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这世上也许有很多值得应人喜佩服的人,很多值得应人喜佩服的事。但相信那些人里面绝不包括鲁大器。那些事也不可能在鲁大器身上发生。这也是人类奇怪的习性之一,大家总以为神奇的事蹟应该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发生在一些你所不认识的人身上。你周遭的事物,给予你的感觉总是庸庸碌碌,平淡无奇。你认识的人,也是一样。如果有一天,有人指着一个下臭棋的糟老头子告诉你:这老头就是当今四大书画名家的某某老先生。相信你听了准会吓一大跳。因为你除了看这老头天天下臭棋,从没看他画过一幅山水,写过半幅字。而且你无论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你看到的都是庸俗的老头子,而无法想像这样一老头子居然能提笔,居然能写得一笔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此外尽管鲁大器这位无门少爷如今已是江湖上家喻户晓的人物,但在应人喜心目中,则始终仍是个十足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他绝不相信鲁大器一身艺业会如外传的那么高明。所以他坚持今晚要看看鲁大器的“手艺”。
鲁大器走进石门,摸摸门缝和门窝,应人喜以为他正思量着要动什么样的工具,没想到鲁大器跟着双手一推,石门就无声打开了。应人喜虽没有吓一大跳,但吃惊的程度,则不难从神态上看得出来。这一瞬间,鲁大器彷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神采焕发,行动敏捷而稳定,双目炯炯发光,充满了骄傲和自信,完全不像应人喜平日见惯了的那个愣小子。接着,他们走进石屋。这一下轮到鲁大器吃惊了。石屋适时亮了一盏油灯。屋里只有一个人。石榴。屋内陈设简单,决没有躲藏一个大男人的地方。石榴披衣坐在床上。应人喜不得不承认鲁大器的眼光,这位石榴姑娘果然是个美得可爱的女孩子,至少要比多情公子眷恋的那位梅妃姑娘纯朴自然得多。石榴双眼泛红,脸上毫无惺忪睡态,她显然不是被他们表兄弟俩吵醒的。“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她羞羞的望了应人喜一眼,又低下头道:“多谢应大哥和鲁大哥这样关心我。”鲁大器痴痴地道:“方才包管事不是说……不是说……”石榴脸更红了:“那位薛大侠说他忽然想起今夜还有一个约会办,来了一下就走了,他要我关上门睡觉,别告诉别人他不在。”鲁大器喃喃道:“这家伙鬼鬼祟祟的,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应人喜笑笑道:“我的手痒了,不押几把一定睡不着觉——明天见!”
黑心剑客没有说谎,他夜里的确有个约会。死神的约会。第二天一早,有人在黄字宾馆前的空地上见到了这位黑心剑客。当时这位黑心剑客正以一个很舒适的姿势,仰躺在黄字宾馆的草坪上。他的人像个不出头的大字。大字不出头,是因为他双肩以上少了一颗脑袋。他的脑袋端端正正的放在他的胸膛上。这是一个很滑稽的安排。滑稽而恐怖。这位黑心剑客昨夜不是留宿在石榴姑娘的屋子里么?怎会忽然陈屍於黄字宾馆前。
深秋。朝阳和煦。无情刀客吕六奇坐在四号房门口一张椅子上,正以一方洁白的丝巾,细心而从容的抹拭着他那口光可监人的雁翎刀。如果有人问他黑心剑客薛小方是谁杀的,相信他必定会坦然承认,杀死薛小方的人,就是他。但是,始终没有人提出这问题。甚至连对这类血案最关心的黄山一怪古二呆,也只朝屍体淡淡扫了一眼,便一声不响的转身走开了。杏花楼主孙名琴、金钱豹秦飞雨、追魂棍佟大钟,虽然一个个面罩寒霜,目眦欲裂,但也只能咬牙切齿,恨在心头,发作无由。因为这件命案看起来虽然复杂离奇,答案其实非常简单。昨晚,薛小方公然跑进石榴的石屋,显然只是一道烟幕。他真正的目的,纯然是为了要想前来刺杀吕六奇,而希望事后没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他刺杀吕六奇不成,那是技不如人,怨不了别人。这无疑也是吕六奇乐得大方的原因。因为即使他承认人是他杀的,也没有人能指责他的不对。对这件命案产生疑问的,只有一个人。应人喜!
应人喜虽不十分明了吕六奇跟薛小方两人的武功,究竟谁比谁高明,但有一件事,却是显而易见的。有一句老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黑心剑客薛小方,昨夜是有备而来,听他当时的语气,好像他对收拾无情刀客吕六奇,已作了万无一失的安排。就算他武功不如吕六奇,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应人喜认为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最合理的解释,便是可能有人於事先走漏了消息。这个走漏消息的人是谁?知道黑心剑客想打无情刀客主意的人,应该只有四个人。除了杏花楼主孙名琴、金钱豹秦飞雨、追魂棍佟大钟,另外一个便是他应人喜。江南四瘟,是一伙的,这本来就是他们四个人出的点子,当然没有走漏消息的可能。嫌疑最重的,应该是他应人喜。但是,应人喜自己心里清楚,他并没有通知吕六奇。他的疑问也就出在这里。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来这个人是谁!
三天,二条人命。第四天呢?鲁大器终於想通了,为了避免石榴再遭别人染指,只有一个办法。就像多情公子柳长青跟梅妃姑娘一样,将石榴带来客房同住。这样一来,应人喜只好退避三舍。事实上,应人喜也想清静一下,这三四天来,他的睡眠实在太少了。应人喜回到他自己名下的黄字十三号客房,正想脱去鞋袜,补睡一大觉之际,大厨房的小顺子忽然端进一个茶盘。他恭恭敬敬的将茶盘放在茶几上:“这是应少侠吩咐要的洞庭双尖。”应人喜道:“你没有送错地方吧?”小顺子道:“这是厨房里大师父张瘸子告诉我的,他还说喝完这壶茶后,有人请少侠去枫红亭喝酒,去枫红亭的走法,就压在茶壶底下。”他木愣愣的望着应人喜,又加了一句道:“少侠没有吩咐泡茶?”应人喜笑笑道:“我的意思,原要你们送到隔壁十二号,其实送来这边也一样,辛苦你了。”小顺子离开后,应人喜第一件事便是检查这壶茶有没有毛病。茶中无毒。这壶茶是谁越俎代庖替他吩咐厨房泡来的?枫红亭等他喝酒的人又是谁?
枫红层层。一亭翼然。金黄色的阳光自峰顶洒下,亭下浮着白云。亭在山腰间,枫林中,阳光下,白云里。枫红亭。诗一样的名字。画一样的景色。亭外护栏旁,一名蓝衣中年儒士负手伫立,亦如诗画中人。这位穿着讲究,气度不俗的蓝衣人,正是江南四瘟中的老大,杏花楼主孙名琴。应人喜对约他来此的人就是这位杏花楼主并不感到意外。如果换了他是黑心剑客薛小方的结义弟兄,他也一定无法省掉这个约会。如今他所面对的难题,便是他将如何向这位杏花楼主解释并证明他不是那个向吕六奇透露消息的人!亭中石桌上,已摆设了酒宴。杏花楼主揖客入座,虽然心情沉重,却仍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双方坐定后,杏花楼主立开门见山的问道:“我们老四昨天去过应兄那里?”应人喜点头:“去过。”对方口中的“老四”,当然就是那位业已身首分家的“黑心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