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2 / 2)

那人蹲下身子,平视杨宁的眼睛,从容地道:「九殿下,属下是新来的侍卫,路途不熟,所以过来想问问殿下掬影轩怎么走?」

杨宁心中雪亮,这宫中的侍卫宫女都是从幽冀调来的,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调整,而他活动的范围很是狭窄,所以有不认得的侍卫并不出奇,可是这人诺大年纪却仍然穿这低级侍卫的服饰,而且还主动和自己说话,所以他立刻知道这人没有说出真话,可是出奇的,他却不想高声唤来侍卫擒住这人,或者是这人眼中的温暖让他心动,或者是渴望有人和自己说话,杨宁犹豫了片刻,淡淡道:「我也不记得怎么走,你去问别人吧。」

那人却没有离开,反而坐在他身边笑道:「既然殿下也不记得道路,那么属下就等一会儿再去找吧,反正事情也不急,殿下可是想出去看看么,皇宫内苑,景色非凡,栖凤宫虽然是其中之最,但是却太僻静了,殿下若有机会,不妨出去走走,出了眼前的院墙,向左走上一炷香时间,就是御花园,现在正是阳春三月,杏花烟雨,雨润红姿,殿下的许多兄弟姐妹都在那里游春呢,殿下若是愿意,可以去那里看看。」

杨宁只觉得心里冰冷,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定是像去年见到的哥哥姐姐一样,想要诱使自己离开栖凤宫,可是他不会再度违背娘亲的命令,绝对不会,忍住心中的痛楚,他冷冷道:「娘亲不喜欢杏花,她说栖凤宫早已经没有了春天,子静也不喜欢杏花,你快些去掬影轩吧,如果冲了,韩统领要重责你的。」虽然心中渴望有人陪伴,可是他的性子也是十分固执无比,如果那人不是真心来陪伴自己,那么他情愿不要。想到此处,他仰起头,倔强地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眼中已经是火焰熊熊。

或许是感觉到了杨宁心情的变化,那个老者的神色黯淡下去,良久才叹道:「原来殿下不喜欢杏花,那么殿下是否喜欢这个呢?」说罢从怀里取出一个泥土烧制的陶马,虽然只是泥胎土胚,可是那种昂蹄奔腾的雄姿仍然让人心血沸腾。杨宁一看见这匹陶马,已经十分喜欢,可是一想到这老者是存心而来,就再也提不起兴致,别过头去,不再看那陶马一眼。

那老者目中闪过一丝羞愧,心念电转,随手从旁边的一棵碧柳上扯下一些柳枝,然后手指轻动,不多时已经编出了一顶斗笠来,柳叶嫩枝从斗笠四周垂落,越发显得这顶柳笠如烟如雾,然后老者将柳笠轻轻戴在杨宁头上,他特意将柳笠的中心编出孔洞,正可以将杨宁头上的金冠露出来,然后老者笑道:「殿下想不想学习编织斗笠,很好玩的。」

杨宁伸手摘下柳笠,只觉得枝条细密,编制的极为精巧,心喜之下,也顾不得这人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连忙点头,那人漏出欣慰之色,又从树上摘下一些柳条,教杨宁编制斗笠,杨宁十指灵巧,不过片刻就已经学会了,那人才告辞而去,临别之时,那人叹息道:「九殿下或许觉得属下不怀好意,可是属下当真并无恶意,如果殿下愿意,以后每隔十日,属下都在这里等候殿下,属下姓柳,名天雕,如果殿下不肯谅解属下,可以向贵妃娘娘说明此事,不论娘娘要如何处置,属下都不会怪罪殿下的。」

柳天雕离去之后,杨宁在墙角下呆到日落时分,直到暮色将他全部笼罩,负责照顾他的宫女前来寻他的时候才起身回转寝宫,当然这个时候,那顶他爱不释手的柳笠已经被他埋在了花丛之下,如果这样的东西被人瞧见,他就不能不说出柳天雕来过的事情,可是心里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这样做。

十日之后,当柳天雕再次出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杨宁极力维系淡漠,却难以掩饰激动的眼神,柳天雕这次拿来的是一只刚刚捉到的蝈蝈,用草编成的蝈蝈笼子则更让杨宁喜爱,之后的三年,两人形成了默契,每过十日,杨宁都会和柳天雕私下见面,虽然栖凤宫的防卫一向严密无比,但是或许是火凤郡主也希望给自己的儿子一个轻松的天地吧,这一片被花丛树木环绕的角落,从来没有人打扰过。而两人之间的称呼也渐渐改变了,从开始的九殿下、柳侍卫到后来的子静、柳爷爷,有了柳天雕这样一个忘年之交,杨宁近乎空白的生命凭空添了几许色彩。当然柳天雕也再没有诱惑过杨宁离开栖凤宫,每一次都只是带来一些寻常孩子的玩具,走的时候还要带走,因为杨宁身边不可能出现任何这样的物事。平静的生活过了三年,直到有一天,柳天雕提出要杨宁去和病重的杨侗见上一面。

