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简
译者:末三
Ⅰ
那座王宫,仿佛从高高突出的断崖边缘窥视着下界一般,浮於云海之上。
──庆国的首都,尧天山。金波宫临於山顶,在山的第九段(十分之九),云海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高窗。穿透了白色岸壁的小窗敞开着,一只鸟向西北方向飞起。
这只鸟有着类似凤凰的鲜艳毛色,一路飞向云海之下,直指关弓。横跨庆的国土,翻越高岫山(国境),耗时三天抵达雁国首都﹒关弓山的山麓。
关弓山的山麓上,舖陈着面积宽广的城镇。鸟横越城镇上空,掠过巨大山体的底部、绵延至比城镇稍高一些地方的整片屋顶,向着深处、穿越山腹的一扇窗户落下去。
窗子内,是切削岩盘形成的房间。关弓山这座山本身,既是王宫的一部分也是国府的一部分。但是这个房间并不宽敞,构造简朴。房间里只有用凿子从岩石中凿出来的墙壁和窗户,屋里的家具只有虽然精工细作质量上乘,但是由於古旧而变成米黄色的书桌和椅子。书架和床榻都是在岩壁上剜出来的,夕阳落在覆盖着床榻的帷帐上,让褪了色的锦缎看起来更有古色。
鸟用喙敲敲敞开的窗户玻璃。听到声音,房间里面朝书桌的人影抬起头来。──不,有着灰茶色的毛以及从椅子一边垂下来的尾巴的,不是人而是老鼠。他回头看向窗子,发现鸟的身影后微微地摇了摇银色的胡须。
“──哟。”
他这一招呼,鸟从敞开的窗户飞到书本成堆的书桌上,停在桌子边缘。他摸了摸鸟歪着的脑袋,於是鸟用一个清冽的女声开始说起话来。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他笑着点点头。虽然这样做,声音的主人是看不见的。
──我,鸟说。
我现在很好。也正在努力。
……对着鸟说话,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还是会不好意思。这边的人,大概都不会这么想吧。
总之──怎么说呢,我终於开始习惯金波宫了。至少是从正寝到外殿,不用找人问路自己摸索着也能找到地方。总算是弄明白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听从乐俊的建议去探险,好像结果还不错。虽然是花了两天工夫的一个大工程,而且还给为我带路的景麒添了不少麻烦。
像这样走了两天,仍然没有逛到所有的地方,王宫还真是宽广啊。不管怎么说,光是我起居的正寝,就能数出三十二座建筑物。还有那些短桥──有的桥真的是浮在空中,过桥后再往里走居然还有后宫这种地方,真好笑。后宫就没有探险了。后宫,以及东宫。然后是府第。真的是,只是和自己有关的地方,整个儿转一圈就要花两天。──这么宽阔的建筑物,我一个人要怎么用才好呢?
用来玩的话未免太浪费了,本来是想租给别人来填补国库啦,拿来做荒民(难民)的设施啦,或者国立医院什么的,但是一跟景麒说就会被否决。说什么不能这样做什么什么的。我想,那还不如拆掉,还可以省下维护费用,但是听说也不能这样做。庆还很贫困。我觉得贫困国家的王更应该住在和自己相符的地方,但是所给景麒听,他又会说国家是需要威仪的。还有历代的王传下来的很多衣服和首饰,这种东西要是能全都卖掉的话,至少也可以填补国库呢。
我实在是不清楚国家的威仪,还有王的威信这些东西。
前段时间,我对替我打扫房间的奚(女仆)说了声谢谢,就被景麒骂。说什么太过随便会让对方觉得受到了侮辱。真的是这样吗。──对了对了,连笔记本都不让我用。因为都是些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的事情,虽然不至於太吃力,但是不写下来的话是记不住的。所以我就随身带着笔记本,把学到的东西都写下来,这样也会被景麒骂。说什么看到我这个样子,官会不安的。总之是说,王如果不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来是不行的。结果是没办法,一旦有不知道的东西,只好在问过之后,赶紧躲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去偷偷地写下来。说起来确实是满笨的。
就这样,景麒始终是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麒麟都是这么罗嗦的吗?性向为仁──说是这么说,但是实际上我见过的麒麟也就只有景麒和延麒,所以,总觉得怪怪的。就因为这样,常常会吵得很凶,让周围的官乱担一把心。
是啊──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周围的人如果对我太亲切的话,我反而会骄傲起来,所以景麒这个样子,对於我来说也许是刚刚好呢。就算不是这样,还有那么多的人对我低头。唔,我是不是做得稍微好一点了呢。只不过,如果景麒不是那么一板正经的话,我想我能够做得更好一些的。
