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饭的!一岸子起,别影响额的买买,额这就给你拿馒头起。”酒保习惯地用舌头扫了一下右槽牙,像似有肉丝菜梗塞在缝隙里,他急三火四地向大门口奔过去,阻拦住跨入楼里的青年男子。
靠外面坐的三个儒生闻声定睛一看,大白脸不觉嬉笑指点道:“是他呀!隐士来了,听说和张乔老弟一样,也是江南人。才刚来京城报到,没呆几天弄得这般落魄,怎混成这个样子啦?”
翩翩公子也认识来人,纳闷地对同伴说:“这位老兄的衣裳哪里去了?真是与众不同啊,穿着内衣就出来上街啦?”
“哼,像个叫花子,真给我们读书人丢脸,趁早滚回江南去吧。”魁梧书生蔑视地嗤之以鼻。
“狗眼看人低,谁是要饭的,我是慕名而来吃貊炙的。躲开!让我进去。”那人二十岁的光景,又黑又瘦且脸上皱纹纵横,天庭偏,地阁削,口歪斜,鼻子塌,皮肤粗,猴狲脚,吊眼睛,神气撒,远观似土地身边站立的小鬼,近看像破落庙里雨淋坏了的泥菩萨,全身只有一付白牙整齐洁净,小小年纪显得少年老成,说他不惑之年都有人相信。
此人仰天长感慨着,“人人都说不去贾家楼别说来过长安城,真是此言不虚呀!到了这儿确实能体验到京城里的人性丑恶、世态炎凉啊。”
“酒保让他进来!他是我们的朋友。”喻坦之在里面招呼着,心想都是进京参加春闱的读书人,照顾一下不让酒保难为他。
既然也是客人就没有理由不让入内了,酒保猛然换了一付面孔,讨好地陪着笑脸,点头哈腰说着抱歉,殷勤地将他引到桌子前,“你们是?”丑青年疑惑地看着三个人,竟然一个也不熟悉。
大白脸努力提醒着,“你怎么不记得啦?几日前省试报到时,我们就排在你后面嘛,胥吏唱名说你是杭州来的罗隐吧?我乃喻坦之,这位是李昌符,”又指向翩翩公子介绍说,“他是池州的张乔,我们若是明年及第了,还是同年呢。”
来人彬彬有礼自荐道:“在下乃杭州富阳人罗隐,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我们三个皆是失意之人,累年落第同病相怜。才薄命如此,自嗟兼自疑。遭逢好文日,黜落至公时。倚玉甘无路,穿杨却未期。更惭君侍坐,问许可言诗。兄弟,你就不同了,据传明年省试的知贡举定的是兵部侍郎、大驸马郑颢,他这是梅开二度,两年前的春闱就是他主持的。都说此人品行公允,直言耿直,那年周墀直言得罪了皇上,盛怒之下要将其罢相外放,满朝文武皆不敢说话,是大驸马上书求情,晓明利害,才保住了周墀的官职。兄弟,你才高八斗小试牛刀,必将金榜题名鹏程万里。来,来,不必拘谨,我们坐下好好叙谈。”李昌符想起伤心事赋诗一首,然后示意大家重又坐下详谈。
“我可听说不是那样,这大驸马郑颢人是好人,可也有瑕疵。他前年是以礼部侍郎权知贡举的,和员外郎崔雍是铁哥们,让其事先在家里替他造榜。一个场内一个场外,崔雍全凭权势关系而定,根本看不到考生的答卷,最后得状元的是崔鉶,此人是他的宗叔。为这事有人讥讽他,三十骅骝一烘尘,来时不锁杏园春。杨花满地如飞雪,应有偷游曲水人。”大白脸看着吃惊的三位继续正明,“还有呢,你们知道当朝宰相令狐綯的大公子,人称‘白衣宰相’令狐滈吧。曾平定朱泚之乱、号称万人敌的名将李晟有个孙子叫李琢,前几年,
就是通过令狐家的门路得了安南都护的官职,听说那孝敬钱用海了去啦。他为政贪暴,到任后大肆盘剥,强买洞蛮牛马,一头仅付盐一斗;又杀洞蛮酋长杜存诚,致使蛮人怨怒,引导南昭拓东节度使段酋迁侵犯边境。这小子可没有他爷爷丁点的长处,脚底抹油先跑回长安,丢下个烂摊子由后任王式去收拾。” 临桌传来为康季荣东山再起的祝贺声,喻坦之轻蔑地撩上一眼,“真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啊,李琢这个惹祸的根苗,临阵脱逃不但没被治罪,还委任为淄青节度使,近期又赴浙西取代了观察使萧置,重建镇海军任节度使啦,不用说都是令狐父子的功劳啊。你们说,走了个拉帮结伙、一手遮天的崔铉,留下个买官卖官、任人唯亲的令狐綯,朝廷重臣都这么干,大唐的社稷还有个好吗?令狐滈为什么能骄纵不法、受贿卖官?一个依仗他的老爹,一个就以姻亲郑颢为靠山。所以说贤兄贤弟都别太乐观啦,官官相护,贪赃枉法,天下的老鸹一般黑呀。”一席话说得几位应试的书生情绪顿时低落千丈。
