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Ⅰ
阳子被分配到一个天花板挑高的豪华房间。装潢就不用说了,上至家具下至桌上一应俱全的水瓶、玻璃杯,全都极尽奢侈之能事。房间宽敞,装了玻璃的窗户很大,还插花焚香,让来自巧国边境的农夫──乐俊看得头都晕了。
习於贫困之旅的阳子也一样,怎么都不对劲。她到房间后打算单独想想事情,但是在舖了锦缎、软绵绵的椅子上却老是坐不住;为了怕在上了漆、镶了贝壳的桌面印出一个个指纹,也不敢在上头托着下巴。
环顾房内,看见角落有个大约四叠半的小房间。她心想在那里应该可以放松一点吧!走过去一看,阳子轻轻叹口气。
当作隔间的是有着精细镂空雕花的窄折叠门,进去一步的地方就高起来,有丝质的帘幕垂在那里。帘幕半开着,可以看见台子上舖了丝被。竟然把四叠半大小的台子当成床舖,她只觉得可笑透了。躺在上面别说是想事情,连睡着都有困难吧!
无事可做,阳子打开了大窗户。落地窗的高度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几何图形的窗框镶了彩色玻璃,窗外则是开阔的露台。
延王就像他所宣称的那般,给了阳子一个面向着云海露台的房间。
开了窗,传来潮水的味道,比焚香的味道好多了。阳子步向外面,舖了白石的露台环绕着建筑,大小跟个庭院差不多。
阳子走过露台,靠在栏杆上茫然望着云海。月亮斜斜挂着,即将沉入天上的海。
她一直注视着海浪拍打脚下的岩石,这时背后响起哒哒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灰褐色皮毛的动物出现了。
“散步吗?”
她问道,乐俊听了苦笑。
“是啊。──睡不着吗?”
“嗯。乐俊你也是吗?”
“在那种房间里怎么睡得着?早知道留在客栈就好了,咱真是后悔。”
“我有同感。”
阳子说道,老鼠笑出声音来。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阳子,你也有这样一座王宫耶!”
听到乐俊这样讲,阳子脸上浮现笑容。
“……我的确是有呢!”
乐俊过来站在她旁边,和阳子一起俯视海洋。
“庆国王宫在瑛州的尧天,叫做金波宫。”
这话题并不怎么引起她的兴趣,於是阳子漫不经心地随声附和一下。乐俊沉默了一下。
“──阳子。”
“嗯……”
“景麒被那个叫舒荣的伪王抓起来了对吧?”
“好像是。”
“如果王绝对不想让你即位,他还有一个办法。”
“杀了景麒吗?”
“对,景麒死了你也会死。虽然你并没有登蓬山领天敕,实际情形不知会如何,不过多半就是如此吧!”
阳子点头。
“我想也是。和景麒交换誓约后,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我猜自己变得不太容易受伤,应该也是因为这样,还有语言能通、会使剑,甚至一开始可以和他一起越过虚海,都是这个原因吧!”
“多半是的。景麒在敌人手中,为了保护你的生命就要──”
“我不想听。”
阳子打断他。
“阳子!”
“不是的,我不是在闹脾气。什么是君王、什么是麒麟,我都已经了解了。只不过,我不想基於救自己一命的理由而做出那样的决定。”
“可是……”
“你不要认为我是在自暴自弃。”
阳子微笑。
“自从我来到这里,无时无刻都在面临死亡,能活到现在,自己都觉得运气太好了。这条来到此地后就等於不存在的性命,我并没有那么珍惜。至少,我不想用那种方式去珍惜。”
乐俊喉咙发出咕噜声。
“因此,我不想为了珍惜性命而轻率地做决定。我明白大家对我期望很高,但如果为了满足大家的意愿而决定自我的生存方式,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才要好好的考虑。我是这么想的。”
乐俊漆黑的眼珠向上望着她。
“咱真的不明白你为何如此烦恼。”
“我做不来的。”
“为什么?”
“我知道自己是多么丑陋的人。我不是当国君的料,不是那种了不起的人。”
“不会的。”
“乐俊你是半兽,那我也是半兽。虽然外表乍看是人类,内心却只是禽兽。”
“阳子……”
阳子握着露台的扶手,华贵的石块触感非常细致精美。眼中所见的是清澈的水,关弓的灯火透视过去就像萤火虫一样。海浪缓缓地拍打着,发出沉稳的声音。这美不胜收的景致,自己真的配不上。在尧天城里的那座金波宫必定也是同样美丽的城堡吧!想到自己站在那里,除了害怕更觉得厌恶。
她这么说完,乐俊叹一口气。
“君王在被麒麟选中前就是凡人啊!”
