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桌坐着三个人,两个大人带着个孩子,都要的是浇汁拌面,大人吃得倒是斯文,可那小的吸溜吸溜地吃得满嘴的佐料,看得张彦远暗自好笑。
“弟弟,大哥送你来襄阳学业堂可是寄予厚望啊,你得争气!我们卢家原本贫寒,别人是瞧不起的,但不能人穷志短。当年家里没有油灯,哥哥就点竹篾做灯烛奋发苦读。五年前哥哥与你黄颇哥哥一同参加进士考试,袁州刺史成应元却以贫富论人,看你黄颇哥哥家中富有显赫,便在十里长亭摆设了丰盛的宴席来热情款待,哥哥只能在城外路口形单影只地等待。弟弟,好好学,皇天不负有心人,付出了终将会有回报的。哥哥赠诗於你,去日家无担石储,汝须勤苦事樵渔。古人尽向尘中远,白日耕田夜读书。”那小学生吸溜吸溜地吃着面,头都未抬地嗯了一声。
另一位成年人帮腔道:“卢肇兄,你这燃篾嗜读的故事可与那凿壁偷光的匡衡、囊萤映雪的车胤有异曲同工之妙啊,无怪乎你能摘得头名状元的桂冠呢。兄弟,向你哥哥学学,那可是真的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呀!你去的这襄阳学业堂可不是等闲之所,乃三国荆州牧刘表创建,庞统、诸葛亮、徐庶、崔州平都曾在此学习,水镜先生司马徽也受邀来此讲授古文经学,是藏龙卧虎的高雅所在。”
那小学生仍然吸溜吸溜地吃着面,埋头嗯了一声。
“黄颇兄,我这弟弟就是贪吃,哪儿像我们年轻的时候?不辞辛苦去韩愈老师刺史府上求教,三番五次投书给李德裕李老师,虚心期盼指点纰漏。能得遇两位老师的关爱真是受益匪浅啊!”
那同伴深有同感地回应着,“是啊,卢肇兄,也是机缘巧合,如果他们不被贬到我们袁州做刺史,做长史,我们也没有机会聆听老师们的教诲。”
义方见张彦远听他们说的入神,低声询问他对这两个人是否熟悉?祠部员外郎用手挡在嘴边悄声说:“认识倒是不认识,可他俩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了,一个是会昌三年的状元,另一个是同榜进士,都是李德裕在袁州收的得意门生。他们既不阿谀献媚,又不投身党争,甘於寂寞,远离瓜葛,着实是正直之人,让人钦佩呀。”
“小熊!哥哥,你看是小熊。”吃面的孩子突然腾地站立起来,兴奋地指着门里正在四下张望的黑家伙。
“是哪一个把这畜生带进来的?这里可是饭铺啊!”外面进来一位僧人大大咧咧地呵斥着,满脸的愤世嫉俗的样子。这出家人衣衫褴褛,身上的破衲袄四处露着棉絮,脚上蹬着一双开了绽的僧鞋,脚指头几乎全部暴露在外,邋遢不雅不修边幅。还别说和尚还爱美,脖子上缠着色彩缤纷的花巾,突然那花巾动了起来,原来是条胳膊粗细的蟒蛇。
他大踏步地走进了屋子,向身后跟进的年轻和尚抱怨着,“志闲,你这次从镇州来,志在将你师父义玄禅师倡启的‘般若为本、以空摄有、空有相融’禅宗新法弘扬光大,可这江南不同北方,而且你身单势孤、初来乍到,非得做几宗引人关注、扬名立万的事才行啊。”
青年僧人信心十足地说:“阿弥陀佛,师叔,我师父四年前自黄蘖辞师北去镇州,在临济院举一家宗风而大张天下,以心印心,心心不异。为弟子的理应光大师门,开枝散叶,此次南归我正要做几件响当当的事来,让别人见识一下我派的法幢威严、妙法高耸。”
“善哉!志闲师侄,我要像当年你师父刚到镇州时,普化和尚帮助他那样,竭尽全力地帮助你。依我看,你应该首先去袁州末山,那儿的天竺峰上定林院里住着个法号了然的老尼姑,说是高安大愚师叔爷的唯一法嗣,我看她甚是不顺眼。佛陀成道后,其姨母摩诃波闍波提等五百女众要求出家,佛陀不允许,阿难代为请求,佛陀即制定比丘尼尊重恭敬比丘的八敬法,使彼等受持而得戒。她了然老比丘尼,一个女流之辈有何德何能开坛说法,接引十方的僧众,座下五百茅蓬顶礼膜拜,这不坏了八敬法的规矩了吗?”