杨宁听到「柳爷爷」的请求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如坠冰窟,对於身边人的提防早已经成了习惯,尤其是和皇室扯上关系,他很早就已经明白,在杨家人的眼中,他不是骨肉亲人,而是挟制娘亲的工具和棋子,这一点从当年三哥和六姐在被娘亲发觉之后就再也不曾前来的记忆,他就知道了,因为事后他曾经有一次偷偷溜出去想要看望他们,却只见到他们和其他兄弟姐妹一起纵情欢笑,甚至提起自己的时候没有丝毫难过。没有等到娘亲派来的人将自己抓回去,他自己懵懵懂懂地返回了栖凤宫,接下来的三天,他不想吃饭,不想练功,只觉得被所有人遗弃。原本以为娘亲会因此重重责罚自己,或者就可以从此摆脱这种被束缚的命运,可是娘亲却只是叹了口气,在他身边整整待了三日,和他一起吃饭,念书给他听,还给他讲了许多从前的往事,那三天至今想起来还是如同美梦一般,只因他平静下来之后,娘亲又恢复了从前的淡漠庄严。

虽然难过,虽然不开心,他还是冒着触怒娘亲的危险和柳天雕去见了当今天子,也就是他几乎不复记忆的父皇,仍然记得那是在一间荒僻的宫室,冷清荒凉的不像是皇上应该留驻的地方,就在那里,他见到了神色苍白,目光黯淡的父皇,虽然有着泼天的富贵,但是眼中也有着无边的寂寞。这是他们父子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独处一室,整整三个时辰,父皇只是听着自己结结巴巴地说着栖凤宫里面的生活,但是没有多问一句不该追问的秘密,他能够感觉到父皇只是想要和自己多说几句话,并没有想要从娘亲身边将自己夺走的意思,甚至在自己不得不离开的时候,还告诉自己,以后不要和皇室其他的人见面,尤其是他的那些兄弟姐妹,那是和娘亲一样的教诲。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才承认自己还有一个父亲,虽然父皇的影子后来渐渐在冷酷的武道修习中淡忘,虽然在今后偶然几次不得不出席的皇室典礼上父皇就连一个冷淡的眼神也没有给自己,可是他却知道父皇不是那些会利用自己的亲人。

在柳天雕的保护下回到了栖凤宫,柳天雕却没有立刻离去,明明知道马上就要有人来接杨宁回去寝宫,仍然抱着他站了好久,直到杨宁焦急起来,催促他快些离去,他才起身拜别,不像是从前那般亲切随意,而是正式地行了跪别大礼,即使是不甚懂得世事的杨宁,也能够感觉到其中的诀别之意,所以他第一次努力地挽留,要求柳天雕一定要在十日之后再来看他,可是柳天雕始终没有答应。

而十日之后,杨宁在两人从前相会之处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肯和宫女回转寝宫,当第二天的朝阳升起的时候,杨宁脸上的泪痕已经结成了寒霜,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曾想起柳天雕这个人,直到两年前的匆匆一会。

将所有往事回想了一遍,轻轻挣开柳天雕的手臂,杨宁冷冷问道:「柳爷爷,当年你为什么失约?是不是因为已经达成了任务,所以不需要再和我纠缠浪费时间了?」

柳天雕的目光蓦然紧缩,退后了两步,目光在废园中另外的三个人身上一掠而过,然后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一挥手,两缕乌光脱袖若出,向乔韵和莫无忧射去。

柳天雕的举动虽然突然,但是莫无忧和乔韵都是老江湖,而且心机深沉,从柳天雕一出现,他们就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气氛,虽然柳天雕和杨宁的谈话含糊不清,但是只需想一想,能够和魔帝祖孙相称的人是何等身份,就不用怀疑杀人灭口的可能了,所以在柳天雕出手的同时,两人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纵身跃去,但是莫无忧毕竟更胜一筹,当他的背影消失在墙头的时候,乔韵的娇躯从半空中如花陨落,而随即墙外传来一声短暂的惨呼。在柳天雕出手的时候,杨宁默然不语,即没有出手拦阻,也没有出手相救,只是在莫无忧的惨呼声传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眉梢微扬,似乎有些遗憾之色。而柳天雕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杨宁在见到自己的时候只点了小三的穴道,就是说明自己只要不杀小三,其他的人是杀是放都由自己决定,只是柳天雕本就是身居高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自然不会手下留情,所以原本可以逃得性命的莫无忧也遭到了池鱼之殃。