“就算被麒麟选中了,我仍然还是那样的人。我偷窃过,恐吓过,为了活下去我真的要胁过别人。我怀疑过别人,为了保全性命甚至抛弃过你、想要杀了你。”
“延王说你一定可以的。”
“延王不知道我活得有多卑鄙。”
“你可以的。有咱这个差点被你杀死的人口中说出来,绝不会错的。”
阳子低头看乐俊。身高只到她胸前的老鼠从栏杆之间探出头去,凝视着天空中的海洋。
“我真的做不到……”
她一边看着云海一边低语,可是并没有人答腔。一只小手拍拍阳子的臂膀,她回头看,灰褐色的毛皮却已经转身背向她。
“乐俊。”
“咱也会迷惑,迷惑并没有错。你好好想想吧!”
老鼠背对她走远,一面举起手来。阳子注视着那头也不回的身影。
“……乐俊,你并不知道全部的我……”
就在她低声喃喃说着的时候。
──我知道。
那并非阳子的自言自语。她反射性地抬头环顾四周,耳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你并不是一直孤独着,我全都知道。
“……冗……?”
──请登上王位吧!如果是你,一定做得到的。
阳子无法回答,一方面因为它和自己说话而惊讶,一方面也因为它话中的内容。
──小的斗胆违抗主命,尚请恕罪。
一说到主命,她就回想起之前景麒说过“要像不存在一样。”所以到现在为止,它才会没有回答过半句话吧!
──她曾经乱发脾气叫它是怪物,还要把它拿掉。原因就是这样,都是阳子的错。
“我真是愚蠢到极点……”
这次的自言自语就没有回答了。
Ⅱ
翌日,被女官领着去吃早饭的阳子,用摇头回应询问的眼神。今天是老鼠形状的乐俊垂下头晃一晃胡子,延王和延麒则都露出些许气馁的表情。
“那是你的国家和百姓,随便你……”
延王带着苦笑说道。
“不过,希望你无论如何帮我们去救景麒,至於放弃王位的事以后再谈。为了国家,至少要保住景麒。──你意下如何?”
阳子同意延王的话。
“虽然我还没有得出结论,但对救景麒一事我毫无异议。──不过,要怎么做呢?”
“只能力拼了吧!景麒似乎在征州,就在伪王军队之中。”
“如果能救回景麒,我就能回去吗?我只有这个疑问。”
延王点头。
“麒麟可以引发蚀。你的躯体已经能渡过虚海,事情就简单了。如果你非得要回去不可,就算景麒不同意,我也保证让延麒送你走。”
他是个公正的人,阳子心想。他明明可以威胁我不当国君就不让我回去的。
“我才不要咧!到时候你自己去说服景麒。”
延麒叫道,延王对少年瞪了一眼。
“六太!”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就讲给你听。引发蚀会造成灾害。如果只有麒麟自己大概是刮刮风的程度,然而若是君王也在一起就会酿成巨灾,连另一边都会出现灾情。”
“倭国也会?”
“没错,那边和这边本来就不能够混在一起的啊!据说你来这边时的那个蚀造成巧国受灾严重,可是以君王越过虚海来说,那没什么了不起的。下次可能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所以,我绝不会帮你做这件事的。”
“如果真的要回去,我不会麻烦你的。”
“我求你千万不要。”
她干笑着点点头,这时延王厉声说道。
“不过,阳子,就算你回到那边,也不见得安全。”
“──这点我知道。”
只要王不松手,就还会由妖魔追着她吧!回去之际会引发灾害,等回去以后必定有人会受到妖魔袭击的牵累。阳子就像瘟神,即使明知不管对这边或那边而言,阳子回国都会带来麻烦,但她仍下不了决心。
“如果我在回家之前,先去讨伐王呢?”
“不可以。至少我不会帮你。”
“不行吗?”
延王点点头。
“这一点你要记住,有三项罪是君王绝不能犯的:一是违反天命悖离仁道,二是拒绝天命选择自杀,最后一个则是侵略他国,即便是为了平定内乱也不可。”
阳子点头说道。
“那你们呢?不是要去庆国夺回景麒吗?”