张乔见大家心情不爽不爱说话了,便挑起话题笑问罗隐为何这身打扮。丑青年意识到人家都在瞅着自己的穿戴打扮,便无所谓地拍着身上说道:“见笑,囊中羞涩呀,钱都送给锺陵急用之人啦。又要慕名来贾家楼吃貊炙,衣裳送质库换铜钱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莫要笑我,穿得少反而凉快轻便。”随后露出雪白的牙齿自嘲地一笑。
酒保为其添加茶盏碗筷,又将茶水给他满上,“小老弟,喝茶,好茶啊。虽然我们三个时运不济,杏园宴去不了,雁塔题命又没份,曲江宴更是不着边。可不能亏待自己,还是要吃好喝好,这贾家楼的茶就别有韵味啊。”喻坦之热情地持盏相让。
“这么好,我得好好尝尝。”丑书生把茶盏凑到嘴边,美美地饮上一口,“富豪。”没等咽下呸地吐在地上。
三个人都没想到他会如此,“小老弟,既然说它富豪,你一定也认为是上等好茶喽,怎么还吐了呢?”喻坦之年纪最长毫不顾忌地问道。
“这茶富豪。”丑书生罗隐还在怎舌吐着残叶,更清晰地重复说着。
“客官,难道是额这水热,烫了您的舌头;还是您喝急了,水呛着咧?”酒保打心眼里就瞧他不起,没好气地发出疑问。
“不,不是烫着啦,也不是呛着了,是你这茶水有股屁味和铜臭气。”罗隐方才缓过气来。
喻坦之这就不明白了,“我们喝着蛮好的,刚刚你不是也说富豪吗?”
“喻兄,你有所不知,富豪在他们富阳是不好的意思。”家住池州的张乔心里明白低声告知。
这边方弄清楚了富豪的本意,那边的酒保却咽不下这口气,不甘示弱地嚷嚷着,“你球势子,伙计,得是想寻事么?怎就有屁味和铜臭气咧?”
罗隐斜着眼睛撇着他,“笑话!放没放屁自己不晓得?茶叶沾没沾铜臭气还用问我?”
酒保厌恶地抢白道:“你是无理取闹!贾家楼用的是自己后院的深井水,沏的是上等的太湖水月坞的小青茶,茶水是盛在铜官窑釉下彩的瓷壶里。怎么能跟铜钱和臭屁瓜葛上呢?”
“不会错的,千真万确。而且还不是一个屁两个屁,也不是一文钱两文钱,气味好重啊!我诋毁你们贾家楼有意思吗?你去问问经手的人便清楚啦。”丑书生矜持着绝没有错。
“大家都喝过额们家的茶了吧,给评评理,论个公道,茶水里有异味吗?这书生不是无稽之谈、故意生事么?额看你是带着怨气来的吧?”酒保也不服软地大声证明着自家的无辜。
激烈的争吵引来同桌的劝解,临桌的关注,后厨的探头观看。“正好!是三少奶奶沏的茶,问问她便知茶叶和水的来历。”酒保一眼看到从里间走出来的少妇。
这位美娇娘面貌俊俏,脸盘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环形的发髻下垂到眉旁,就那么平平常常的素颜,未加任何额外的装饰。“小路,你和客人们在吵什么?茶叶有罐子,怎么能跟铜钱放在一处呢?更不会接触到异味啥的。”显然她已经听到他们提及的内容了,“对咧,对咧,别吵咧,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三少奶奶盯着罗隐像是在回想往事,听对方这么说,丑书生也仔细去看,影影绰绰似曾相识。
“一早上奏知道拌嘴。三少奶奶,做饢的小伙计去啊达咧?只靠额一个又挑水,又和面,又烤肉,可忙不过来么!刚才挑了一担水来烧,至今气还没喘匀呢。”随着洪亮的嗓音响起,从后厨挑帘走出来个手持剔骨刀的老头子,他赤发绿瞳,身板厚实,背略微有些驼了,从长相上看是北方回鹘人。
“药师傅,我看家里的葱不多了,让他去东市买些回来。”
“怎咧?”老人显然年纪大,耳朵背了,没听清楚更大声地询问道。
“买葱去啦!您要是忙不过来,我来帮您。”少妇正要随厨子返回去,没走几步一拍自己的前额,“哈了!我想起来了,为小伙计拿铜钱后便去用手捏茶叶啦,不会是那时染上了铜臭气的吧?小兄弟,你还真说对了,茶水有铜臭气是我的错,可五谷轮回的秽气不知怎么来的。”
“噗噗噗”走在前面的老头子不但耳音不佳,这胃肠还有问题,边走边排着屁,旁若无人地嘟囔着,“豆子不敢吃多,把作滴很。”在场的众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禁对这衣着不拘的青年人有所改观。
“小伙子,不简单啊。”
“阿弥陀佛,是呀,康将军。”
临桌的大将军与大和尚点头赞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