐俊用细小的前脚指着前方时,他们差不多已经骑了两个钟头了。

乐俊所指的方向什么也看不到。看不见城市的灯光,那里只有深邃的黑暗。正想开口问在哪里,阳子就明白是自己弄错应该看的东西了。乐俊指的不是黑暗中的某个东西,而是在指黑暗本身。

“……不会吧……”

沐浴着半轮月光,下方的深海如森林的轮廓般微微泛白,就像海浪一样,其间散布着无数的灯火。──这幕夜景被挖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深穴。

不,那不是洞穴。半月衬在背后,那是个黑色剪影。虽然它挖开夜幕,看起来像洞,却并非洞穴,反而该用隆起来形容……

“……是山。”

──竟然有这样的山啊!

身在里的人看起来不过是个小点的高空之中,那座山竟然高得还必须要仰望。

──高耸插天的山,乐俊曾经说过。

没想到,真的有和天一样高的山啊!

刹那间,她惊觉自己是多么渺小的生物。

那山巍峨屹立,有如顶天立地之柱,自平缓的坡地间向空中伸展的姿态,就像一捆长短不同的笔竖立起来。细窄险峻的山顶几乎全被云围绕,遮住了形状。

形成影子的岩石表面,就如同一堵庞大的墙。

“……那就是关弓?那座山吗?”

她从脚下看到山边,发现那距离简直超乎想像的远,由此可见山的巨大。

“没错,那就是关弓山。每个国家王宫所在地的山都像那样。玄英宫就在那座山的山顶上。”

微映着月光的山崖轮廓是白色的,角度尖锐得近乎垂直。她想看看城的模样,山顶被云掩盖所以看不清楚。山脚下则能见到有一、两个光。

“那个光是关弓城。”

既然是首都,就应该是比乌号更大的城市了,那光却远得只剩下一个小点。

阳子发呆了好一阵子。

关弓看起来虽近,但就算是飞天兽的脚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逃得到的距离。终於靠近了尖细的山峰,若不转动头部已无法一眼看到整座山,而且就算把头完全向上抬也看不见山顶了,这时她终於见到关弓城的轮廓。

关弓位在这座出奇高耸的山峰脚下微微隆起的丘陵地带,延伸出一道弧形。有这种庞大的山盘踞在背后,夜恐怕会很长吧!

她这么问乐俊,乐俊称是。

“我去过巧国的傲霜,就有这种感觉。傲霜位在山的东边,所以黄昏特别长。”

“……喔。”

从上空看,关弓是个巨大的城市,脚下绵延出一片光海。而在她眼前的则是一望无际的山崖,垂直尖山上那层层叠叠的岩石表面寸草不生,即使黑夜中看起来都白白的。

走在前面的延王在山峰高处,一个从断崖上突出来的石地上降落了。

岩地的大小相当於一个小型体育馆的面积,看起来像把一整块大石头平平地削开一样。载着阳子他们的老虎紧接着延王降落在岩地上,先降落的延王转身露出笑脸。

“你们都没掉下去,平安地到了嘛。”

坐在这只不摇不晃、连风吹的感觉都没有的动物背上,怎么可能会掉下去?延王仿佛读出她的思考笑着说道。

“因为有的人会对高度头晕,有的人则因为太舒服而打起瞌睡。”

原来如此,阳子苦笑。

岩地的白石被削得很平整,可能为了止滑,上面刻了又深又细的纹路。岩地周围没有栏杆,她一点都不想靠过去看看。从地面到这里到底有多高,阳子简直难以想像。

连接着岩地的山崖上有大大两扇对开的门。延王转身往门走过去,在他到达之前,门从内侧打开了。

将这扇多半有她两倍身高的整块白石所做成、一望可知沉甸甸的大门给打开的,是两位士兵。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士兵,只不过看他们身着厚厚的皮胸甲,猜想应是士兵罢了。

延王向士兵们点个头,接着回头看阳子二人,自己一边走进里面,一边用眼神催促他们快进来。阳子和乐俊穿过大门时,两名士兵轻轻行个礼,然后就到外面,朝在岩地上休息的两头老虎走过去。也许就像马一样,等一下要喂它们喝水吃饲料,甚至帮忙刷一刷毛吧!