若是从前,杨宁自然不会对莫无忧的死有丝毫难过,只是今日不知怎么,虽然想到莫无忧嫁祸小三,害得这孩子吃尽苦头,但是毕竟莫无忧赶来相救两人,也算是有些道义,所以竟然有些不忍起来,只是这一点慈悲之心毕竟难以扭转多年形成的性子,所以才没有也点了莫无忧的穴道,避免他被柳天雕杀人灭口。只是这点心思让他对柳天雕更加生出怨望来,忍不住再度喝问道:「父皇已经不在了,娘亲也被你们害死了,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面前,莫非想要我和你们回去做你们的傀儡么?」

柳天雕轻轻一叹,俯身下拜道:「殿下,属下知道当年之事对不起殿下,可是殿下却不知道属下的苦衷,莫非殿下当真以为属下能够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在栖凤宫出入自如么?」

杨宁闻言身子一震,这一点纵然当时他不明白,但是到了今日,当年的栖凤宫中守卫何等森严,他已经心中了然,不论是什么人,都休想在三年之内来去自如,只是这一点他却从未主动想起,只因他已经不敢有过多的期望。

柳天雕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当年属下不能多言,今日陛下和郡主都已经不在人世,属下若是不说,只怕殿下不能理解他们两位对殿下的一片苦心。陛下生前虽然妃妾无数,可是心中所爱却只有一人,自从当年景皇帝为殿下向郡主求婚被拒之后,陛下对郡主就已经念念不忘,只是陛下自知才智驽钝,不堪为郡主良配,所以从来不曾泄漏真正的心意。殿下纵情声色,不过是为了冲淡心中对郡主的爱意,只是想不到终究是无用。陛下与郡主大婚之后,陛下不曾招幸任何妃妾,在栖凤宫陪伴郡主经月,后来郡主有了身孕,便和陛下分居,从此陛下未曾有过一丝机会与郡主重聚,但是陛下从未责怪怨恨过郡主。陛下临终之时,仍然对属下说那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日子,能与心爱之人携手红尘,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场春梦,陛下已经无憾此生。

只是陛下的心意却不能让任何人得知,只因景皇帝和族中宗亲,无不希望通过郡主和殿下您得到幽冀,而郡主若是知道陛下的心意,若是到了关键时候,只怕也会利用起来,陛下在亲人和爱人之间左右为难,唯一的应对之策就是对郡主和殿下视若不见,而这也正是郡主的心意,所以殿下与世隔绝,不仅是郡主的意愿,也是陛下的意愿。否则殿下在深宫十六年,为何就连宗庙也没有进去几次,自从陛下登基之后,更是暗中挫败过许多次意图利用殿下的阴谋。

陛下苦心如此,却只能黯然神伤,他最珍爱的就是殿下您,却不能相见,属下少年时跟随景皇帝左右,后来因故下狱,幸得陛下相救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为了报答陛下的恩惠,让陛下心中积郁缓解一二,属下才冒死到栖凤宫和殿下相见,每一次属下回去之后,都会将殿下的情形向陛下禀明,那是陛下最快乐的日子,陛下在朝政上受到宗族外戚的制约,为了掩饰心意又只能纵情酒色,而且还要按照景皇帝的遗命做一些对郡主和殿下不利的事情,惟有从属下那里得知殿下的生活情形,才能够让他多些笑容。

陛下苦心郡主不知道是否了然,可是属下出入栖凤宫想必已经得到了郡主的默许,直到那一次属下将殿下带去和陛下相见,实在是犯了郡主大忌,属下当时叩别殿下的时候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果然离开栖凤宫之后就被尊师擒到了郡主面前,所幸郡主顾念属下并非是有心谋算殿下,只是惩治一番,迫令属下从此不得进入栖凤宫而已。属下失约,并非是因为不牵挂殿下,而是不得已的事情。」

杨宁听到此处,原本应该是惊诧无比的,可是不知怎么,他却觉得柳天雕所说的每一句话好像原本已经印在自己心里,只不过被重重迷雾隐藏起来,直到今日云开雾散,才让他见到了昔日的真相。不知不觉间,他的双目已经涌上了泪水,莫大的幸福感觉从心底涌起,直到今日,他才明白,父皇和娘亲,对自己都不是表面上那样冷酷无情,在他们心目中,自己的幸福快乐仍然是重要的。

