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隔日清晨,用过早膳服了药,华启斐要邱任萱半坐卧在床上,并拿了本书给她。
书很薄,翻开没几页,封面是三个字,内页亦是三个字组合,可惜她只认得第一个三字,其他皆不识得。
“这是……”
“咱们今晨就先把三字经学背起来吧。”
“三字经。”他要教她读书识字吗?
她开心的望着手上书本,想她小时候,母亲曾教她习字,可十岁那年被小姑姑收养后就未曾再碰书,时日渐久,除了一些简单的字,幼时的学习她几乎都忘光了,万万没想到,她会有再拾起书本的一日。
他真的是天神降世来解救她的!
她激动得眼眶浮泪,内心倾慕更深。
“把书打开,跟着我念。”华启斐双手负于后,在室内缓缓踱步,“人之初,性本善。”
她忙跟着念,“人之初,性本善。”
“下句第一个字是啥?”
“呃……”她忙仔细研究,觉得它跟某字一模一样,“性?”她不太确定的念。
“对。”不错,反应算快。
“性相近,习相远。”
“性相近,习相远……”
反覆念了数次后,华启斐与她解释字面的意思,好让她更能融会贯通,接下来,他要求她将整本三字经统统背起来。
“不用太心急。”他道,“你身子还在调养中,慢慢来便可。先休息一下,午膳再叫你。”
华启斐离开后,邱任萱拿着书,窝上了床,却不休憩,而是一字一句将三字经慢慢背起来。
他肯教她念书习字,她就不能辜负他的期待。
当小梅传来午膳入房时,邱任萱已将整本三字经背熟了。
瞧见小梅,她开心的说,“小梅,我背三字经给你听,你帮我看看有无念错之处。”说罢,将书塞到小梅手中。
“小姐。”小梅面有难色,“奴婢不识字。”更别提啥三字经了,连一字都不识得。
“那没关系,你就听我背吧,看顺不顺。”
“好的,小姐。”
见邱任萱一脸严肃的背书,表情虽是戒慎恐惧,大眼却是闪着灿光,竟教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会改变的。小梅想。
假以时日,她会越变越亮丽,不再是个糟糕如蝼蚁般渺小的姑娘,华家的钱财将会把她打造成一个气质优雅、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
想到小七曾叮嘱她,下午会有裁缝过来替邱任萱量身订做适合她的华服,她现在穿的是临时凑合买来的,并不合身,少爷打算再爲她制作十套衣服,还要挑选一些适合她用的饰品、鞋袜。
毕竟是华家未来的媳妇,穿着绝不能寒碜。
她好忌妒呀,忌妒得牙痒痒的。
她自认不管是外貌、脑袋、身材,其本质绝对比邱任萱好上数百倍,可恨她未有此等际遇,只能当人丫鬟。
可恨!
“……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背完的邱任萱开心转过头来,“小梅,我背得顺吗……”小梅牙咬着指甲,脸上带着愤恨的表情让邱任萱骇了一跳。
“小梅,你怎么了?爲什么表情这么可怕?”
小梅回过神来,立刻恢复平常亲切的模样,“小姐,不好意思,因爲你刚背的奴婢都听不懂,奴婢很努力想要弄懂,却怎么也没办法,可能是因爲这样才会表情很狰狞吧。”
“原来如此。”未想太多的邱任萱释怀,“这样吧,小梅,以后大哥教我的,我也教给小梅,我们一起学好不好?”
怎么,人都还没入门,就学起富贵人家夫人的惺惺作态了?其实是想炫耀自己的学识吧?