“──怎么了?往这边走。”

延王看着阳子。她赶忙追着延王过去,里面是个宽阔的走廊。

头顶上挂着美术灯般的吊灯,光亮如白昼。看到连乐俊都惊讶得抖着胡须,想必在此极为少见吧!

穿过并不是很长的走廊,来到一间大厅,然后再从有如隧道的拱门底下爬上白色石阶。乐俊抬头看看这道楼梯,胡须泄气地往下垂。走在前面的延王回头说道。

“怎么了?不要客气啊!”

“不是的。”

乐俊的脸抽动了一下。他的心情阳子也很明白。

“嗳,阳子。”

乐俊很小声地说。

“真的要爬上去耶!”

“没办法!”

阳子这么回答,心里也有点无力。他们降落的那块岩地已经是山上很高的地方了,但是如今头顶上还有一段足以和超高层大楼比拟的高度。要爬上那段距离应该是一大酷刑吧!

不过阳子不打算抱怨,默默地爬上楼梯。不知为何,她拉住了乐俊的手。楼梯的段差不大,但楼梯本身很长。跟着延王爬上去,来到一层楼梯平台后方向转了九十度,再爬上楼梯就来到一个小厅,小厅里面有扇雕刻得很漂亮的木门。

一出了这扇厚重木头上刻着精美浮雕的门,就有和煦的风吹过来,带着浓浓的海潮味道。

“……啊!”

阳子不由得叫出声。门前是辽阔的露台,而且,他们就位在云的上面。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明明才爬了几级阶梯,就到了这种高度吗?地板舖了白石,也用相同的白石做成扶手的露台下方,有白云的波浪拍上来。

──不,那是真正的白色浪花在拍打着,阳子瞪大了眼睛。

“乐俊,有海……!”

她忍不住大叫着冲到栏杆边。突出於悬崖的露台底下,有海浪高高地涌上来。一眼望去这里的的确确是在大海上,还有潮水的味道。

“有啊,天空里的啊!”

听到乐俊这么说,阳子回头。

“天空里面有海吗?”

“没有海的话,就不能叫云海了呀!”

从海面上吹来饱含海潮味的风,一望无际的阴暗海水在露台下卷起波涛。从栏杆探出身去,可以窥见海底的光,就如同虚海一样,不过她晓得那个光是位於遥远下方的关弓灯光。

“真奇妙……水为什么不会掉下去?”

“云海的水若掉下去,大家不就糟了?”

嗤嗤发笑的人是延王。

“喜欢的话,我会要他们帮景王准备有露台的房间。”

“呃……”

不知该如何称呼,阳子只好这样叫他。

“能不能请你不要叫我什么景王?”

延王好笑地扬起一边眉毛。

“为什么?”

“总觉得……好像在叫别人。”

延王闻言轻声笑了。他正准备说些什么时,突然抬头看天空。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道白色细光划过。

“应该是台辅回来了。──来吧,阳子。”

说完延王转过身去。露台左后方有道向上的短石阶。跟着前头的男人走上去,接着阳子目瞪口呆地望着远方。

陡峭山峰座落在正中央的岛状地形里,有无数建筑散布在月光照耀的白色断崖上。奇石绵延在有如水墨画的山峦之中,树木的枝桠自岩石表面伸出,还能见到几个细小的瀑布。

在山崖上,有的房子像宝塔,有的房子像楼阁,回廊则将这些屋宇纵横连贯,构成一整个建筑。

仿佛占据了整座山的巨大城堡,就是雁国的中心,延王的住所──玄英宫。

进了屋子,阳子二人被像是男女仆佣的人所包围,带离了延王身边,硬推进里面的房间。

“呃……”

“这是……”

女官面无表情地看着狼狈不堪的阳子和乐俊。

“请在这里更衣,热水马上就来了。”

看来似乎是不想让他们一身邋遢地在宫里乱跑。虽然一头雾水也只好答应,用送来的澡盆洗净身体。她和乐俊轮流在屏风后面洗完澡再到隔壁去,大房间里的宽桌上已经准备了新衣服。

“要穿这个吗……?”

