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襄阳城,南行十里,便到了汉水之滨、群山环抱、苍松古柏的闫家冲,冲内地平如砥,田畴如画,梵呗清净令唱者心不懈怠,闻着不忘所忆;古道绵延,一里一寺,游人眼迷心猿意马,香客专注虔诚不语,其间有一古朴幽静之所,那儿就是习家池。
这池子原本是东汉襄阳侯习郁的私家庭园,习郁曾是绿林起义军的军师,与汉光武帝刘秀共同梦见苏岭山神化鹿来朝,梦醒而建鹿门寺的那位。
这方园林依凤凰山麓堆筑土堤,引白马泉水积渊饲鱼,旧时临畔而起轩榭勾栏,雅室精舍,一水涓涓,亭台掩映,花香鸟语,风景佳丽,引骚人墨客闻风而至,咏诗作赋把酒言欢。
隐居於此的孟浩然有诗写它“当昔襄阳雄盛时,山公常醉习家池。池边钓女日相随,妆成照影竟来窥。澄波澹澹芙蓉发,绿岸参参杨柳垂”。这已是过去很久的旧事,自晋以后此处便荒废了,故鹿门处士接着吟道“一朝物变人亦非,四面荒凉人住稀。意气豪华何处在,空余草露湿罗衣”。
现如今雕梁画栋早已化为乌有,只能眼望水边茂密的菖蒲芦苇,凭波思古,感叹岁月的无情、人世的多变啦。孟公诗里提到的山公是号称高阳酒徒、西晋镇守襄阳的镇南将军山简,他的父亲乃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这位司徒的五公子虽说通达高洁、温润典雅,治国安邦颇有建树,却贪图杯中之物,终以豪饮无忌而留名青史。从这点上比不得同是池边常客、习郁的后人、撰写《汉晋春秋》的习凿齿了。
至於习凿齿有多大的本事,能高人一等、傲居岭上,前秦天王符坚用行动告诉了世人。其攻破城池之后,专门用车子将居於襄阳的习凿齿和道安大师接去,并如获至宝地说“当年晋人平定东吴,得到两名水军将领陆抗、陆景;今日朕以十万之师取襄阳,唯得一人半也”。这半个就是正患足疾,瘸着一条脚走路的习凿齿。
此时的习家池清风徐徐、风平浪静,可池边的两个游人却心境大不相同,一个惬意愉悦,一个失意惆怅。惬意的长者在语重心长教诲道:“儿呀,人生在世要宽惠仁厚、屏息贪欲,遁入空门要精勤向道,莫荒废出家修道的大好机缘。你此次代皇子出家,一来解皇上之忧,尽臣子之忠;二来可使自己解脱红尘之苦;三来也了却为父入佛门修行之愿。真是一举多得呀!”
他并未察觉到身边失意的年轻人那愁苦的表情,继续絮叨地叮嘱着,“在寺院中要勤快,烧香换水、扫洒殿堂、修学诵经,不要偷懒;举止要从容文雅,不要顽皮嬉戏;出门办事,应当向寺院执事说明去处;与人相处,要尊老爱幼,谦恭礼让,不要因为自己出身显贵而自大逞强。为父有诗赠你,汝及出家须立志,求师学道莫容易。烧香换水要殷勒,佛殿僧堂勤扫拭。莫闲游,莫嬉戏,出入分明说处去。三朝五日不归家,妙法何曾闻一句。敬师兄,训师弟,莫在空门争闲气。上恭下敬要谦和,莫轻他人自逞势。衣食难,非容易,何必千般求细腻。清斋薄粥但寻常,粗布麻衣随分际。荣华止在紫罗袍,有道何须黄金贵。解三空,明四智,要超初果至十地。礼观音,持势至,别人睡时你休睡。三更宿尽五更初,好向释迦金殿内。点明灯,换净水,礼拜如来求智慧。报答爹娘养育恩,天龙八部生欢喜。”说得他志得意满,情绪高昂。
“谨尊父命,孩儿定当一心向佛,苦读经文。”儿子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还没等长者说话,平地里一声吆喝,“好个罗嗦!把这里的风景都搅乱了。”从水边蒿草丛后慢慢站起个老和尚,个子不高,花白的长寿眉弯弯垂下,他拄着根白棍子转身说道,“穷诸玄辩,若一毫置於太玄。竭世枢机,似一滴投於巨壑。把所有的玄理都弄通了,也只不过像一根毫发放置在太虚世界那样渺小;把所有的微妙都穷尽了,也只是像一滴水汇入浩瀚的大川那样微不足道。不在明心见性上下功夫,光靠研习经典是无济於事的。裴休,你喋喋不休不是要把孩子引入歧途吧?”