和景麒以外的官,就一直没有吵过架。只不过,也许是因为还没有相互熟悉到会发生冲突的地步吧。因为现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一旦六官说了什么,我就只能认为“是那个样子的吧”。对於各种事情的了解再多一些的话,也许就会发生冲突了。
和身边照顾我的女官,相处得就比较好一些。也可以闲扯一些无聊的话题。这样说来,景麒也板着脸说过和侧近的人太过亲密是太好的,但是对早晨晚上都要照面的人,总还是板不下脸来。
有个叫玉叶的人,是个很好的人,我非常中意。虽然现在是在照顾我,但是原来好像是春官,做的是和学校有关的事情。──啊,在这种时候,脑子里一下子不能反应出官职的名称来,真是丢脸哪。嗯,说是整备学校的官吏的下官。因此,可以和她聊聊这边的学校,还有蓬莱的学校。如果什么时候能让她重新做回春官就好了。每次说起来的时候,就会这么想。因为她辞去下官的职务并不是因为有什么过错,只是因为予王的放逐令而被赶出了庆国。离开庆之后,似乎辗转过很多地方。还认为是个好机会,所以想参观一下各地学校。──这样,是个非常有上进心的人呢。
──这样说来,以前在巧也遇到一个叫玉叶的女孩子呢,这是很常见的名字吗?女官玉叶,给我讲了各个国家的事情。听了她说的之后,就想出去旅行看看。不是逃避,而是能好好见识各种事物的旅行。想要转转整个庆国,想要拜访各国。
可惜的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能去巧国看看情况就已经是极限了。
──乐俊大概也已经听说了吧,麟好像已经过世了。听说前些时候蓬山结出了果。王也是命之将尽。此后,巧国会荒废下去。乐俊也很担心吧。我能做到的事情,我都会去做。说是这么说,我能做到的事情,也就只有那么多。总之现在看起来还不是很严重,这一点可以放心。
──对,我去看了看,去巧。
听说巧越来越危险,所以我在再三恳求景麒之后悄悄地到巧去了一趟。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所以,虽然只呆了两天,我还是非常在意巧的情形──总觉得不去看看的话,对很多事情就下不了决心。而且也想到,在往返途中可以看到庆的样子。
当时的感觉,是变化还没有明显到可以看得出来的地步。街上的人们,虽然好像很担心,但是和以前似乎也没什么变化。进入收获期的农地很漂亮。庆如果也能尽快变成那种样子就好了。
途中,我去拜访了乐俊的母亲。她过得很好。
虽然我是突然跑去的,但她非常欢迎我,还蒸了馒头给我吃。我觉得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乐俊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吗?应该不会吧,明明有从关弓写信回去。乐俊的母亲,以一种很久不见的熟人来访的态度接待我,所以到最后,我也没能说出我变成王的事情。只是告诉她我和乐俊一起去了雁,然后乐俊在雁过得怎么样。乐俊的母亲,一点都没有变。说是周边既没有灾害也没有妖魔出没,今年的小麦比去年长得好,所以多赚了很多钱。还笑着说虽然知道麟已经过世了,但是自己一个人怎么都还是过得下去的。反而是对乐俊有没有好好吃饭啦,生活过得怎么样啦,有没有习惯大学啦,这些事情比较担心。──总之,很久没有和不平伏的人见面,所以很快乐。真是个好人。馒头也很好吃。
在拜访乐俊母亲的时候,顺路到县的周围转了一圈。也远远地看了一下最初流落到的里。觉得很怀念。而对觉得怀念的自己,感到很不可思议。不觉得讨厌。反而想起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以前那是被自己厌恶所驱使的呢。觉得去看了看真好。这样一来自己就能接受了。也激励了自己。看过巧之后穿越庆回去的时候,就在想自己不老老实实地努力是不行的。至少不能在收获期的这个时候,还有荒废着的田地存在。
──努力这东西,嘴巴上说说是很简单的。但是在这之前不能不做的事情,不能不学的东西,堆得跟山一样。老实说,有时候我会觉得束手无策。所以会想,寿命长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不然的话,光是学会运营国家所必须的知识,我就要变成老太婆了。
