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庙来,大家入禅房依次就坐,和尚献上茶水便在门边相陪。自然先是嘘寒问暖唠唠家常,随后客人便步入正题说明来意。
红头发单旺打量房内后欣慰地夸道:“这庙里果真是个养伤的好地方啊。环境幽静,心态平和,更冒有官府鹰犬来打扰。兄弟,你腿上的箭伤痊愈了吗?”
“二哥,腿上的伤全好啦,你们要是再晚来几日,我就不在这庙里了,想去东都活动活动走趟盐。”黄巢撩起大氅露出大腿给朋友们看,“上次去沂州贩盐遭了官府的道,损失了货物不说,还搭上了几条兄弟的性命,我腿上挨了一箭,坐骑大青马也给射死了。”他放下袍襟感激地看着和尚,“还多亏了卞师父,他不光采药煎制,悉心照料,治愈了我的箭伤。还发大慈悲收留了我们兄弟,躲过官兵的追剿。否则我们只能东躲西藏,囤积的盐巴和财宝都要收缴了去。”
“阿弥陀佛,黄贤侄,你言重了。想我卞律和你师父是好朋友,与张处让曾经同在龙潭寺为僧,感情至厚,不分彼此。他原打算让你们在那里躲避一时,却应了句流行的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龙潭潭底潜有蛟龙,呼风唤雨,神通广大,故此寺内香火太旺。若是这么多人藏在其中,必然是人多眼杂,怕走漏了风声,引来官府的纠缠。於是转移到贫僧这里,一来,这庙中仅我一人,地处偏僻,进香的人不多,藏个几十号人也不打紧;二来,贫僧还略通些医术,能给你下药诊治,都是举手之劳的事嘛。”
庙里的住持很是认亲,只把黄巢当做自家人,说完沉吟片刻,他又犹犹豫豫地向单家二爷央求道,“有句话贫僧憋在肚子里好些日子了,看几位施主也不是外人,今日就一吐为快。这拚种些能,你们是老哩,多省劝劝他,白跟官府斗啦,小胳膊哪能拧得过大腿呀?早晚是要吃亏的。”
单旺听和尚这么说,扫了一眼同伴后嘿嘿地笑道:“师父,我们要让你失望啦。”
秃鬓角子突然想起疑问道:“三位哥哥,你们怎么从洪州来曹州啦?又怎么得知我受伤了呢?是专程找我有事吧?”
单旺止住笑严肃起来,“我们是专程北上来找你和仙芝的,先到了冤句你那庄子,却扑了个空。还好,在后土娘娘庙前遇到了黄皓,你侄子把事情全告诉了我们,这才知道你在开元寺养伤。刚刚顺道回了趟大单集,给老祖上了坟,然后就直奔这里啦。”
“有要紧的事吗?”黄巢关切地瞪大眼睛追问道。
三个客人交换下眼神,先由四爷单盛开口说明,“老弟,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今年贩私盐的路上冒发现异样吗?”
“异样?当然有了!前年大涝,接着是两年大旱,庄稼受灾颗粒无收。朝廷却熟视无睹,漠不关心,当官的更是变本加厉地盘剥压榨,没有一丁点儿的怜悯同情,使得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各路豪杰纷纷揭竿而起,铤而走险,煞有当年隋炀帝败家亡国的架势。”
见对方双眉紧锁若有所思,四爷振奋地直奔主题,“你好结棍哦!看出来了,李唐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啦。啷样?有冒有胆量效仿当年的刘邦,斩蛇起义,匡扶正义,涤荡干坤,创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丰功伟绩。”见对方没有表态,而在低头冥想,“怎么?不敢!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瞻前顾后的像个娘们。仙芝可不像你这样子,痛快着呢,听说要起事乐得一蹦老高,