小梅不屑的想,但有刚才的经验,她懂得要随时注意,别显露在脸上。
“小梅只是奴婢,怎有资格。”她假意推却。
“别这么说。”邱任萱热络拉着小梅的手,“我们就像姊妹一样,我愿意跟你分享我的所有,你别客气。”
真是这样?小梅微垂的眸阴恻恻的斜睐。
“那小梅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拉开覆盖在邱任萱身上的被溽,“小姐,先下床用膳吧,晚点会有人来做衣裳。”
“做衣裳?”邱任萱在小梅的搀扶下下了床。
说也奇怪,之前在小姑姑那忙成那样,明明已经很习惯,再怎么疼痛疲累还是有法子工作,可被华启斐带来客栈,被命令要多休息,无事不准下床后,她不知怎地,身子好像一下子变得虚弱好多,直想赖在床上不肯下来。
也许是因爲这床垫实在太柔软好睡,不像在小姑姑那仅在地上放张草席当成她的床,一觉醒来,骨头纷纷抗议,所以她才会过度眷恋吧。
“少爷请了裁缝来替小姐量身制作衣服,据说这会儿与小七上街去挑选首饰,都是要送给小姐的。”
“真的吗?”邱任萱惊喜掩颊,“大哥对我真好。”他实在不用替她做这么多的。
“是啊,少爷对小姐真是好。”小梅轻叹口气,“奴婢就没这运气。”
“小梅,你别难过,我也会待小梅好的。”被扶坐上凳子的她拍拍旁边的圆凳,“咱们一起用膳吧。”
“这可不成。”小梅连忙推却,“被少爷发现,会被打死的。”
他们做人奴才的,只有等到主人吃饱喝足了,才能到仆役房吃寒碜的膳食,跟眼前的大鱼大肉完全不能相比。
邱任萱人是好,不吝啬与她分享,却更显示出两人身份的差别。
“你不说我不说,少爷怎会知情。”邱任萱食指就唇,眨了下眼。
“坐吧,从没人陪我吃饭,就当是我要求你的,好不?”
“既然是小姐的命令,那小梅仅能遵命了。”小梅笑着坐下,任凭邱任萱在她碗中添放各样以前从未吃过的美食佳肴。
总有一天,她会从她手中剥夺这份幸福!
约莫未时三刻,一名绸缎庄的妇人,带着一块块的布样过来,爲邱任萱量身型尺寸,并挑选裁制的衣裳样式。
每一块布的绣工均精致,色样妍丽,教人目不暇给,邱任萱看得眼花撩乱,不知该如何挑选。
“小姐的身材窍瘦,气质清秀,不妨选淡雅一点的花样,可衬托您的气质。”妇人嘴甜,邱任萱虽知她讲的是客套话,但好话人人爱听,还是让她眉开眼笑。
她这辈子没看过这么多漂亮的布,更别说这些是要裁制成衣给她穿的,她惊喜的一块看过一块,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我对衣饰没啥概念。”她有些羞赧的笑,“请嬷嬷帮我挑选,行吗?”
“那我来看看喔……”妇人抓起布样,一块块在邱任萱身上比画。
这时,华启斐回来了。
“绸缎庄的人来了吗?”他行到邱任萱房门口时问道。
“来了。”邱任萱一看到他,连忙对妇人道,“请等我一下。”她提起裙摆,快步走来门口,脸上充满喜色。
华启斐还以爲她是要感谢或诉说对于新衣的喜悦,想不到她竟是一脸兴奋的说:“大哥,我已经把三字经都背起来了,我等等可以背给你听吗?”
“你全都背起来了?”他诧异。
不过一个早上的时间,她竟有办法将整本从未接触过的读本内容全数默背起来?
“真的,一字不漏。”她胸有成竹的用力点头。
“好,那待会就背给我听。”
“嗯。”她笑咧开嘴,“对了,大哥,谢谢你帮我做衣裳,那些花布都好漂亮,我好喜欢。”
“有挑中喜爱的吗?”
“嗯……”她面有难色的沈吟,“每一块看起来都好漂亮,我实在难以抉择。”
“我帮你看看吧。”他走来布样前,妇人伶俐的往旁让出位置给他。
华启斐挑了几款他认爲适合的布料样式,要绸缎庄的妇人照着他的要求加速赶工,接着要小七拿来他们中午去首饰店挑的几款发簪、饰品出来。
他拿起其中一支百合花样,花瓣上雕了一只彩凤的典雅簪子,插在邱任萱的发髻上,退后一步,端凝。
虽知他在打量簪子妆点的效果,邱任萱还是羞红了小脸。怕被发现的她微垂粉颈,双眸盯着他的鞋。
“不太对劲。”他调整了一下角度和位置,紧蹙的眉头显示他始终不满意,却无计可施。
他猜测是发髻绾得不好,不过这方面他只懂欣赏,怎么调整或改造女人家的物事,他还真是一筹莫展。
“抱歉。”见他怎么都不满意,邱任萱心知肚明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
“爲何抱歉?”华启斐纳闷。
“这样的簪子该配佳人,不适合我。”若是她长得漂亮些,就不会让大哥这么爲难了。
大哥对她真的好,又教她读书识字,还爲她做衣裳、买首饰,可惜她就是个丑丫头,她真怕等那些漂亮的布料被裁制成衣服穿在她身上时,又会看到大哥不满意的神色。
华启斐闻言,恼了,“自今日起,任何与歉意相关的字眼,都别让我听见。”
“大哥?”