“有景女王打前锋,就叫御驾亲征。我们不过是应景王的请求,助其一臂之力而已。”
“我懂了。”
延王发出低沉的笑声。
“为了夺回景麒,吾等愿出借雁国王师,您意下如何?”
阳子苦笑着行个礼。
“有劳您了。──很抱歉,我老是说些让你们失望的话。”
延麒做个鬼脸笑道。
“是尚隆希望胎果的国君多一点,你不必替他操心。谁叫现在只有他一个。”
“现在只有一个?”
“现在是只有一个。以前好像也有几个,不过数目不多就是了。”
“延麒你也是胎果吧?”
“是啊,我还有尚隆还有泰麒,阳子你是第四个。”
“泰麒就是戴国的麒麟吗?”
“对,是戴极国的雏。”
“什么叫雏?”
“就是他之前还不是成兽。”
“延麒你呢?”
“我是成兽啊!麒麟变为成兽后外表就停止生长。”
“这么说来,你比景麒还要早成熟?”
“说得没错。”
他一脸得意地说着,模样很好笑。延王苦笑着不语。
“泰麒之前还不是成兽吗?”
“对。”
“过去式?”
阳子问道。延麒表情一沉和延王彼此对着。
“──泰麒死了。至少人家说他死了。如今戴国正处於动乱之中,泰麒和泰王都不知去向。”
阳子叹气。
“这里也是多灾多难啊!”
“有人就会复杂,无可奈何。──他的名字……好像是叫高里吧!年纪可能和你差不多。”
“男的吗?”
“麒就是公的,他是只漂亮的黑麒麟。”
“黑麒麟?”
“你看过麒麟吗?”
“只有人形。”
“一般来说毛色深黄,背上是五彩,鬃毛是金色的。”
“像你的头发一样?”
“对,不过这不是头发,是鬃毛。”
原来如此,阳子心想。
“泰麒是黑的,像打磨过的钢铁颜色。他的毛色漆黑,背部说是银色啦……不过是带点变化的五彩。”
“这很稀奇吗?”
“稀奇啊!历史上的黑麒麟也很少见。好像还有赤麒麟、白麒麟,但我没看过就是了。”
“喔……”
“如果泰麒已经死了,泰王也不可能活着,这样一来,蓬山上应该会结出泰果──就是泰麒的果实,可是又没有结。”
“泰果?”
“结出麒麟的树就在蓬山上,一旦麒麟死去,同时也会结出长着下一只麒麟的卵果。要是泰麒死了,就会有新的泰麒,若是母的则叫泰麟;他的卵果就称为泰果。──不过,蓬山上没有泰果。换句话说,应该还活着吧!”
“麒麟没有父母吗?”
“没有,除非胎果则另当别论,因此麒麟没有名字,只有号。”
“景麒也一样。”
延麒点头。她觉得这样好可悲。仿佛读出了阳子的想法,延麒故意装出一副苦瓜脸。
“麒麟是可悲的生物嘛!为了君王而生,没父母也没兄弟姊妹,连名字都没有,选出国君后还被他使唤。到了最后,连会死都是君王害的。结果咧,连个坟都没有。”
延麒往延王瞄了一眼,他的主人却望着旁边。延麒皱着眉叹口气。
“没有坟墓?”
阳子反问他,延麒露出一副完蛋了的眼神。
“不帮麒麟盖坟墓吗?”
延王苦笑着回答。
“怎么可能没有坟?他们会和君王一起合葬。只是没有屍体罢了。”
“……为什么?”
因为是种奇特的生物,所以不会留下屍体吗?
“别问了。”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麒麟会将妖魔当成仆人,是因为他和妖魔订定契约,交换过契约的妖魔就会服从麒麟,听候差遣。等麒麟死后,屍体就让它们吃掉作为交换。”
阳子抬眼看看延王,然后又看看延麒。延麒耸肩。
“正是这样。听说麒麟挺好吃的。哎呀,反正死都死了无所谓啦!……你要是觉得可怜,就请你重视景麒,不要让他失望。”
阳子答不出话来。她突然又想到。
“难道王不怕让麟失望吗……”
谁知道,延王说着苦笑道。
“我不明白王在想些什么。”
延麒也再次耸耸肩。
“干涉他国内政会失去天命,这是千真万确的。明知这一点,王却还执意要做傻事,我想一定有他的理由。”
“或许吧!”