乐俊一脸不高兴地拎起质料精美的衣服检视着。

“这是男装嘛!他们以为你是男的吗?还是延王明知道你是女的却开你玩笑啊?”

“好像也有乐俊的呢!”

阳子说道,结果乐俊垂头丧气。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这副德性要拜见王公贵人实在太失礼了。”

严格说起来他的确是裸体,阳子心里一面想一面将衣服交给他。回想起曾经在大路上遇见的动物,有穿衣服的并不少。乐俊心不甘情不愿的,她光是想像就觉得好笑。

阳子目送垮着肩膀、拖着尾巴走进屏风的乐俊,自己也换上帮她准备好的衣物,那是成套的宽松柔软薄布长裤、薄薄的短罩衫和一样薄的袍子、织了精巧花样的长上衣。

布料多半是丝绢,光滑的触感让习惯了粗布衣裳的皮肤痒痒的。她绑好绣花腰带的时候,门打开出现了一位老人。

“更衣完毕了吗?”

“好了……不过还有我同伴。”

她正想说再等一下,这时屏风动了动。

“没关系,我可以了。”

回答的声音很低沉。阳子吓一跳。她看着自屏风后面出现的身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你是……乐俊吗?”

“是啊!”

他点头一笑。

“对了,这模样你还是头一次看到吧!咱是如假包换的乐俊啊!”

阳子不知如何是好。她终於明白上次抱着乐俊的时候,乐俊为何要她庄重一点了。

“我忘了这里是超乎我理解范围的地方了。”

“没错。”

他笑道,看来是个年级约二十岁出头,长相端正的人类青年。以他的中等身高来看是有点瘦,不过仍是个身材正常的男人。所谓的“正丁”,就是指成年男子的意思。

“只是动物怎么会讲话呢?咱说过自己是半兽啊!”

“……话是没错啦。”

阳子脸上快喷出火来。他不知说过多少次半兽、正丁的,自己都没去注意。不但抱了他,投宿时还同住一室。记得很久以前,他好像还帮自己换过睡衣。

“阳子你虽然能干,可是很粗心哦。”

“我也这么想……你平常干嘛不维持人形啊?”

她有点埋怨的问,乐俊叹口气。

“一想到要穿戴整齐,咱就肩膀酸痛,不料今天真的得要打扮的人模人样……”

他嘟嘟囔囔的声音一副可怜兮兮,阳子轻声地笑了。

※       ※       ※

阳子他们被老人领着走过长长的走廊,终於来到一个大房间。落地窗敞开着,因此有一股海水的味道。延王从面海的露台上转过头来。他也换了一身衣服,不过和阳子他们穿的袍子没什么差别。阳子他们的衣服其实算不上有多好,因此延王的服装也算俭朴,可见他本性不爱摆架子。

延王边走进房间边苦笑道。

“换了衣服吗?我这些家臣就是喜欢讲排场,要是不乖乖照做,他们就会唠叨个没完,不好意思。”

阳子心想延王未免太好说话了吧!不过听他语气含笑,自己也只好微笑以对。

“乐俊,你可以把那玩意脱下来啊!”

听到这句话,乐俊这位年轻人露出硬梆梆的笑容。

“谢谢不用了。──台辅呢?”

“马上就来了。”

刚说完门就开了。门一打开,风吹进来,房间就充满海潮味。

“你回来啦?”

门的内侧都有个屏风,从屏风背面现身的是位金发的十二、三岁少年。

“情况如何?”

“他们应该还没有上到王宫……真难得,有客人啊?”

“不是我的客人,是你的客人。”

“我的?不认识。”

少年歪着头看向阳子二人。

“喂,你们是谁啊?”

“讲话别那么粗鲁。”

“我哪会讲什么客套话?”

“你会后悔的。”

“哦?你终於要讨老婆了吗?”

“别开玩笑。”

“……那,是你娘?”

“如果不是我老婆、不是我娘,你就不想有礼貌吗?”