“我就不信我找不到方法。”他转身气呼呼的走了。
见他着恼的出房,一筹莫展的邱任萱颓然坐上凳,将发上的百合簪拔下来握在手中。
“小姐?”一旁的小梅瞪着她手中的簪子,真想一把抢夺过来插在自己发上。
这簪子若是给她,必定比戴在邱任萱头上要适合百倍。
“若是我能漂亮点就好了。”窍指感叹的轻轻抚摸着平滑的簪身。
是啊,你这丑八怪,啥美丽的事物放你身上都是浪费了。小梅心里恶毒的想着。
明明邱任萱也是贱民一枚,日子过得比她还困苦,却因爲口头上的婚约,转瞬间变成了高贵的凤凰,怎么她就没这等好运?
尤其那个华启斐还十分疼爱邱任萱,她不用开口,就送上一堆礼物,又是华服又是贵重首饰,十指不沾阳春水,这种比神仙还要逍遥的日子,怎不教人忌妒。
如果她也有这样一个未婚夫就好了。她咬着指甲想。
如果她家不是穷到得卖孩子,若能有点钱能让她打扮打扮,她自信她也能成个美人,钓个有钱公子哥儿,就算做妾,也是春风得意。
可恨啊可恨!
“小姐,你别想太多,刚才布庄的那位嬷嬷不是说你清秀吗?”小梅的语调充满虚僞的奉承。
“客套话罢了。”邱任萱苦笑。
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的。
大哥应是费了心,想把她打扮得漂亮点,才不会被未来的准夫婿嫌弃吧,无奈烂泥敷不上墙,她的未婚夫真是倒霉才被指配到她这样的丑丫头;但也因此,她更是感激华启斐,只要他一句话,就算要她肝脑涂地她都愿意。
“丑丫头!”
华启斐忽然又回房,邱任萱反射性地连忙站起,却因起势过快,血液来不及回到脑子,就头晕目眩了。
华启斐一个箭步跨来,抓稳她的手。
“头晕?”
邱任萱闭着眼,晕眩未过去就急忙解释,“等……等一等就好了。”
华启斐直接搀扶她坐下,耐心等待她有余裕擡头。
好不容易,晕眩感过去,邱任萱连忙问道:“大哥,怎么了?”
“你不是要背三字经给我听?”他差点忘了这事。
“对。”这次,她绝不会让他失望。
“那背吧。”
小口开启,通俗顺口的三字经如行云流水般背诵而出,一字一句清晰正确,听得华启斐的唇角微扬。
瞧见他的笑,邱任萱更是受到鼓励,越来越见自信。
“……宜勉力。”轻喘了口气,水眸熠熠等待评语。
“很好。”华启斐忍不住轻抚了下她的头顶,带着些许的宠溺感。
“全部正确。”
她开心的贝齿咬住下唇,明眸蒙蒙。
总算没让他失望。
“不过。”他蹲下身来,直视着她。她因那句转折,而绷紧心口。
“你该不会爲了把书背起来,都没休憩吧?”这傻孩子!
“我……”她嗫嚅,“我不想让你失望。”
“不乖!”他瞪她一眼,下意识捏了下干瘪的颊。
瘦成这个样还这么勉强自己,就是想读出一番成绩好让他开心。
她的心思一目了然,他不由得板起脸来。
“中午的药喝了没?”
单看她现在的模样,真是不好看。他一向排斥难看的事物,毕竟是富贵人家出身,打小吃好用好,家中産业又是高级家具制作,审美观自然高人一等,可她的努力,淡化了丑貌,他虽然还是觉得她不好看,却不会想排斥她,一心只想让她速速脱胎换骨,不管外在还内涵都符合他的理想。
“喝了。”她忙点头。
“那现在去休息,不准看书、不准背书,只准睡觉,听到了没?”
