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舟来来回回渡了十几趟,才把所有的物件运过河去。大家忙着重新给马匹安好辕杆,把箱子抬上车子,都没注意到贯休和尚至始至终盯着一个箱子,一有机会就凑过去看看。这个大木箱的样式没有什么出奇的,它的不同之处是,有一把长舌锁穿连着箱扣和锁鼻。
“木板敲得这般响!一定是个急脾气。”全豁和尚真是好耳力,别人谁也没有听见,他却晓得北岸有人要过河了,“阿谁?”他洪亮地应了一声,便呈桡舞棹摆弄出花哨动作,划着船接人去啦。
“难道是那五个小沙弥?怎么这般没有眼色?”贯休猜想是自己人,心里忐忑不安起来,生怕他们与义方撞见,只因十方侯是寺里的常客,万一认出他们几个可如何是好。
不多时,和尚载着客人回来了,还好,不是那几个同伙,而是两个男人与一头驴子。前面牵驴的壮汉有五十几岁,举止粗俗鲁莽,一张嘴便要问候别人的妈妈奶奶,有修养的人儿听了不禁要脸红。可能是长时间在外风吹日晒的关系,皮肤黝黑褶皱,黯淡无光,他正晃荡着大脑袋向和尚嚷着,“和尚,湖上乱起来最好,这对於我是天大的好事!”
全豁看来与壮汉是熟人,和尚随口附和着,“是呀,湖上的渡船停了,褚二施主的买卖更红火啦。”
“是嘛,是嘛,天大的好事!买卖是相当的红火,客人太多,我这脚底板都磨出了十多个大水泡来。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份?今儿个挣得盆丰钵满,回了潭州便换驾轩车赶赶。”他挺胸抬头很是了不起的架势,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肩上鼓鼓囊囊的褡裢,喜悦之情溢於言表,乐得嘴角裂到了耳根子,如果没有耳朵挡着,再放肆下去,不知会是什么个结局。
他身后的雇主却与其截然不同,情绪低落,没精打采,一脸的愁苦之相。
“善哉,施主是许棠许文化吧?”贯休在栖白禅师处曾见过此人,多少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故此亲近地上前合十施礼。
可是对方冷冷地看着他,并没有预想的那样激动兴奋。和尚心里虽是别扭不如意,面子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继续和那冷淡的人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许施主,你这是回乡吧?怎么见你闷闷不乐呀?”
“有什么可高兴的?一切都是不如意。”许棠面无表情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和尚顺着他的话随口说道:“阿弥陀佛,回家不是让人高兴的事吗?”
没料到触及了对方的伤心处,“对,师父,我想起来了,我们在荐福寺见过。师父是在笑话文化吗?衣锦还乡当然是好事,落榜未得功名可就无颜以对父老乡亲啦,你看我年纪还不到五十,这头发全熬白了。不久前最亲近的老师国子太常博士马戴又故去了,现在是伤心欲绝呀,高兴?不哭就不错啦。”
“善哉,马老施主是忠诚正直之士,才华横溢,格调高雅,他的故去让人惋惜。文化,你也不要过分悲伤,你是有才华的,只是运气不佳罢了。”和尚自是安慰道。
可名落孙山的许棠仍是黯然神伤,“咳,老师对我有恩,在无人问津、焦头烂额之际接济过我,人死如灯灭,再没有老师佐镇大同军时的朝夕与共啦。老师曾经勉励我,说他当初也是怀才不遇,几经赶考不第,姚合老伯有诗赠他,他也回诗道,路歧人不见,尚得记心中。失意时的相识相知甚是可贵啊!”
“是嘛,是嘛,这位先生可是个文化人,
有学识,有才气。一路之上净是作诗了,我是没念过大书,就听他之乎则也,说些极妙极美的句子。哈哈哈,我就偷偷合计,像我大字不识一簸箕,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整天高高兴兴,还有钱挣。比起他来,书读得满脸的褶子,愁得像只白头翁,人家如此有文化才混成这样,我该知足喽。”跑脚的汉子无所顾忌、大大咧咧地说笑着,全没把别人的痛楚放在心上。 两个人没去理会他,何必跟个粗人斤斤计较呢?“阿弥陀佛,文化有新作啦?”