叹着气说道,延王回头看愣在一边的阳子。

“很抱歉,他是个不懂礼貌的家伙。这位是延麒。六太,这位是景国女王。”

“啥?”

少年叫了一声接着倒退跑开,然后才抬头看阳子。阳子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这也许是她度过虚海以来头一次笑出声音。

“早说嘛!你真是恶劣。”

“是你懒得听吧?旁边这位是乐俊先生。”

轻轻笑了一下后,延王表情一凛。

“庆国的情况如何?”

少年闻言也正色道。

“纪州似乎已经沦陷了。”

乐俊将“纪州”二字写给她看。由於语言是自动被翻译好的,因此她还是必须依赖笔谈。口语方面翻译起来虽然没有问题,但把自读出来就有困难了。

“这样一来只剩北边的麦州。舒荣仍旧待在征州,她的军队又增加了,如此一来,王师难以抗衡。”

乐俊写下“王师”,指的是国君的部队。

“伪王军正在朝麦州前进。麦侯军队有三千,再怎么样也抵抗不了吧!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说着坐到桌子上,拿起放在上头的果子来啃。

“──你在哪里找到景王的啊?”

延王将事情大略说了。延麒一语不发地听着,表情凝重。

“笨蛋啊!竟然要麒麟攻击人。”

“暂且放过幕后黑手也无妨。重点是至少要救回景麒。”

延麒对此表示同意。

“最好快一点。要是他们察觉景王在此,难保不会遭到毒手。”

“等等……”

阳子插话道。

“我还是不懂。”

延王扬起一道眉。

“我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带来这里的。延王说我是景王,那就算是好了,说有某国的国君想要追杀我,就算也是好了,但我不想当什么景王啊!我不是为了让你承认我是景王才和你联络。我只是不想被妖魔追、不想被巧国士兵追,想要知道回倭国的办法,才来请求延王帮助的。”

延王和延麒面面相觑。沉默笼罩了好一阵子。最后开口的是延王。

“阳子,你坐。”

“不用了。”

“你坐下,我得请你听一个长长的故事了。”

“该从哪里起头呢?”

延王说道,然后向别处眺望了半晌。

“有人,就有国家,就需要治理国家的人。对吧?”

“是。”

“在这里有君王,由一国之君来统治。然而执政的人是国君,他的施政却未必能满足百姓的期望。权力使人傲慢,国君往往是摧残百姓的人。国君不见得都是坏的,可是国君一旦握有权力就不再是百姓,渐渐就不懂百姓的心声。”

“听说延王是稀世的明君。”

延王苦笑。

“我不是要说这个,你别急。──如果君王迫害百姓,那百姓要如何得救呢?”

“其中一个方法就是叫‘民主主义’吧?”

说这句话的是延麒。

“由百姓选出合乎自己利益的国君,不合利益的就要他下台。”

“正是。”

延王继续说道。

“在这里,用的是更特殊的方法。要是国君迫害人民,只要叫不会迫害百姓的人来当国君就行了。这就要靠麒麟。”

“麒麟会代替百姓选出国君?”

“这么想也没有错。这里有所谓的天意。天帝从天上创造出大地与国家,定下世界的准则。麒麟依据天意选择君王。颁布了天命,才会有君王。”

“天命……”

“君王应该要保护国家,拯救人民带来安定,麒麟要选有能力做这些事的人,选中之后让他即位。也就是说,上天透过麒麟来让明君登上王位。有些人称呼我为明君,那都是假的。每一个国君都有成为明君的资质。”

阳子没有应声,一语不发。

“然而,不管是倭国、汉国都有许多人被称为明君,但是总的看起来国家却并不和平,这又是为什么呢?”

阳子微微斜着头道。

“因为即使是被称为明君的人,也可能因一念之差而走上歪路。就算不会走歪好了,不管什么明君冲早都会死,死后的继任者却不见得是明君。──我说的对吗?”

“正是。那么不让明君死掉,让他当神不就好了!如此一来,问题就解决了一半。即使他死了,不让他的子孙世袭王位,要麒麟去选就行了;再者就是监督他不要走上歪路,这样不就行了。──对吧?”