匆匆别过脸去,不让柳天雕见到自己的泪水,他尽量平静地道:「本王原来已经忘记了,直到前些日子才想起来,当日娘亲将我逐出栖凤宫,我意识昏沉,只记得是你将我带去见了父皇最后一面,还将我送出了洛阳,谢谢你,柳爷爷,你平身吧。」

柳天雕起身肃手道:「这是陛下的密旨,属下不过是奉命行事,陛下和郡主都清楚,一旦陛下宴驾,逸王千岁和越国公都不会放过郡主的,虽然他们没有商量过,可是郡主将殿下逐出,陛下将殿下送出洛阳,却是心有灵犀,殿下当时过於悲痛,或者忘记了,陛下还曾经留下一些东西给你,只不过当时你不便携带,如今那些东西都在陛下的皇陵之内,等到殿下将来有心天下,不妨到皇陵去取出来。」

杨宁漠然道:「父皇的心意本王明白,只是本王无心富贵荣华,将来若有机缘,我会去拜祭父皇,但是那些东西,我是不会去取的,就让它们和父皇一起永埋黄土吧。柳爷爷,你来江东做什么?想必不是为了我来的。」

柳天雕轻轻一叹,道:「殿下既然无心,属下也无话可说,陛下也知道殿下不会喜欢那些礼物,可是他常说除了这天下,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殿下了,殿下只要能够领会陛下的心意,陛下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瞑目。至於属下前来彭泽,是为了一件公务而来的,陛下临终之时,曾将当今托付於我,所以属下虽然已经风烛残年,但仍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虽然属下原本已经得知殿下出现在江南,但是以属下的力量,根本没有指望能够重新见到殿下,而且殿下的身份还是不要泄露得好,否则只怕会有更多的危险,所以属下并没有存心寻找,想不到却在这里相遇,想必是陛下在天保佑,让属下在有生之年,还能够再见殿下一面。」

杨宁神色淡漠下来,冷冷道:「我明白了,你是说皇室不会希望我出现,是么?」

柳天雕没有出声,只是默认而已,杨宁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了,父皇和娘亲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不论是洛阳还是幽冀,都已经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等到江南事了,我会陪着青萍到塞外大草原去云游,有生之年,可能都不会回到中原,这样一来就不会妨碍到你们了,你可以转告皇叔祖和皇兄他们放心了。」

柳天雕欲言又止,他自然知道杨宁这样的选择对皇室来说是最好不过的,沉默片刻,他再度下拜道:「殿下,属下受命陛下辅佐当今,除非是皇上身故,否则属下都不能离开皇室,只是和殿下相关的事情,属下是万万不会插手的,请殿下小心在意,提防明枪暗箭,属下不便久留,以免泄露殿下身份,今日一别,再见之日已是遥遥无期。」说到此处已经是哽咽难言。

杨宁眸子越发变得幽深冰寒,良久才道:「本王明白柳爷爷的心意,除了父皇和皇兄之外,你会维护本王,效忠本王,只是如果本王和皇兄冲突,你就只能和我为敌了,你是担心我和罗承玉联手么?放心吧,今生今世,杨宁绝不会屈身罗承玉的麾下,也绝不会和他结盟为友,若违此誓,就让杨宁活着孤苦伶仃,死去也不能再见到父皇娘亲。」

听到杨宁如此重誓,柳天雕不觉泪如雨下,匍匐在地,不能抬起头来,心中更是羞愧难言,他自然知道这样一来,杨宁已经不可能对皇室造成任何威胁,本是天皇贵胄,从此却只能沦落红尘,与草木同腐,这样的结果,当真是令他愧对陛下於九泉。

杨宁却觉得彷佛脱去了身上的枷锁,自从恢复记忆以来,他就想起了和父皇最后一次团聚的时候,父皇给自己看过的那些东西,只是一直以来,他都让自己漠视了那份慈父的苦心,直到被柳天雕提醒,他才彻底领会到父皇对自己的疼爱,而且也越发感觉到了娘亲对自己并非无情,这样的幸福感觉已经让他有不愧此生的感觉。至於皇权富贵,在他眼里本就视若无睹,这个誓言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牺牲约束。只觉得一身轻松,杨宁伸手抱起小三,淡淡道:「柳爷爷,后会无期。」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废园的另外一个方向。

柳天雕只觉心痛如绞,双手紧紧抠在地上冰冷的泥土里面,竟是不敢再看杨宁远去的背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