“明明知道做傻事只会给自己带来坏处,却还是有人一意孤行步入歧途,人类实在太愚蠢了,而且心里越痛苦就变得越蠢。”
阳子忽然心头一紧,於是点点头。
“……我好怕。”
“害怕?”
“嗯。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办得到。”
延王轻轻笑着说。
“麒麟不会违背国君,所以不论你命令他做什么,他都不会说个不字。不要忘记自己是个愚蠢的人类,这样一来才能帮助你的半身。”
“……半身?”
“你的麒麟啊!”
阳子点点头,然后看着自己右边的位子。
那里只放了一把剑。
──水禺刀能映出过去未来、千里之外的事。
延王不是这么说过吗?那,如果她能支配水禺刀,不就可以知道王心里在想什么了?
Ⅲ
国家有两种军队,一种是交由州侯率领、驻紮在各地的州侯军,另一种是直接隶属国君的王师。
骑兵抵达庆国征州的州都维龙要花一个月。他们不放心得等上一个月才能去救景麒,因此特别将驾驭天马等可以在空中飞行的人集合在一起,组成一百二十骑的精锐部队,以此来突袭维龙。
延王和延麒都出去为此做准备,连午饭、晚饭都没回来。
阳子丢下无事可做的乐俊回到房间。她将剑摆在桌上,坐在前面。
阳子是剑的主人,理论上应该办得到,但是她对国君一事还在犹豫。她知道不容易,不过既然还在犹豫,就更应该要试试看。
她不知道刻意叫出幻象的方法,不过应该不难吧!
阳子来到这个世界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梦见水声,她告诉了延王,延王说一定是这把剑让她看见的幻影。多半是宝剑预知敌人将来袭,於是对主人阳子发出警告。
然而当时的阳子还没有见过景麒,也没有交换誓约,剑却依然知道阳子就是主人。
──是先有天命?还是先有选择?
阳子这样问延王。
是阳子背负天命生下来的?亦或是景麒选中她后,她才必须要承担起王位?
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是延麒自己。
“我才是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家伙。不过,我就知道是他。”
延麒说,选择君王就是麒麟的本能吧!
总而言之,对阳子来说,要让宝剑和意志连贯起来应该不是难事。
阳子在关了灯的房间中间拔出剑来,凝视着剑身。
──王出现吧!
阳子觉得,到目前为止剑始终都出现故乡的幻象,或许是因为她一心只想回家的缘故。
──我想知道王的真正企图。
因为下不定决心,所以她想知道什么是愚蠢的王。
剑身浮出了淡淡的磷光,光中出现浅浅的影子。开始听见水滴声了。她死命盯着影子,等待它成形。
出现了白色墙壁,装了玻璃的窗户,还有从窗口望出去的院子。她记得这个院子。这是阳子家的院子。
──不对,不是这个。
她用力复诵这句话,幻影消失了。看着面前失去光芒的剑身,阳子知道她失败了。
“不会一次就成功的。”
她讲出声音来说服自己,然后再次凝视剑身。虽然她从来不曾在一个晚上看见多次幻影,不过剑身比想像中容易地再次浮现出光芒。
然而接下来见到的还是阳子家的院子,不禁令人有点失望。她小心不让意识离开幻影,否则影子会像水面晃动一样摇来摇去。
接着看到的是阳子的房间。
──不对。
再下来是学校。
──不对。
她试了很多次,看见的都是另一个世界。家里、学校,连朋友家的影像都出现了,但宝剑就是不映出这边的世界。
难道它和剑鞘一样吗?阳子心想,和鞘中的苍猿一样难以驾驭。
此外还有个理由,因为阳子抛不下对故国的执着。想通这一点,她没有放弃。
阳子很有耐心地重复着,直到她终於在幻影中看见了这边的城市。
还来不及欢呼,她看出画面里是某个城镇的城门前方,有许许多多人躺在那里。
通向城门的大道吸饱鲜血变得泥泞,倒地不起的人们有的在痛苦呻吟,其间站着一个眼神阴沉的少年。
──不,那是阳子自己。
“……滚开!”
她急忙中断幻象。
那是午寮。在那里,阳子抛弃了乐俊。
明知是自己,她还是呆住好半天。自己的表情竟然如此阴郁。
阳子把剑放开。她意识到自己一副对剑感到害怕的模样,迸出了自嘲的笑。
──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你啊!
