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Ⅰ
啪啦!一道银光直射地面。
关弓城的上空雨云密布,低低的雨云却罩不住整个云海底的汹涌波涛。
──雨季已然来到。
“可恶……如果我也能到顽朴去就好了。”
帷湍立於关弓山山腰的府邸阳台上,俯身看着云海底部所密布的雨云。随着秋季的到来,冰冷的云海海水自北方漂流过来,将云海底部冻得有如冰霜般的白浊。起初薄薄的云层渐渐自内部增加厚度,眼看着就要降下雨。
朱衡也同样看向云海。
“雨要开始降下了。”
“同样是相扑,在近观看结果,总比自远处等待结果还来得好……”
“也对──事情要是能像陛下所预测的就好。”
“……气死我了!那没神经的混帐!”
※ ※ ※
时间往后挪了几天,成笙自顽朴对岸向下看着漉水。河中的水嵩(指计量器)的刻度日渐增加,上游已开始降下大量的雨水。往东看向关弓的方向,雨云已渐渐地朝元州飘过来,不久之后……雨季即将降临元州。新易周边的河堤上正堆起一袋袋高堆的土袋,其高度也远超过顽朴城原先所筑的堤防。
“也快来了──”
成笙喃喃自语着。身旁的下士则转过身询问成笙“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千万别太大意,战争随时都会开始。”
新易上游的北围,这里是位於漉水边的芦屋。勇前漫步於夕阳中,看着河岸内侧两岸所堆积起的土袋。
“──太好了,真是托了王师的福。”
勇前的低语,惹得同行的同芦男女的一阵嬉笑。他们这一行人正自耕种的农地,结伴一路走回芦里。
“对啊!奴家之前都还胆战心惊的,但……看来今年可以安心渡过雨季了。”
同行的其中一名女子这么说着。同行的男子也一同看着两岸的堤防。勇前突然一脚踩在堤上,自内侧满是土石的斜面上往上跳,站在河堤上方看着堤防。
“──哇啊~水位涨了不少说,看来上游开始下雨了。”
听到勇前这么说,二、三名好奇心重的男子也跟着跳上河堤。
“看样子,今年是真的不用担心啦!”
“真的能高枕无忧了,真令奴家感到不可思议啊!”
听到女子的话语,河堤上的男子们相视而笑,接着下同往堤防下方走去。就在此时,再一次回头看向堤防的勇前却见到对岸有一骑兵马正躲躲藏藏的朝堤防接近。──不知道这队兵马想做什么……。勇前想起最近曾听人传闻王师打算阻塞漉水下游,企图淹没顽朴。但同时也传出──顽朴城中的官员似乎为了保全,打算出动州师切断堤防。但不论那一方的消息正确,勇前都对直朝着堤防前进的人马抱持着高度警戒。
“──勇前,你怎么啦?”
听到走下堤防的同伴呼唤声,勇前手抵着嘴唇示意众人安静。位於下方的同伴们,似乎也察觉到勇前的异常举动,也一个个伏着身子往河堤上方爬去。
“──哎──呀!”
夕阳已随着阳光的消逝而渐渐散去,对岸已开始飘散着微微的黑暗。由於视线不良的因素,所以无法断定来者何人,但可以看得出来,朝着河堤前来的人马约有二百人左右。
“那些家伙想干什么?”
“可能是想过河,所以才来下游来找浅滩吧!”
“但……他们好像不是要渡河的,或许是想逆流到上游去吧!”
“有必要现在逆流到上游去吗?”
带头领队的一人,领着人马毫不冲疑地自对岸踏入河中。
“……过来了!”
“是想袭击王师吗?”
勇前握紧双拳。看来眼前这队人马是想偷袭正在下游紮营的王师。
“就算要偷袭的话,也没必要挑在夕阳下山前吧!现在王师所有士兵及役夫都回营了,再加上天色也不算晚……”
这时……原本在河堤下方站着的女子们也跟着爬上河堤。
“……奴家们把铁锹带上来了。”
在所有人惶惶不安的视线中,士兵们凭着马儿开始涉水过河。穿越急湍而广大的河面,士兵们在距离勇前他们所在不远之处上岸。这极为接近的距离,使得勇前将来人看得一清二楚。对方一共有二百人,而且全员都未带有长枪,手上则是各拿着一把状似铁锹的物器。
“──你们这群混帐!难不成是想破坏堤防?”
当兵士们闻声回头看时,勇前身旁的女子也跟着大叫。
“快回去跟里民们报信!就说州师要来破坏堤防!”
见到朝自己跑来的士兵,站於勇前侧边的男子抓起地上的石头扔向冲来的士兵。
“──你们做什么!”
