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来再说说京城里,时下有句巨扎势的话,像是一个二杆子站在宏伟的南城门明德门下,仰头翘着下巴,双手抱着膀子,还嘚瑟着一条腿,对出出进进的商旅行人蔑视道:“不起贾家楼,包社来过长安城。”看来贾家楼自从转了风水后声名远播,财源广进,生意是愈加地红火了。
俗话说“包子好吃不在褶上”,然而局外人看到的都是事物的表面,只要你外表是光鲜亮丽的,就能叫人艳羡不已逢人吹捧,可实际内心的痛苦谁又能晓得呢?要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贾家楼也不例外。
这不,一大早,楼外路遇的两个半老男人正在闲聊,“啊哈,欧阳先生,这么早就出摊啊?”一个打着哈欠在问。
一个咳嗽两声应答,“咳咳,对咧!老贾,小本买卖还靠它养家糊口哩,比不得你这贾家楼大买买,开门便有大把的铜钱滚进来咧。”说话之人手里拿着竹梆子,腋下夹着布幌子,一看便知是个相面先生。
相面的抬头看着楼上的牌匾,“还是白敏中写的么?见字如见人,也是个二把刀,伤眼地很!旧咧,他都外放好多年了吧?额耳闻朝廷里对他颇有微词,说他忘恩负义,是个势利小人,他写的匾该换一换咧。如今大家都求罗浮山道士轩辕集的墨宝,说他是在世的活神仙,皇上把他迎请进京待为上宾,欲求长生不老之术。让你侄子十方侯要一幅字还不容易么?”
他的目光落下来望向敞开的窗子,不禁眉头微蹙嘴里嘀咕着,“老贾,怎回四么?不能让秦老弟这么嗜酒嘛,都成怂咧?心情不好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哦。”相面先生不无担心地看着对方。
“唉,没办法呀,劝了不听。欧阳先生,你也是老街坊了,想必是知道的,家门不幸啊。先是明德出了事下落不明,又是牧之作古离世,再有顺励看破红尘带着吐谷浑媳妇回了老家滨州,靖老弟心里苦闷呀。”回答的是位中等个子圆嘟嘟的老男人,他心事重重地回头望向楼里。
在临窗的桌子边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男子,看他年纪在五旬开外,眉头紧锁,面带忧郁,清早起来便自斟自饮闷头不语。
再看楼外的老男人,头戴员外方帽,上下满是绫罗绸缎,珠光宝气,鼓眼泡,圆脸盘,肉头鼻子下胡须刮得流光净,这人正是贾家楼的店主贾达发。可惜岁月无情,人已没有了当年那股精力矍铄的劲头,曾经明亮聪颖的眼睛如今混沌无神,两侧的鬓角也是斑白如霜啦。
“达发,你不敢再让他喝咧。”相面先生直摇头叹息,他一抬头瞧见从北面来了几个人,有说有笑地径直走过来,“买买来咧,这么早就有客上门么,贾家楼的生意撩怎咧!”
来人有僧有俗均举止斯文,谈吐有度,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栖白上人,您这么早就来贾家楼啦?这是有贵客呀!”贾达发看来是认得来客,他紧走几步热情地迎上去。
来人中的大和尚正是荐福寺的栖白上人,“阿弥陀佛,贾施主,我们又来打扰你啦。”大和尚身穿紫色袈裟,满脸笑容地引荐道,“这位是右威卫大将军康季荣,先前是泾原节度使,功高盖世,本领卓绝,有收复河、湟之功。现如今调任为徐泗节度使,明日便要启程复命,我们特意在你这贾家楼小聚送行。”
“上人言过啦,没有什么,你不说我都忘啦。歪会儿年轻有冲劲,也走四从吐蕃手里夺回原州,又攻克了石门、驿藏、木峡、制胜、六盘、石峡六关,
得了人畜几万,逼得大相论恐热来降罢了,真的没什么。”同来的朋友五十多岁,个子较矮,方脸浓眉、厚嘴唇、大眼睛垂着浮肿的眼袋,一看就是个心思缜密、养尊处优之人。 “善哉,贾施主,昨晚去慈恩寺看戏了吗?”大和尚问身旁的店主。
达发一边和客人们答话应承,一边热情地往楼里相请,“这么热闹的事怎能落下?和朋友去的,可看到一半时皇上派人把大公主叫走了,这一耽搁使戏码大减,我们就去平康里活酒去咧。”他们来得的确是早,下厨的炉灶还未生火呢,贾店主急忙吩咐酒保去后面催促。
“阿弥陀佛,秦老英雄,喝酒呢?过来一同坐吧。”上人向窗边的秦靖邀请着,可那边只是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摆了一下手,又独自自斟自饮起来。
栖白和尚无奈地笑了笑,对贾达发耳语道:“贾施主,你不敢再让他喝咧,伤心也不能借酒浇愁么,再喝奏马达咧。”店主颇为赞同不住地说是。
本想将他们让进雅间,可客人们说大堂里敞亮,便选了靠里面的桌子,彼此相互谦让着落座,酒保端来茶具一一摆好。“善哉,贾施主,你这里又换新人啦?我前几日来时可不是他呀。”栖白上人是这里的常客,和店里人说起话来很随便,他看酒保斯斯文文的样子发问道,“小施主,你也是落第的考生吗?”