“话是没错啦……”

延王对着某个东西点一下头。

“如今,雁州国被托付到我手中,选我当国君的是延麒。一个人不管多么渴望、多么努力,没被麒麟选中就是不能当王。麒麟凭着直觉选择国君,就像男人选择女人,或是女人选择男人一样。我是个胎果,并不是生长在此地的人,但即便像你我这样不知君王为何物的人,被麒麟选中了就是君王。天命已下达,这是不可改变的。”

“我也是吗?难道不能回去吗?”

“想回去当然可以回去,但你依旧是庆东国的国君。你无法否定这一点。”

阳子低着头。

“麒麟会和自己所选的君王交换盟约,发誓绝不离开他身边,绝不违背他的命令。等到国君即位,就在国君身边担任宰相。”

“延麒也是宰相?”

阳子看着盘腿坐在桌子上的延麒,延王微笑道。

“你别看他这副德行。虽然看了延麒之后你可能会更糊涂,不过麒麟是种本性慈悲的生物,只能行正义与慈悲之事。”

延麒挤眉弄眼。他的主人苦笑说道。

“台辅的建议都是正义与慈悲的谏言,但是,光凭正义与慈悲却不足以治国。我有时会不顾延麒的阻止做出不慈悲的行为,但是为了国家的正义,我不能罢手。若光对延麒所说的言听计从,国家是会灭亡的。”

“……是这样吗?”

“举例来说,现在有个罪犯,一个为钱杀人的罪犯。这罪犯有个正在挨饿的妻子,於是延麒要我救救他。然而,纵容罪犯却是乱了国纪。虽然遗憾,我还是必须将犯人论罪。”

“……是。”

“假设我命令延麒去杀了犯人。虽然麒麟是做不出这种事的生物,但最后他还是会一边抱怨一边去杀了对方吧!因为麒麟对君王的话绝对地服从,绝对。麒麟不能忤逆君王的话,即使命令他去死他也一样,如果真的这样命令他就不会违抗。”

“那他只是选中你而已,你被选中之后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这就是困难的地方。正义与慈悲是上天的意志,老天爷希望我们用正义和慈悲来治理国家,於是经由麒麟来达成。可是单凭正义与慈悲又不足以治国,有些事明知不公正、不慈悲还是得做,然而超过限度就会失去天命。”

阳子默默看着延王。

“为了国家必须行不慈悲之事,但太过不慈悲则失去君王的资格。总而言之,君王不过是向上天借来王位罢了。当君王误入歧途,失去天命,麒麟就会生病,这种病叫做‘失道’。”

阳子注视着延王写在空中的文字。

“它是因君王迷失正道而使麒麟生的病。国君若能改正错误那就好,否则麒麟的病无法痊癒。问题是,人的本性不是说变就能变的,麒麟罹患失道病后因君王而痊癒的例子少之又少。”

“治不好的话会怎么样?”

“一直下去就会死。然后,麒麟死了君王也会死。”

“会死?”

“人的生命很短。君王之所以长生不老,是因为他入了仙借。君王是神,因此不会死。让君王变成神的是麒麟,因此麒麟死了君王也会死。”

阳子点点头。

“要医治麒麟,除了洗心革面外还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那就是放麒麟自由。最简单的做法,只要君王自己去死就行了。就算君王死了,麒麟也不见得会死。”

“这样麒麟就能得救吗?”

“可以。……景麒就是如此。”

说完延王轻叹一口气。

“庆国前任女王是予王。即使是国君,本质仍是人,不可能绝不走错路。予王爱上了景麒,她不让任何女人接近景麒,以他的妻子自居,很爱嫉妒。结果予王做得太过火,想把城里的女人都赶出去,甚至要把全国的女人都赶走。景麒想保护她们,却让予王变本加厉。当她打算杀了留在国内的女人时,景麒病了。”

“后来呢?”

“女王失道是因为爱上景麒,她当然不会愿意害死景麒,至少没有过分到那种程度。於是予王登上蓬山,自愿退位。天帝批准了,景麒便从她手中解脱。事情就是这样。”

“她后来呢……?”