“别开玩笑了!快给俺滚回去!”
※ ※ ※
成笙得知消息时,正是勇前一行人与州师起冲突不久后的事。这时天空仍残留着些许黄昏色彩。
“元州师出现在北围!目前正与州民打成一团!”
成笙大惊失色的叫着“什么!”,接着朝自己的座骑跑去。
“派一旅的人跟在我后头!”
说着成笙手脚俐落的跳上骑乘。成笙所骑乘的是枭王所下赐的妖兽,名为吉量。虽然成笙憎恨下赐吉量的枭王,却不憎恨赐与自己的骑兽。他对着同样骑乘妖兽、天马的部下传达命令。
“你们先赶过去!记得先驱散人民!”
命令其他部下先行前往后,成笙带着一旅五百人的士兵往东侧前行,没多久就抵达双方对峙的现场。
不久后,成笙事前所派於北围附近的一师二千五百人也跟着到达,并在北围排开布起兵阵。
“可恶的斡由!还真的这么做了!”
成笙低声咒骂,一一指示着随后而来的士兵。
“守住堤防!”
勇前用力拂开即将砍到自己身上的太刀,转身躲过对方一击,伸手抓起石头。──即使会失去性命,也绝不能让漉水好不容易筑起的堤防被破坏。
河堤边有着州师二百人,以及与其对峙的里民数十人,二方正相互乱斗扭打成一团。虽然普通里民并不是正规士兵的对手,但每当士兵打倒三人时,马上就有三人再次爬起来往前冲上来。
慌乱中,勇前听到有人正高声喊着“撤退!”。勇前不禁暗想着──州师想趁机撤退吗?
勇前抓紧石头,将石头往上朝着眼前的士兵打去。当太刀再次来袭时,勇前再次躲过抆身而过的砍击,再次抓起地上的石头。当勇前正想再次扔出石头时,他听到远处传来哄闹的声音。
有人正大叫着“王师!”
“王师来了──!”
成笙面露嘲笑,将手中的长枪收进鞘里。
──只要在漉水筑堤,就可以试出斡由。
这是尚隆委托毛旋所写的文书中的内容。如果斡由派兵破坏堤防的话,则王师就有战胜的转机。
“虽是个漫不经心的家伙,但也不是个笨蛋!”
成笙骑着吉量,一边低语一边看向对岸的顽朴山。
Ⅱ
“──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听到斡由的问候,六太仅摇头回应。
“还不算太好。”
“那么、还是不要任意走动比较好。您这么特意来这里,是有事想拜托微臣吗?”
“……我……想回关弓去。”
斡由顿时双眼圆睁。
“真是对不起,请恕微臣无法替您办到这件事。”
“这城内有太多的血腥味,让我无好好休息。如果你真的为我着想的话,至少让我出城。”
“办不到!”
斡由斩钉截铁的回答六太,接着以眼神向更夜示意,命令更夜将六太带回牢中。
“斡由、我有事想问你……”
“──台辅想问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幽禁自己的父亲?”
斡由闻言不禁瞪大双眼,在下的元州诸官也都一脸惊讶。
“虽然我目前身体不适,但我的头脑还清醒的很。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元魁是因病引退,而将政权全部交予你的。应该不是因为被你幽禁,所以政权才会落入你的手中吧?”
斡由站起身,轻皱起眉头后,接着笑了起来。
“父亲真的是身体欠安,如果您所看到的并非如此,那请告诉微臣那个人目前正在何处,微臣想亲自询问,他为何要冒充微臣的父亲。”
“那么……那名被关禁於内宫之中的老者又是谁?”
斡由的表情瞬间转为阴森。
“内宫──。那正是微臣的父亲。”
“你将自己的父亲锁上脚拷,并把他囚禁於内宫之中?”
六太的视线直直看向斡由。
“不旦锁上脚拷,也不派人前去照顾他,就这么任他自生自灭?而且为了怕他说出真相,甚至於还拔掉他的舌头是吧?──斡由、你回答我!”
“这个──”
六太转身环视着在场的元州诸官。
“……你们都知道这真相吧?知情还帮着斡由?那你们这群人正是盗取元州侯位的盗贼!”
大部份的官员都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斡由,只有少数几人正偷偷移开与六太正对的视线。
“斡由,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但──曾说自己施行正道的你,事实上又是做了什么?不是诱拐、就是幽禁!──这是行正道者应有的行为吗?”
“微臣对於用卑劣手段请台辅前来一事感到万分抱歉。──当初射士说要请台辅前来时,微臣也料想不到射士会是用此种手段请台辅前来。”
听到斡由说出这些话,更夜吃惊的抬头看着斡由。只见斡由脸上正满是苦闷的表情。
──你真是位能干的射士啊!