苍猿如果还活着,一定会这样说吧!
那的确是事实,她没有资格避开眼光,而且必须要勇敢的直视。要是不好好看清愚蠢的自己,她一定会变得更加愚蠢。
再次握住剑柄,调整呼吸看着剑身。午寮城门立刻出现在眼前。
幻象中的阳子眼神真的很阴沉,一眼就看得出有多么自暴自弃。阳子正用那样的眼睛看着乐俊。
(我在犹豫该不该回去杀了他……)
有人从午寮城里冲出来,影像中的阳子急忙逃离现场。逃走的背影摇晃了一下,接着出现了山路。阳子凝视着自己背向那对亲切的母女。
达姐出现了,海客老人出现了。她甚至看到那几个押送自己却丢掉性命的男人,他们的家人在哭泣。都是海客害的!阳子听到他们怨恨的声音。
然后映出了河西城被妖魔袭击后的惨状。她看到排在午寮城广场上的屍体行列。还有蹲在某个城镇外墙下的庆国难民们。
阳子静静看着这些幻象。一边看着,她体会到抗拒幻象反而会让影像更疯狂。只要接受它、注视它,幻影就会接近阳子想看的东西。
看到王宫了。那里有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把女人赶出尧天!”
“这不妥。”
唱反调的是景麒,她猜想得到那个女人就是死去的先帝予王。
“违抗旨意留下来的都是罪人,惩罚罪人有必要犹豫吗?”
语气坚持的予王只剩双眸还有生气,皮肤有如死人,削瘦的脸颊和青筋毕露的脖子都隐藏不住病容。阳子仿佛听见她的呻吟。瘦成那样,她一定很痛苦。因为很痛苦很痛苦,才会明知道愚蠢却还是忍不住犯下罪孽。
阳子看到荒芜的庆国。巧国虽然贫穷,庆国的困苦却更甚於巧国。她看见遭受妖魔攻击的里,看见在战火中燃烧的庐。被蝗虫、鼠患侵袭而变成荒地的农田,因泛滥的河水倒灌而淹没的田地里漂着几具屍首。
──只是失去君王,国家就会动乱成这样吗?
听过不知多少次的“国家灭亡”一词,充满存在感地在脑海中复生。她终於明白这个生活在祖国时毫无真实感的词汇,为何在此地会不断被提起。
接下来她看见的,是某个地方的山路。
Ⅳ
路上有两人,一个像死神般蒙着一块暗色的布,另一个有一头金发。他们身边有几只动物。
“请恕罪。”
说完捂起脸来的是金发的那个,也就是曾经在山路上遇见的那个女人。
(她果然是麟……)
“你的确该对老夫说这句话。”
像死神的那个人将盖在头上的布放下,出现一张年老男性的面孔。皱纹很深,高大的身材和老人一词不太相称。他的肩膀上停着一只色彩鲜艳的鹦鹉。
“不成气候的丫头,可惜没能杀了她,不过要是在山里迷了路,八成也活不久。──只是没料到她已经交换过誓约了。”
男人冷冷的说道,声音完全缺乏感情。
“唉,也罢。再过不久,她不是会曝屍山野,就是会溜进里中被人抓起来吧!总而言之,台辅!”
“在。”
“下次不可再有这种事。为了老夫,你务必要解决那个丫头。”
老汉所说的“丫头”,多半就是指阳子吧!如此说来,这个男的就是……
(……是王……)
“不过,她还真是个懦弱的小丫头啊!根本没有当君王的才干。亏你特地跑到蓬莱去,就只找到那样的主人吗?”
老汉说着,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一只动物。
那动物外表像鹿,不过额上只有一只角,勉强说起来可能接近独角兽。鬃是深金色,毛则是暗黄色;背部有像鹿一样的花纹,而且发出色泽奇妙的淡淡光辉。
“看来你的主运不佳,是吧?景台辅。”
(景台辅……那他就是景麒……)
原来那样的生物就是麒麟啊!
这应该是自己被押解离开配浪的途中,在山里的一幕。那时阳子以为是景麒的人其实是麟,冗则看到景麒变成动物而叫了声“台辅”。
“既然不过是个小丫头,又何需将她放在心上?”
说话的是麟。
“巧国死了两名百姓。请您还是罢手吧!”
她垂着泪仰望王的表情,和之前在山路上见到的一样。
“人都是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