“不是什么新作,还是上次来洞庭湖有感而发的小诗一首,此次回乡可没那份闲情雅致,而且湖中多事,去哪里寻找渡船呢?”白头许棠一脸的无奈。
“许施主,说来听听,让贫僧洗耳恭听领教领教,你这许洞庭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呀。”
听别人赞誉自己的名号,一下子撩拨起快要忘却的骄傲与自豪,“惊波常不定,半日鬓堪斑。四顾疑无地,中流忽有山。鸟高恒畏坠,帆远却如闲。渔父闲相引,时歌浩渺间。美,湖上好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静下心来品味着其中的意境。
赶脚的粗汉笑呵呵地瞅着他们,“怎么都不吭声了?就是有文化的人,每读个诗呀对的半天不言语,像被梦魇了似的。大才子,我们该上路啦,如今买卖红火,多拉一趟是一趟。这对於我是天大的好事!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份?今儿个挣得盆丰钵满,回了潭州便换驾轩车赶赶。”汉子高亢地仰着头嚷嚷着,催促着客人骑上驴子向南颠去。
“善哉,家家有本难唱的曲呀,就这没心没肺的糙人随意洒脱,给个冬瓜能乐呵一年。”这时传来十方侯启程的吆喝声,“不知那五个小沙弥跟上来了没?”他拢目向北岸望去,只有堤上摇曳着长长发丝的垂柳,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
车队继续前行,过了资水,登山拜祭浮邱寺里的真武祖师,这座大寺乃尉冲恭奉太宗的圣旨监造而成。照例赠给庙里僧衣僧鞋和香火钱,贯休发现所给的不是铜钱金银,而是可以兑换的飞钱公据。
出了寺下得大山来,看天色已晚,便就近在望浮驿住了。这一宿和尚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眼前一直晃荡着那只大箱子,和箱子上拴得紧紧的长舌锁,怎么才能打开它一看究竟呢?
鸡还没叫他就起来了,也许是出家人的习惯吧,早课是无心去念啦,来到院子里望着那把锁直运气。
”师父,你起得真早啊?是要做功课吧。”可能是听见了叹气声,乞丐把式从车的另一边探出头里,原来是看堆的任会。
“当个出家人也挺不容易呀!”任会打着哈欠,抄着双手,拉了拉披着的毡子,笑嘻嘻地瞅着他。“阿弥陀佛,施主辛苦了,我替你看着,进去睡一会儿吧。”贯休殷勤地让着,心里掠过一丝窃喜。
“谢喽,可侯爷有令要小心谨慎,最近江湖上不太平,出了岔子不好交待。”不想却被人家谢绝了。
他失望地漫无目的踱出去,来到驿站那插满艾蒿的大门外,借着天边鱼肚白的微明,见近处溪水边生长着茂盛的菖蒲,山地处处是成片成片的淡竹,依山傍水的驿道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再举目遥望远方,那山峦起伏的是昨日去过的浮邱山,近看是峰,远看若浮,云雾缭绕好像比之前高出一截。听寺里的老方丈说,这浮邱山地下是空的,有条阴河直通洞庭。贯休不在意它通不通大湖,心想若是通向长安就好啦。
他隐约记得这里是屈原流放之地,先贤曾经激奋誓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可眼下使自己劳心费神的也是一把铜锁!
“噌噌”两条黑影一前一后窜进院去,就从自己的身边掠过,行动神速并未看清楚是什么东西。“野狗吧?比猫大,是野狗!黑灯瞎火的,大野地里乱窜的还会是人吗?”出家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了定论。
“嗖”又是一道影子快如闪电贴身而过,这下可把和尚吓得毛骨悚然,“什么东西?一身红毛,有鬼!”他只觉得汗毛孔收紧,头皮一麻,脖子后面一股股直冒凉风,像是有个人躲在身子后面呼呼喘气。他顿时为自己贸然外出而后悔,立即决定退回院子躲避危险,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