如果这句话里另有什么含意的话,更夜这时也完全明白了!
──你是个难得的射士,我不希望你就这么死了!
这句话里的真正含意是──即使是处於对自己不利的境地,斡由也不希望失去像更夜这样的好帮手。
只有斡由一人会在乎更夜的性命。
见到更夜若有所悟地低下头,斡由的视线再次转回六太身上。
“──但、臣下的行为的确是微臣理应负起的责任。微臣不知该如何表达微臣的惊慌及歉意,请台辅务必原谅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微臣的确不知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微臣一定马上派人凭查是谁如此苛虐父亲的。”
六太的眉头整个纠结成一团。正当六太想再次质回斡由时,一个人影大叫着“等一下!”直冲进室内。来人正是元州州宰﹒白泽。
“──卿伯!您到底是怎么了──!”
白泽急忙跑到前方,在斡由的脚下屈膝叩首。
“难不成您是真心想破坏堤防──!微臣不是一直请您放弃这个念头!”
有不少官员在听到白泽所说的话后,都发出惊慌的声音。
斡由不悦的挥手制住这场骚动。
“白泽,你给我退下!”
“──不!卿伯不正是为了人民、为了正道而举兵吗?但现在您却下令破坏王师为人民所筑的堤防,这样子……人民将会认为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啊!您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白泽!”
“州民为了守护堤防进而与州师起动突,但州师竟挥剑砍向原本应守护的州民,到头来还是王师派人前来解救州民。──您到底是在想些什么?顽朴城里有不少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已开始纷纷离去。之前向附近征凭来的民兵及元州州师的兵卒,有不少人都打开城门,企图逃出顽朴!”
“──什么!”
斡由急忙奔到窗边,但云海的下方被许多雨云所覆盖,根本看不清下界的动向。
“这下……元州是真的完了。想必这才是卿伯真正所持的本意吧!卿伯现在真的成了天下第一逆贼了!”
白泽转身看着在场脸上露出动摇表情,及私下议论纷纷的元州诸官。
“你们也快点逃吧!现在到王师那边告罪,或许还能得到宽恕。州师的一部军队已往北围前进,战争眼看就要开始。如果再冲疑下去就晚了,到时连同你们都会被问罪的!”
斡由的肩大大地抖动着。突然他松开紧握窗棂的双手,用力转过身,脸上则露出狰狞的表情。
“白泽!”
斡由快速地朝白泽走去,用力掴起白泽胸前的衣襟向旁扔去。
“在身为令尹的我得意时,你就支持我;等火烧到脚边时,你就弃我不顾!你不是身为州宰!有责任弹劾州府所做出的错误决定。虽然我说要谋反,但你不仅没有纠正我,反而支持我去做;而现在我被冠上逆贼之名,你反倒吃里扒外,舍弃被你奉为主人的我!”
斡由看着在下方不知如何是好的元州诸官,嘴里则大声叫骂着“你们也是!”
“──说要建堤防的不就是你们!还说元州必须回复实权,才能行使治水的工程、才能将土地平均分配给诸官,为了人民我必须站出来的不是吗!──更何况、你们都曾对我誓死效忠,而不是远在天边的陛下!”
斡由边大声咆哮边朝着白泽走去。
“白泽!──教唆我的人不就是你!”
“──微臣……”
“你不是说再让陛下如此放纵下去,天下将会失去正道。为了让正道有所规正,有为的人就必须挺身而出。”
“卿伯,微臣是……”
“你不是说除了我,没其他人能做到这件事!”
“微臣──是这么说过……”
“你这个混帐!所谓逆臣指的就是你、白泽!”
“斡由主上──!”
“你利用我为人民着想的心情,进而教唆我成逆贼。一旦事迹败露,就想让我顶罪好趁机脱逃吧!──任用像你这般的奸臣,真是我的失智之举。”
斡由说完这有如感慨万千的一席话后,转身看向更夜。
“──把他带下去。”
“卿伯……”
无视於更夜脸上所浮起的悲伤神色,斡由又转身看向州司马。
“为了防止人民趁机叛乱,请一定得死守住州城。──我亲自将台辅送回玄英宫,并将这一切的始末据实禀告陛下,请陛下亲自裁定谁才是真正有罪之人。”
六太呆然地看着斡由。
──即使真有错误发生,斡由也会为了隐藏这个过失而不择手段。
六太看着眼前的斡由正一脸苦闷的表情。如果不知内情而站在客观角度来看,斡由此时所表现出的,正是一名被臣子背叛、被奸夫所陷害的悲情令尹。
“台辅,微臣真是个时运不佳之人。但微臣一定会拚上自己的性命将台辅您平安地送回关弓。启用奸臣是微臣的用人不当,微臣一定会接受王上所裁定的处置。但还请台辅能在王上面前说情,请陛下不要将罪责降到元州诸官身上。”
六太看着眼前正一脸悲叹的男子。
“斡由……这就是你的本性吗?”