“成为君王的那一刻就等於死去再重生为神,既然不是君王,也就无法继续活着了。”

庆国前任国君就因此而死。

“你已经被景麒选为国君,虽然要正式即位还得登上蓬山去取得天敕,不过交换过誓约和即位也没什么两样了。天命已经颁下,你就是景王,无论如何这一点都不会变的。……了解吗?”

阳子点头。

“君王有治国的义务。你要抛下国家回倭国去是你的自由,但失去君王的国家将会动乱,国家一旦动乱,上天则必定会放弃你。”

“所以,景麒就会得失道病,然后我就会死掉?”

“恐怕是的。况且,要说大道理的话还不仅如此。重点在於庆国的百姓。君王不光只是统治,他还要担起镇灾平妖的任务,否则将会有妖魔横行,风暴、干旱、水患成灾,瘟疫蔓延,人心惶惶。国土将会荒芜,人民饱尝痛苦。”

“国家会灭亡吗……?”

“没错。景麒之前一直没能找到予王,有段很长的空窗期。在那段期间,土地荒废民生凋敝。好不容易找到国君来即位,却仅仅在位六年,更不用提后面几年因失道而让国家失去和平,还引起那样的骚动。即使住得离雁国、巧国比较近的人可以抛家弃国逃出来,绝大多数的人们还是留在庆国。这段时期里,他们必定也被妖魔和天灾所煎熬吧!要拯救他们,方法只有一个。”

“就是正统的国君尽快登上王位?”

“正是。”

阳子摇头。

“我做不到。”

“为什么?我认为你确实具备了王者之气啊!”

“怎么可能……”

“你就是你自己的主宰,你了解自己应负的责任。对不了解这一点的人再怎么解释君王的责任也是枉然,一个不能统治自己的人当然无法统治国土。”

“我……不行。”

“可是……”

“尚隆。”

延麒责备地叫着。

“不要强迫她。景王想拿庆国怎么办,是她的自由。只要她对自己所做的事有所觉悟就够了,随她吧!”

延王叹了一声。

“你说的对。──不过,我只想拜托景王一件事,我虽然有心尽最大力量去帮助庆国百姓,雁国的国库却非取之不尽。请帮帮我的国家吧!”

“……拜托让我考虑一下。”

阳子头低低的。如今她怎么也无法抬起脸来。

“请问一下。”

插话的是乐俊。

“攻击阳子的君王,各位知道是谁吗?”

延王看着延麒,延麒则别开视线。

“……你觉得是谁?”

“这个嘛……咱猜会不会是王?”

阳子望着乐俊。这个表情不悦的年轻人乍看之下和好脾气的老鼠很难联想在一起。

“为什么?”

“证据当然是没有啦!阳子曾经在山里跑来跑去日子过得很悲惨,攻击她的妖魔却不见得全都是麒麟的使令。话说回来,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妖魔住在山里呢?就算其中一半是使令,也未免太多了。咱不由得猜想,会不会是巧国走上歪路了?”

乐俊说完,延王点点头。

“有可能。王曾经强烈要求我们将从巧国逃到雁国的海客送回去。像巧国这样的国家,过去并非没有海客从那里逃过来,但这种情形还是头一遭。我觉得事态有异才叫延麒去调查,结果发现提供金钱给舒荣的是巧国的人,而且巧国也有动乱的迹象。这些都显示王正进行可疑的企图,然后昨天我得到麟失道的消息。”

“麟失道?”

乐俊低声说道。豁达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那巧国要完了……”

“难道不能做些什么吗?”

阳子开口,其他三人的表情都很黯淡。回答的还是延王。

“想要给王友善的忠告说起来简单,不过我们是见不到王本人的。就算见到了,王对本身的错误没有自觉的话也无济於事。唯一的方法,就是真正的景王接受天命递补悬缺的王位。虽然不知王为何要开始干涉庆国,但他的目的若是扶植傀儡君王以掌控庆国,如此一来或许就能让他的野心破灭,终止他愚蠢的行为。”

阳子被他那意在言外的眼神注视,抬不起头来。

“……请给我一点时间。”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