关於国家的事情,就是这些,没有什么可报告的内容。前些天举行了镇国的仪式。说是这样一来,妖魔就不会再出没了,实际情况怎么样呢?只是到巧之间的那一段路是看不出来的。想不到在王宫中是听不到民众的情形的。如果能更轻松地到民间去就好了。可是王却是意外地不自由。其他的王我也只知道认识延王,说不定也或有这种感觉。其他国家的王,是怎么得知民众的情况的呢。既然不能跑到民间去看,我想至少需要建立一个能够告诉我民众的情形如何,国家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样的组织。
──所有的事情都是才刚刚开始。现在我连官职的名称和职责,主要官吏的面孔和名字,都还没有完全记清楚。这样子一开口,就对於自己是不是真的尽到了王的职责,感到非常非常不安。虽然景麒对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不需要着急。……景麒偶尔也会安慰我、鼓励我。不过,真的是偶尔呢。
啊,对了。
一直拖延着的即位仪式,终於决定在下个月了。学习那些仪式上的礼仪作法也很要命。如果乐俊能来就好了。……念大学的话,还是不可能吧。景麒说招待就是,所以也安排下去了,但是因为私情打扰乐俊的学业总还是不好,所以不用勉强来的。
唔,以及,既然即位时改元是定例,元号也已经定下来了。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想从乐俊的名字里取一个字。如果没有遇到乐俊的话,我就一定死在山里了。所以虽然是搀杂了私情的命名,但是我想,乐俊对国家来说也算是恩人,所以应该不会遭到反对吧。景麒也没有反对。因此,和景麒商量之后,就定为赤乐。
啊,好像可以看到乐俊不高兴的表情呢。
──真是的,只顾着说自己的事情。乐俊过得怎么样?
其实,刚才还在和住在雁的庆国人谈话,六太就来了。所以我问了问乐俊入学考试的成绩。听说是第一名?还是说乐俊自己还不知道呢?──总之,恭喜了。我也非常高兴。很值得骄傲啊。
这么说来,雁的大学,是怎样的地方呢?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会教一些出乎意料的东西。
六太说,想把乐俊抽调到雁。我就说如果要让乐俊在雁国就职的话,那庆也想要过来。不过乐俊还是要回巧的把。不管怎么说,好好努力吧。
下次如果能报告得更有内容一些就好了,我想。虽然我不认为重建一个国家,会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啊?
──刚才,景麒来叫我了。说是要向乐俊问好。
那么,我又要去被景麒整治了。
净是一些听不惯的说法,有时都自暴自弃地想索性把所有的说话方式都改掉算了。於是,就让景麒随身带着笔记本。我觉得脖子上挂着笔记本、总是写着什么的景麒,很可爱,很不错呢。
啊,景麒在瞪我了。我要去学习了。
──那么,下次再见。
鸟“哔”地叫了一声后沉默下来,歪着脑袋看着乐俊。
“……阳子好像精神不错啊。”
对着鸟这样嘟哝,青色鸟也只是把脑袋歪向另一边而已。
“感觉有点王的样子了呢。”
好像是回答一般,鸟“啾”地叫了一声。乐俊笑了笑,取下架子上的壶,从里面拿出银粒喂给鸟吃。
只吃银的鸟。乐俊连鸟的名字都不知道。这种鸟本来在贵人之间做传话用,是不会亲近乐俊这种人的。有青色纹路的羽毛,浓青色中有着白斑的长长尾羽,只有嘴和脚是红色。那张红色的嘴啄食沙粒一样的银粒,鸟就会像唱歌一样鸣叫。乐俊正看着的时候,传来了敲门的声音。鸟受惊似的从书桌上飞起,从窗户飞了出去。
Ⅱ
在乐俊回应之前,门就打开了。穿透关弓山山腹的这一带,是雁国大学的学寮。有大学的府第,住在这里的有教师、官吏,以及一半以上的学生。门口出现的,是和乐俊就读於同一所大学的鸣贤。
“文张,有东西给你。”
鸣贤说着,抱着书走了进来。
“我都说过了,那个文张什么的……”
好了好了,鸣贤说着把书放在了书桌上。
“这些给文张,是蛛枕拜托我的。”
鸣贤这么一说,灰茶色的老鼠垂下胡子,很复杂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鸣贤看到这副样子笑了。所谓“文张”,是指“文章之张”的意思。曾有一位老师称赞过乐俊的文章。这件事在学生中传开之后,不知什么时候乐俊就有了这么一个称号。
“既然是在表扬你,接下来不就好了。──当然,我也不否定这里面含有偏见和揶揄的成分。”
“我并不是说讨厌这个名字……”
“那不就好了。总比蛛枕强吧。”
鸣贤说着笑了。在鸣贤的记忆里,蛛枕原本的字应该是进达。可是,连教师里都没有人用字称呼他。据说是热衷学习而废寝忘食,有一天,有个朋友到他的房间里去探望他的时候,发现枕头上有蜘蛛张了网。这个名字就是由这则逸事得来的。──总的说来,流传在大学里的外号就是这个样子。这个鸣贤也是别字。鸣贤是十九岁进入大学的。十九岁入学算是破格,由此而的来的别名。大概也有头重脚轻(理论脱离实际),自作聪明这样的含义。毕竟本人也不是很清楚。
“──这些,什么时候要还回去?”