斡由闻言惊讶的抬起头。
“说是为了人民而举兵叛乱,但却为了获胜而不惜破坏堤防。虽自称是元州诸官的主上,却让更夜及白泽背负起所有的罪名!”
说着六太转身直视着在场都已然不知如何是好的元州诸官。
“这个幽禁元魁,并擅自稳坐於元州侯位之人,就是你们的主上吗?”
在场的官员没有一个人回答六太的质问,六太灰心地转身就走。
“台辅,您要到哪去?”
“……我要回关弓。用不着派人送我,我自己会向陛下说明这一切始末。”
更夜看着六太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他深深地叹口气。
──完全崩毁了。
※ ※ ※
元州诸官深信斡由是位清廉洁白人,就因为他们是如此深信,所以至今才未遭到更夜的毒手。但……更因为他们是一群理想崇高的官吏,一旦发觉到斡由所做之事,也会毫不冲疑的舍弃斡由所赐的荣华及对斡由的忠诚,选择投身於正道。
斡由看着六太慢慢远去,嘴角浮起歪斜的笑容,不时喃喃念着“原来如此……”。更夜则默默地看着六太离去,手紧抱着妖魔的颈子。
“连台辅都要陷我於重罪之中……”
六太本想回应“不是的……”,但想到这根本毫无用处而作罢。
斡由忽然大叫一声“白泽!”,神情忿恨的瞪着州宰。
“──难不成、你跟台辅及陛下联合起谋害我!”
“──卿伯!”
“难道不是吗?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台辅设计的?陛下想必是妒嫉我的人望比他高,所以派你来教唆我成为逆臣的。……我说的没错吧?”
六太深叹口气,无力的说了声“斡由……”。
“尚隆不会做这种事,也没有必要去做这种事。”
“您以为微臣从没听过六官於王宫中感叹陛下的愚昧无知吗?啊~如果当初微臣能多一些自信而不是顾虑太多,直接升山询问天意的话……”
“没用的。”
六太低声说着。
“你并没有身为君王的器量。”
“──您是说微臣还不如陛下!”
“跟尚隆相比,你就像个垃圾!”
六太说完再次转身移动自己的步伐。突然,他像是想到什么般,回头看向斡由身后的一群小臣。
“我有言在先,刚刚所说的话可不是在褒奖尚隆!”
白泽看着怒喝而去的麒麟,及自己方才仍深信不疑且奉为主人的男子。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朝着斡由身后的小臣下达命令。
“如果你们内心还存有正道的话,就把卿伯抓起来……”
说着,白泽忽然瞪大眼睛。在斡由身后的小臣中,有一位看来竟相当眼熟。
“不可能吧──”
被白泽所注视的男子则回以一笑。白泽摇着头,不停低喃着“这是不可能的……”。而男子则在回应白泽的视线后,带着些许困扰的表情,自小臣中走出来,直直朝着斡由所在走去。
斡由看着这名朝自己走来的小臣。
“你……真的明辨出善恶的分际?”
小臣在斡由跟前笑着回答“不是”。
“但……有件事却是卿伯非知道不可的。”
斡由倾着头看向眼前的小臣,嘴里则重复“非知道不可”。
“记得你是自州师里登用来的。──你有事要向我禀告?”
“没错,托您的福。”
“是这样啊、──那……有什么事禀告?你又叫什么名字?”
男子面露笑容的直视着斡由。
“我叫小松尚隆────”
男子所说的话语有着奇异的音凭,斡由不解的倾头思量。
“也有人称呼我为延王﹒尚隆────”
出奇不意地,男子往前踏出步伐拔出太刀,刀锋毫不冲疑的抵在斡由的喉头上。
“──你……”
“更夜!你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斡由就会人头落地!”
本想动身驱使妖魔的更夜,却被尚隆的视线慑的呆立於当场。
“任何人都不准动!听我的话把武器放下,退到墙角边去!”
说着尚隆的视线移向正伫立於门槛上的六太。
“难得会听到你说我一、二句好话。”
“我不是说那句话不是在褒奖你的啊!”
尚隆握着抵住斡由喉头的太刀,高声大笑起来。
“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