恨不得借来一双手脚。五年前,若不是他申屠生说长道短,执意反对,我们在长垣早就高举义旗啦。”单盛略有几分责备地望向红鼻子。 “我的咣当来,怎么怨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往腾里跳啊。尤其是生死存亡的大事,不得先撒么撒么,保证想周全没有遗漏,举事者要对手下的身家性命负责,权衡利弊不得盲动,管吗?”方士可不是平白无故受人指责的主,他习惯地揉了一下鼻子,像是那一个个麻人的小洞洞里要有虫子爬出来似的,“四叔,怎么是我要阻拦呢?五年前,咸通十年,也就是庞勳造反的第二年,你和二叔来徐州找我,说与仙芝商量好了要兴兵起事,问我能不能施展点金术为义军筹集钱款。我就问了,师父怎么没来?我这点能耐全是他老人家教的,跟前放着高手不用,非得用我这半吊子?而且冶炼的矿石多产自汉水、蜀地、福建、岭南,《史记》中都说豫章出黄金,洪州本可以行近水楼台之便,何必舍近求远呢?我这徐州是无米下锅呀,点个一块两块的博取一笑置之,只是彩门手快而已;若要是成箱成车的变化,可要了我的老命啦。”
四爷未待他说完没好气地抢白道:“你小子说的是屁话!涛哥若是认同支持还用找你吗?当时庞勳对抗朝廷孤立无援,募集钱款是当务之急。处让贤侄效力於天册将军帐中,为此茶不思饭不想,弄得焦头烂额。我们也是临时抱佛脚,想到你不是正在徐州吗?未曾料到你一块金子也没变出来,还极力反对我们掺和戍卒叛乱的事。”
方士又揉了下鼻子,颇为得意地看着两个同伴,“两位师叔,你们说句良心话,我分析的不对吗?师侄的家就住在徐州城墙跟跟,看得是明明白白的,当时庞勳将将从柳子镇逃回来,损兵折将,众叛亲离,三万大军只剩下三千,穷途末路啦。又有徐州南面招讨使、淮南节度使马举率兵三万渡淮水,大破王弘立解泗州之围,更是填堵。庞勳他自己都感到大势已去,整日里除了乞佛祷神,就是卜卦问签。另外,不赞成你们起事响应徐州,还有兵力上的考量,官军把义军围得铁桶一般,酣战一年大浪淘沙尽是些精兵强将,远的不说,就拿长垣跟跟的丰县,徐州北面行营招讨使曹翔和徐州西北面招讨使宋威汇合一处,屯兵几万如狼似虎,王仙芝兵微将寡一旦搞出声势,必被碾为齑粉。尤其是右武卫上将军宋威,来年白袍银枪横扫西川,成都城下杀得南昭贼蛮抱头鼠窜。更有沙陀酋长朱邪赤心助战,铁骑萧萧,所向披靡呀。倘若行事必定是以卵击石,不是我师父玉昙上人压着,你们头脑发热轻举妄动,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那你说!什么时候适合?什么时候都有官军嘛,有他宋威、马举就不干事啦?即使没有宋威,还会有李威、王威,八成你是要等他们自行缴械投降吧?像你这样畏首畏尾,贻误战机,左也不是,右也不妥,莫等到头发白了,行将就木之时吧?”红发单旺拍起巴掌,有些按耐不住了。
“对呀!此次来曹州是单涛哥同意的,他都看好眼下的形势,你不也表示认同吗?可还老说审时度势,从长计议什么的,让人心烦,不痛快!”四爷也听得不耐烦了,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两位师叔,你们没听懂我的意思,审时度势不是畏首畏尾,这么大的事是要仔细合计,具体安排的。”方士师侄努力辩解着,这回他接连揉了鼻子两下,“此地的北面不远处有个庄子寨,即是南华真人庄周归隐后的亡故埋葬之地,寨北有观有墓,墓后的小山便是大名鼎鼎的南华山,别看它只有十几丈高,却是圣人着书《南华经》的所在。圣人的才学取财富高位如探囊取物,然其无意仕途,只做过管漆园的小吏。正如他向楚威王说的那样,宁愿象乌龟一样在泥塘之中自寻快乐,也不受国君的约束,恪守一辈子不做官,永远自由自在。”
“消极面世,无有进取心,什么也干不了。”
“碌碌无为,混吃等死,五十年的活法与五天有何区别?”
师侄没有被师叔的讥讽嘲笑所打断,“这位师父是佛教,想你对道家也有所耳闻。道德是什么?是天然的道我合一。庄子讲的道是天道,是效法自然的道,而不是人为的残生伤性。天是与人相对立的两码事,天代表着自然,而人指的就是人为的一切,与自然相背离的一切,人为两字合起来,就是一个伪字。主张顺从天道,而摒弃人为,忘掉成心、机心、分别心,从而与天地相通,就是庄子所提倡的德。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事物要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