“啊。送给你了。”
鸣贤说着,自作主张地从房间角落里拖出搁脚台来坐下。乐俊吃惊地回头看鸣贤。
“我说的可是要借这些书啊。”
“嗯。没关系的。蛛枕说他已经不需要了。”
哎,乐俊叫出了声。鸣贤苦笑。
“他辞学了。──那家伙,今年也没拿到允许。”
八年啊,鸣贤喃喃地说。
学生大多会花上数年来毕业。要想毕业,就必须在规定的教科中,从各自的教师那里取得允许。允许不集齐,是不能毕业的。在止步不前的情况下耗尽学资而辞学的人不在少数。
“蛛枕他还有老婆孩子哪。”
“是吗……”
乐俊五味杂陈地看着蛛枕转让给他的书。大学的学生差不多在三百人左右,从全国选拔出来的人不过这么多。而且有很多是一次两次的考试没有被录取,到了三十、四十才终於得以入学的。学生中有一部分,在入学之前就已经娶妻生子,学费和生活费都要仰仗妻子的工作。确实是有听说过蛛枕快要到四十岁了。因为入学年龄和毕业年龄都没有限制,所以学生的年龄范围很广,从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都有。
“下次就轮到我了。我今年也是,一个允许都没拿到呢。”
鸣贤二十六岁,虽然是以破格的年轻入学,且被冠以“鸣贤”的称号,但是在三年中明显地掉队了。渐渐地连讲义都跟不上。第一年一口气拿到六个允许,以逸材之称轰动一时。第二年、第三年渐渐减少,前年只拿到一个,去年终於是连一个允许都没拿到。如果在三年中一个允许都拿不到的话,就要被除籍。所以像蛛枕这样,在关键的第三年来临之前自动请辞的人不在少数。在外面说起来总要比除籍来得好听。自动请辞的话,还可以有学资耗尽,担心家里,看不下妻子的辛劳,这样勉而为之的借口。虽然念大学的经历到此为止,但是还可以找工作,复学的路也还留着。
“现在开始努力也不晚啊。”
听到乐俊这么说,鸣贤把视线投向窗外,嘴里应着“是啊”,皱起了眉头。只要努力就能做到,能这么想的也只有开始的时候。大学不是那种废寝忘食死命念书就能毕业的轻省地方。只要从大学毕业,就无条件录用为官吏──而且还是国官,具有相当的地位──这种程度是理所当然的。过上一年,这只老鼠就会知道大学的严峻了──鸣贤这么想着,突然,回头对着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的乐俊说道:
“……喂,你真的没有上过少学吗?”
“嗯,在巧半兽是不能进入少学的。”
“是吗──确实有传闻说巧是对半兽特别苛刻的国家呢。”
在雁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只因为是半兽就不能进入学校的事情。像乐俊这样,只要考试合格,连大学也一样能进;只要能平安毕业,且本人希望的话,就可以录用为官吏。──但是,有很多国家都不是这样的。
“听说在巧,半兽连户籍都不给上,这可是真的?”