酒保倒着茶水羞愧地哼了一声。和尚忍不住玩笑道:“善哉,贾施主,自从几年前颜标喝了那壶底的佳酿,金榜题名独占鳌头之后,你这里就变成了失意儒生们的圣地啦,都想来沾沾仙气,来年一跃跳龙门啊。”
“是啊,是啊,上人说的是,今年春闱前李亿也来过这里沾了沾仙气,这不,得了个戊寅科状元,一举成名啦。”达发顺着话题夸耀道。
“是吧!你看说着话就有人来了,当年异人的美酒是没有啦,可哀求康大将军喝剩一些赊给他们,也许沾些豪气出个节度使什么的。”说完和尚望着身边的右威卫大将军哈哈大笑不止,即将赴任徐州的康季荣听得也是摇头晃脑沾沾自喜。
几个人纷纷端起茶盏品着,见这盏中清茶呈螺旋状,边缘上生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泡在水中一小会儿的工夫,就舒展成完整的一芽一叶,汤色碧绿清爽,香气四溢,经久不散。
“好茶,沁人心脾呀!”
“不错,清香宜人。”
“好茶,不亏是贾家楼啊。”
众位客人赞美之情溢於言表。
“大爷,罢哈咧,您夜儿个黑咧去阿达咧?奶奶吵了一夜。”酒保凑到贾达发的身边低声耳语道。
店主立即紧张起来,“夜儿个黑咧额喝酒咧,额的挲疼!走么,看看去么。”他像偷了人家麻油吃的小老鼠,忐忑不安地溜进后屋去了。
“困马榆关北,那堪落景催。路行沙不绝,风与雪兼来。草得春犹白,鸿侵夏始回。行人莫远入,戍角有余哀。”一定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出口成章还不算,诗中的意境一下子便把人带到那荒凉凄苦的边关塞外。
进入楼来的是三个青年人,其中一位风度翩翩、仪表高冷之人惋惜道:“喻兄的这首诗写得好啊,今年春闱未中屈才喽。坦之,你这首诗的诗名是什么?”
听朋友问讯诗名,刚刚吟诵新作的书生回答他:“张乔老弟,你看起个《代北言怀》如何?”
“好,你描述的是代北边塞,写的是以前的事,我也有感於现如今的情形赋诗一首,诗名就叫《书边事》吧。调角断清秋,征人倚戍楼。春风对青塚,白日落梁州。大汉无兵阻,穷边有客游。蕃情似此水,长愿向南流。”待叫做张乔的这人读完诗作,朋友原本白煞煞的大方脸可能是由於听得激情澎湃而透出了红润。
另外一个同伴长得魁梧结实,不像那两个弱不禁风的书呆子,“你们真行!我李昌符可比不上,自肃宗以来,河西、陇右一带长期被吐蕃霸占,战事不绝生灵涂炭,喻坦之,你写的是那时的情景喽。自从沙州张义潮揭竿起义,驱逐吐蕃,收复河西十一州。近来又有吐蕃将领尚延心以河、渭二州蕃部归唐的明智之举,我想凉州、西州也将指日可待啦。张乔,你写的想必是对未来的展望吧?张乔,你既然以《书边诗》为题,我也即兴来上一首,朔野烟尘起,天军又举戈。阴风向晚急,杀气入秋多。树尽禽栖草,冰坚路在河。汾阳无继者,羌虏肯先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