只说得志闲和尚眉头结起个疙瘩,“阿弥陀佛,善信师叔,小僧定当去末山,与这同门比丘尼谈禅论道,看看她是否真有超凡修为。”
店小二儿端上两碗凉面,端给两位刚进屋的师傅。坐在旁边的义方心里犯着疑问,影影绰绰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邋遢和尚。
一声高喊打断了义方的思索,“小二儿,这都半天啦,我们的包面呢?”员外郎有些等急了。
“今天累球的狠!煮着呢,等一哈儿。”小二儿倒是麻利,转身的工夫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包面盛上来了,可又有人突然大喊:“小二,你拿错了吧?我们要的是面,你怎么端上来的是馄饨呀?”
离开店铺走出很远了,张彦远还为南北地域差别感慨着,“卖字画的哪儿去了?我记得就紧挨着这药材摊子呀。”邱丫头心里想着向左右寻找。
哪里还有什么人在卖字画呀?远处药材摊子前只有两个乳臭未干的儒生少年在即兴吟诗,他们正以同味药材金钱花为题,一个说着“阴阳为炭地为炉,铸出金钱不用模。莫向人间逞颜色,不知还解济贫无”。另一个和着“占得佳名绕树芳,依依相伴向秋光。若教此物堪收贮,应被豪门尽劚将”。
还没等他俩彼此恭维呢,街南面呼啦啦涌来了几个人,带头的大声喊叫道:“卖字画的哪儿去了?我记得就紧挨着这药材摊子啊!”其他人紧随其后,吵吵嚷嚷地四下搜索着。
“嗯,程东家,是这里呀?”这伙人中有个白眉毛的中年人,似极有主见的神色,皱了下眉头断言道,“嗯,一定是人家拿到钱,脚底抹油跑掉了。”
“跑了?一定是骗完我,揣着钱跑啦。”加以肯定的是个腆着肚子的大胖子,见他满脸横肉,气急败坏地抡着拳头,“马二爷,你真是马后炮,等我买完了你才来,还一口咬定这画是假的,怎么会是假的呢?你再仔细看看,这不就是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吗?你这智计之士马谡的后代可不要看走眼啊。”说着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古画展开来。
“嗯,马良,侍中马良的后代,我祖上是老四马良,不是小五马谡,不要动不动就拿失街亭来取笑我。我愿意来呀,是你硬拉我来的,我这药还顾不上吃呢,呆会儿心里又该难受了。”白眉毛敷衍了事地看了两眼字画,掏出个小纸包拆开来,将里面的粉末倒进嘴里,“嗯,我可不懂鉴别古画,《江帆楼阁图》是谁画的我都不清楚,李思训这个名字还是刚才听你说的,他老哥是干啥的我是丁点不知。可我就搞不懂了,你这玩鹰的,怎么让鹰给叨了呢?这个价钱,这个地方,这幅名画,可能吗?”此时许多好事的路人也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对这幅画品头论足像是很在行的样子。
“是真的!怎么会是假的呢?贫僧曾听我师兄说过李思训的这幅画,你们看这上方是浩渺的江水,近岸有一叶渔舟,天边有二片风帆远去。下方是江边坡岸,山峰耸立,长松秀岭,密树掩映, 山径层叠,碧殿朱廊曲折其间,还有那赶路行人栩栩如生。这画角的款识印章更加证实是大李将军的作品。”邋遢和尚指点着画面。
“我还是赞成马二爷的看法,真品不会随随便便地卖掉。”曾在夫人城上遇到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插言道,而且能看出他和白眉学士是认得的。
“慧寂师兄的话向来是千真万确的!他说的景物和这画上是吻合的。”邋遢和尚深信不疑地说,“看你这孩子,读书都读傻了,虚浮没有真才实学。真迹和临摹的是有区别的,不要人云亦云,要有真凭实据。”
“你有真凭实据吗?一口一个真的,信口开河,妄加推断。难道和尚你忘了佛家八戒中四戒妄语了吗?”
眼看着双方要理论起来,那丑书生赶紧劝解道:“皮日休,别和出家人计较,我们还是抓紧去习家池吧。师父,省些力气嘛,你们和尚也不容易,还得回庙里挑水挑粪种地呢。”
“还是让本官看看吧!我张彦远在古画鉴赏上还是有些心得的。”员外郎分开众人凑到近前。
“您是书画鉴赏大家、祠部员外郎张彦远吧?”身后看热闹的卢状元和黄进士听他自报名头颇为意外。
张彦远微笑着与两位待选贵人见礼,“这画是假的!”员外郎只看了一眼,便直截了当地认定了。
年轻和尚狐疑地问:“阿弥陀佛,那款识不是清楚地写着李思训吗?”
“对!正是那款识我才说它是赝品的。”
“为什么呢?”
“因为《江帆楼阁图》的真迹是没有款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