“不是。会好好地记在户籍上。但只写上是半兽,成人之后也不会盖正丁的印。”
“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有户籍也拿不到给田吗。”
嗯,乐俊点了点头。
“是拿不到。既得不到田圃,也不能找工作。”
“工作?真的吗。”
是真的,呆在那里什么都不是,乐俊这样笑了起来。鸣贤吃惊不小。即使是没有户籍的荒民和浮民,也可以得到工作。虽然工资被压到最低限度,有时候会成为家生遭到和奴隶同样的待遇,但即使是这样,也不会得不到工作。
“如果雇佣了半兽,就会被课以相应分量的税金。因此,没有人肯雇佣半兽的。”
“那么──巧的半兽都是靠什么过活呢?”
“只能靠双亲养着。”
“如果双亲死了呢?”
“大多会被安置到里家去。在那里打杂。”
“……真是吃惊。居然有那样的国家啊。”
说着,鸣贤想起了巧很危险的流言。听说宰辅的麒麟已经死了。因为是那样的国家,所以维持不下去──大概是这样的吧。
“但是,你不是念到上庠了吗?”
“本来是不能去的。但是给我了特别待遇,允许我站在角落里听讲。”
“那么,其后呢?塾吗?”
“没有。因为我家很穷,没有那么多钱去念塾。和雁不一样,巧是不会在学资方面给予援助的。”
鸣贤呆掉了。
“少学──塾都没有念过?”
鸣贤这么反问,眼前的老鼠点点头说,嗯。
“……那,你是怎么学习的啊?”
鸣贤从心底感到震惊。一般是在少学毕业之后进入大学的。进入大学,本身就需要有少学学头的推举,或者与之相当的人物的推举。而进入少学则需要上庠的推举,要得到推举首先就必须要拿到优秀的成绩成为选士。要达到进入上庠的水平,就不能不去念塾,或者是像鸣贤这种情况,家里请来教师。
“考试前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我都跟着老师。”
“那完全不够吧。”
学校这种东西,不是为了进入上一级学校而进行准备的地方。上庠自有上庠的目标水准,这种水准对於升入少学来说是不够的。其间的差距就必须由学生以自己的力量来填补。在雁,确实是只要成为选士,国家就会补给塾费,也有公立的少塾。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家里不够富裕的人,就会连塾都念不成。
“……因为我有书啊。”
“书?”
书也有其相应的昂贵价格。连去念塾的宽裕都没有,却有买书的余裕,实在是很奇特的事情。
“父亲留给我一大堆书。因为母亲再怎么贫困都不肯放手把书卖出去。所以,多念几遍多写几遍,就能记进脑子里。然后,那些书就可以拿去卖掉了。”
说着,乐俊松松地笑了。
“对了,父亲就好像是老师一样的存在。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但是给我留下了很多笔记。”
说着,乐俊指了指书桌上。鸣贤站起来一看,桌子上摊着一本已经被手磨得相当残旧的书。恐怕是将笔记归总后由外行人订缀的吧,样子很粗糙,手迹却很漂亮。内容是关於礼仪,似乎是零零杂杂的随想写了下来,但是不仅是文字,文章也做得很漂亮。
“原来如此。……你是以这个为范本,所以文章写得那么好。”
“和父亲比起来的话,还完全不成样子。──唔,这些也是极好的学习。光是父亲留下来的笔记,就一本都不能释手。”
乐俊这样说着,笑了笑。他身边的书架上,排着5个书套,用的是和书同样的封皮。每一本都是可以容下七、八本书的大小,所以总计有将近四十本的份量。──不对,鸣贤在心里订正。有一个书套正摊开在书桌上,所以将近有五十本。
“这可真是了不得。你的父亲,是教师吗?”