这长者正是回潭州任上,并送子去沩山出家的裴休裴刺史。“宣鉴师兄!你怎么在这里?”裴休大为意外,“你这是回朗州德山,还是去哪里呀?”
“裴休啊,贫僧是去谷隐寺途经这里。都说习家池为园林之典范,特此前来一观,见这波光粼粼一明一暗,鲤鱼跃跃一潜一浮,忽使我忆起在澧州僧舍纸烛顿悟的往事,那只是眼识的因缘见灭。这是你的儿子呀?你们爷俩说什么出家须立志,求师学道莫容易;什么报答爹娘养育恩,天龙八部生欢喜。难道他要出家为僧吗?”和尚端详着年轻人。
“宣鉴师兄,这是犬子裴文德,我正欲送他去沩山灵佑师伯处出家,也是路过这里,慕名而来。”
老和尚双手将白棍子杵地,信服地点头微笑,“我曾和灵佑师叔打个平手,他如天之高,如地之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坐断天下人舌头的手脚。”
“师兄,你为一方大德,可对文德有所教诲吗?”裴刺史诚心诚意地请教着。
老和尚笑得眉头乱抖,“本宗无语句,实无一法与人。”他又略加思索道,“人们出家,都参佛拜祖,我的师父龙潭崇信出家前是卖饼子的,往上数天皇道悟、石头希迁、青原行思,六祖惠能,先师们则不这样认为,这里既无佛,也无祖。要我说,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的汉子,等觉、妙觉这些所谓的因果圆满,都是破除了人我执、法我执的凡夫俗子,菩提涅磐是拴驴的橛子,十二分教典都是阎王小鬼的生死簿,揩拭脓疮的手纸,四种果位、三种贤能,从初发善心到十地修行的菩萨、罗汉们都是些为人看守坟墓的活鬼,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今天的老和尚要告诫明日的小沙弥,记住要随缘任性,不属於自己本性的物事,千万不能妄自追求。靠妄求虽然有所得,但这不是真得,会得而复失,甚至被得所累。无事於心,无心於事,则虚而灵,空而妙。”
和尚还要接着说下去,突然听到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三匹坐骑转瞬即至,马上之人正高谈阔论着,“庄将军,这写字和绘画的道理是一样的,欲书先散怀抱,任情瓷性,然后书之,才能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年前我采掇自古论书逾百篇,勒为十卷,名曰《法书要录》,今又别撰《历代名画记》十卷,有好事者得我的这二部书,书画之事毕矣。谈到书法,其始源於汉末蔡邕受於神人,而传之崔瑗及其大女儿文姬。蔡文姬书琴俱精,她还有个妹妹,生的儿女中有两个最为有名,一个女儿是司马师的夫人,一个儿子就是灭吴第一功臣羊祜。”
义方想起便问:“就是刚才经过的羊祜祠里的供主吧?”