“听到了!”她迅速点头,就怕点慢了惹火他。
“小梅。”华启斐起身指示,“服侍小姐休息。”
小梅伶俐的过来扶着邱任萱的手臂站起。
“我没这么虚弱,可以自己走的。”他们都太关照她了,好像她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大小姐。
明明在数日前,她还可以跟随日阳晨起,烤饼照料家人三餐,推着餐车出门叫卖的,怎么现在大家都把她当虚弱的病人看待了?
“小梅的责任就是照顾小姐,小姐身子骨不好,就听少爷的话,让小梅服侍小姐,赶快把身体养好。”小梅满嘴抹蜜,让人以爲她真心希望邱任萱好。
“谢谢你,小梅。”邱任萱朝小梅感激一笑。
“应该的。”小梅回以甜笑时,还不忘用眼角偷觑身后华启斐的表情,想看他是否满意她的表现,谁知他竟已转身离开。
“啧!”她气恼弹舌。
“小梅?”邱任萱转过头来,眸中有着困惑。
她是不是听到类似不满的弹舌声?
那声音小姑姑常常发出,故她非常熟悉。
一见邱任萱视线朝她投射而来,小梅立刻换上笑顔,“小姐,怎么了?”
“没事。”邱任萱摇摇头,心想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伺候邱任萱上床休息,小梅见她身覆锦被,住在昂贵的高雅上房内,再想到刚刚绸缎庄送来的美丽布样,忌妒啃噬得她心口闷。
终有一天,她会夺走这一切!
“举头望明月……”
邱任萱小手握着毛笔,边念边将一首李白的“静夜思”誊于纸上。
在她的左手边,是华启斐写给她临摹用的,同样都是楷书,但华启斐写来苍劲有力,邱任萱在勾勒之间则充满温婉,略带青涩的踌躇。
华启斐见她一笔一笔小心谨慎,嘴角扬着笑。
邱任萱虽是文人之后,但双亲过世早,小时所学几乎已全忘光,可说是个文肓了,但她脑子聪明,学习能力佳,才不过一个月光景,就能背诵三十首唐诗、一整本三字经、千字文,看懂字、了其意。
她的书法自一开始如毛毛虫般扭曲不堪入目,到现在已能写得端正,文体秀美,能得如此用功聪明的“学生”,实出华启斐意料之外,迫不及待的想倾囊相授所有学识,笃定有朝一日,她能与他吟诗作对,共赏风雅。
不行,他得缓缓、得缓缓啊……
她的身子还在调养中,吃喝玩乐才是她最重要的功课,他不能给她太大的压力,那是本末倒置!
他望着专心写字的她,经过这一个月的悉心调养,她不枉众人期待,气色逐渐好转,面颊日亦丰润,身材曲线也慢慢浮出,越来越有个大姑娘的样子,虽说仍是偏瘦,轻盈得仿佛风吹就倒,但与初时那难民模样相比,实在好得太多。
他发现,她只要长肉一分,人好看一分,气色好上一分,人也好看一分,她的眉目清朗,大眼闪着灵气,竟是越瞧越让人着迷了。
更何况她心地良善纯真,甯愿苦了自己也绝不存一丝害人之意,就算一跃成爲大小姐也不因换了位子就换了脑袋,一身娇气。
能得这样温顺的好姑娘,说不定才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他苦等这么多年,就是爲了等她出现。
丑丫头啊丑丫头,改日就得唤你娘子了……
心里默默念着她,嘴角扬起微笑。
“……思故乡。”写好“静夜思”的邱任萱擡起头来,不意与坐在一侧观看她书写的华启斐四目相接,小脸一红,迅速低眸。
她不晓得华启斐打算怎么处置她,她只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与日俱增。每日跟在他身旁学习,是她最快乐的时光,所以她用尽心力做到最好,只爲换得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不晓得能维持多久。
华启斐说她是华家的媳妇,也就是华家三少爷的媳妇,他似乎打算忘却他曾经看过她裸身一事,等她学识到一个基础,就带回去东芹镇和他三弟成婚。
他可以假装没这回事,但她不行。
她清楚自己没法带着满心对华启斐的恋慕嫁给三少爷,更何况她的身子早已被看去,她更不能欺骗啥都不知情的三少爷!
她按捺着,等她的学问受到认可之后,她会再次表明她的意向,她愿意当个没有身份地位的丫鬟,也不能昧着良心嫁给三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