刚才粗粗瞟到的内容,写的内容也是有着相当高度的。
“不是。年轻的时候,好像做过县里或是哪里的小官吏。”
“哎。”
“有这个,也有书。而且,除了学习之外也没什么可做的事情。如果有自己的田圃的话,至少还可以种种米什么的,但是我既得不到土地也得不到房屋,而母亲为了生活,为了我的学费,什么东西都撒手了。”
是吗,鸣贤看回笑得安闲自在的老鼠。
“……做半兽也很辛苦呢。”
“就算不是半兽,还不是差不多。”
也许吧,面对笑脸以对的乐俊,鸣贤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应地笑了笑。──可是,“文张”这个字有一半以上是在揶揄。“明明是只半兽”,内里隐藏着这种冷冷的嘲笑。乐俊迫不得已向蛛枕借书,也是因为不喜欢到大学的图书馆去借课程所必须的书之故。只有乐俊被要求写下字据,一定会在期限之前完好无损地归还图书。这是由於认为他会像一部分学生所说的那样“啃咬书籍”呢,还是认为他会把书“卖掉”呢,鸣贤也不知道。如果是前者的话,那只不过是从老鼠的外型联想到的可笑偏见而已;如果是后者的话,也只不过是对於逃离本国的荒民身份产生的偏见而已。
蛛枕把书转让给他真是太好了──这么想着的同时,鸣贤不能不注意到一个事实,集中在乐俊身边的,就只有像自己和蛛枕这样,到底还是会从大学落伍的家伙。教师也不例外。鸣贤知道,曾经有一个教师,曾经断言过,如果乐俊不变成人形就不能进入讲堂。
Ⅲ
可是,这只半兽是俊英。特别是关於法令方面,连教师都要为之咋舌──学生中流传着这种说法。
正因为如此,鸣贤才会担心。听说入学时被称为俊英的人,后来就很难有所长进,因此而退学的人不在少数。就好像鸣贤自己。大概是因为学习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进入大学,从而导致知识面狭窄。因此即使进了大学,也会因为基础知识的广度和深度不足而挫折重重。有不少人在入学的同时丧失了目标。而坏心眼的人就提出这样的事例来等着乐俊掉队。
“来到雁觉得很失望吧。”
听到鸣贤这么说,乐俊瞪圆了眼睛。
“为什么啊?”
“不,……你不觉得和巧差得很远吗?”
“当然会差得很远吧?在巧的话,是绝对进不了大学的。”
“那倒也是。”
乐俊很高兴似的眯缝起眼睛。
“巧和雁,完全不一样。真的,完全是不同的。”
“……是吗。”
嗯,老鼠笑道。这是真心话把,鸣贤想。乐俊是不容分说的老实人──胡子和尾巴都拒绝说谎。
“那么,要努力啊,为了能顺利毕业。……不过,你也许会前途多难哪。”
“不要说这种讨厌的话。”
“第一名入学的家伙,没有能毕业的呢。”
“那纯粹只是传说而已,丰老师说过的吧。”
是这样就好了,鸣贤夸张地叹了口气,指着乐俊。
“呐,你来到这个和巧天差地远的国家,正沉浸在解放感之中吧?”
“啊?”
“因为你总是这个样子。”
啊,乐俊低头看了看灰茶色的毛。
“并不是来到雁之后才怎么样。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在半兽被差别对待的国家?”
“就算是改变外形,户籍上写的也还是半兽啊。而且,我家很穷,这个样子就不需要穿的东西了。”
原来如此,鸣贤失笑道。
“可是,这个,如果你不想想办法的话,真的会前途多难哦。肯定是因为你还没有习惯人类的形态,所以弓射也蹩脚得很。”
弓射在仪礼中也会用到,是礼节的一种。大学里必须学习,虽然要求的是礼节性的做法,不必命中标的,但是也要求具备相当的技巧,射前射后的举止动作也有所规定。
“啊……嗯。”
“马术也是这样吧。如果你不尽量习惯人类形态的话,会拿不到弓射和马术的允许的。”
“果然,是这个样子吗。”
乐俊可怜兮兮地垂下胡子。
“……其实我也想过,该不会真的是这样吧。”
在弓射和马术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在到处乱撞。似乎很难把握自己的身体,鸣贤他们是这么想的。而实际上呢,鸣贤看看自己坐着的踏脚台。乐俊在是老鼠的时候,连开个窗子都需要踏脚台。只有这么高的个子。是人的时候和是老鼠的时候,在体格上是有差异的。这一点连他本人都还没有充分领会到。
“总之你要习惯。弓和马不能运用自如的话,是无法毕业的。”
“……嗯。”
“呐,努力一点,把传说给颠覆掉。”
鸣贤笑得龇牙咧嘴的,乐俊也笑成这个样子。
“鸣贤也是啊。──也有传说是说,二十岁以前入学的家伙没有能毕业的吧?”
切,鸣贤咂咂嘴站了起来。
“那也纯粹只是传说。混帐,看我颠覆了它。”
兴冲冲地走向门口,又回过头来,手指点着房间的主人。
“今天晚上,吃完饭之后。”
被指到的人瞪大了眼睛。
“吃完饭之后──干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