“正是,文姬又传之锺繇,锺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卫王两家是世代中表亲戚;王羲之传子王献之,王献之传外甥羊欣,羊欣传之王僧虔,王僧虔传之萧子云。萧子云的大作就在凤林寺里,庭前的《襄州凤林寺碑》世称冠绝;萧子云传之僧智永,智永传之虞世南,世南传之欧阳询,询传之陆柬之,柬之传子陆彦远,彦远传於外甥张旭,旭传之李阳冰,阳冰传徐浩、颜真卿、邬彤、韦玩、崔邈、韩滉等二十余人。”
随着马儿嘶鸣,三人勒缰驻立,中间这位用鞭子指着一池碧水,“这里就是习家池了。”
“咦!裴刺史。”
“咦,文德。”张彦远和义方翻身下马。
“是彦远啊。”
“义方兄!”彼此施礼相见。
裴文德紧拉住义方的双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想把一肚子的苦水倾泻出来。
听着发小低声的讲述,义方同情地用力握了握那双冰冷的手,还能说什么呢?裴休倒是兴奋异常,与义方初次见面,一个劲地说早就闻其名未能识其人,真是有幸一见啊!谈天说地直聊到日头偏西,见天也不早了大家就此告别,裴休带着儿子乘车先行一步,张彦远三人还需到凤林关去与众人汇合,而那德山宣鉴和尚徒步去了谷隐寺。
三人策马扬鞭正要走出闫家冲,却见前面山道上急匆匆赶来两个人,这两个人只顾醉心交谈,也不注意看路了望,奔驰而来的马儿避让不及,被主人死命一勒险些马失前蹄。
“找死呀!赶着投胎去啊?”宋威气急败坏地大吼道,待他看清后更加得愤怒,“又是你们这两个丑八怪,是阎王派来的吧,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索命吗?我们到哪儿你俩追到哪儿。”
对方正是皮日休和罗隐,他们是赶去游览习家池的。“说谁是小鬼呢?山路这么窄,你骑得那么快,还责怪别人,讲不讲理?”皮日休也被突如其来的险况吓了一跳,又听宋威呱呱乱叫一番,顿感心里怒火中烧。
马上的人用鞭子指点,“这山路是你们家的?像螃蟹似的在中间横晃!”
“那也不是你们家的,骑个骡子就耀武扬威的要飞呀?八成不知自己是谁啦。”你一句我一句,呛呛得要动起手来。
两边的人赶紧劝架,黑小子又说话了,“皮日休,别和粗人一般见识,天快黑了,我们还要去习家池呢。咱们不和他理论,就他们这样走不多远就得倒大霉。”他拉着朋友向西而去。
那怨气未消的小伙子也想起正事,“是啊,我们得赶紧走,我推荐给你的准没错。那景致没说的,我还写过一首诗赞它,清曙萧森载酒来,凉风相引绕亭台。数声翡翠背人去。一片芙蓉含日开。茭叶深深埋钓艇,鱼儿漾漾逐流杯。竹屏风下登山屐,十宿高阳忘却回。只不过描绘的是早晨,不是现在这个时辰。”
同伴也深受感染道:“是呀,襄阳的典故名胜真多,昨日我去了城西的古隆中,卧龙故居已是人去屋空,遥想武侯三分天下,六出祁山,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我有感而发,赋诗一首,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三匹快马继续赶路,可速度放缓了,当抵达凤林关时已是日落西山,黄昏之交。
“抓紧时间赶在天黑前过江,到汉阴驿过夜喽。”员外郎吩咐道。
“知道时间紧还游山玩水的。”邱丫头低声埋怨着。
沿荆襄古道的山间小路行进,东临汉江,西靠岘山,驿道迂曲,崎岖难行。两边尽是陡坡峭崖,怪石嶙峋,林茂竹疏,古柏森森。
大家小心翼翼地走着,张彦远抆去额头的汗珠,“这隘道山峰相近,荆枣丛生,好险啊!难怪当年孙坚会被黄祖在此设伏,暗箭射死。”
“孙坚丧命於此?”宋威顾盼左右的岩壁问道。
员外郎指着山路回答:“是啊,就在这凤林关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