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他离席而起,指天画地像个私塾里的老先生,“《逍遥游》开篇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大丈夫若行大事,必卧薪藏胆,高瞻远瞩,厚积薄发。洼地杯水怎会浮载行舟?乘风蒿尺如何能大鹏展翅?蝉和斑鸠的嘲讽、朝菌与知了的浅薄、鹌鹑的讥笑,皆因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它们不是无知,而且有知的有限,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不是很浅薄吗?我不禁要问,黄巢师叔。你仓库里有足够的刀枪军粮吗?有充裕的金银辎重吗?有多少能冲锋陷阵的勇将和运筹帷幄的谋士呢?不客气地讲,师叔,您眼下连坐骑都没有了吧。智者行事是要从长计议,不做无谋划之事,不为短视而妄为,仓促之下的眯搂眯搂其结果也只会是昙花一现。”
“师侄,你还别说,我心里还真没底。”黄巢向众人坦白道。
“善哉,这位先生说的在理,凡事是得想周全了。”卞和尚也倾向於不能贸然行事,要稳稳当当地过日子。
单旺大手一挥不耐烦了,“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年来不是涝,就是旱,老百姓都吃树皮,嚼草根了,朝廷却无动於衷,漠不关心,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唉,申屠生,你师父是让你跟来拖后腿的吗?”
“申屠生,你总是瞻前顾后,没个辣气。二哥说得对,如今是官逼民反,有多少绿林朋友揭竿而起。就拿庞勳的余党来说吧,呼啸山林,仍在四处拚死抗争,使得各个州县防不胜防。”单盛的看法与二哥的一致。
“我只是说要稳妥些,以免犯说道。是你的自然会来,不用你费尽心机孤注一掷,到时候必将水到渠成。不是你的,绝不要舍实就虚,落得个鸡飞蛋打。你们听说同昌公主宝钗的事了吗?那件首饰叫做九鸾钗,玉钗上雕着九只鸾凤,每凤一色,各不相同,钗边还刻着‘玉儿’两个字。就在公主下嫁的第二年,有天午睡时公主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来对她说,南齐潘淑妃要来取自己的九鸾钗。公主醒来后也没在乎,不久却忽然生病了,病情是一天天地加重,就连太医们都弄不清得的是什么怪病,最后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了。其实有知情人讲,‘玉儿’就是南齐潘淑妃的小名,九鸾钗原本就是她的殉葬之物。不管好的坏的、对的错的,为了装扮自己什么都不顾啦,只为了逞一时之快,同昌公主实在是不应该呀。”
申屠生揉着鼻头端详起卞律和尚,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黄巢,“师父可不要怪我心直口快呦,你与我黄巢师叔面相相克呀。”
出家人疑惑地望着方士,一对黯淡无光的眼睛紧盯着问:“阿弥陀佛,此话怎讲?”
申屠生不急於正面回答,而是索去他俩的生辰八字,嘴唇微动掐指算来,“海了!和尚,你有血光之灾呀,卦象上看你是阴帅鬼王还阳,黄巢师叔是目犍连尊者投胎。本来你们二人互不相干,可尊者为将饿鬼道中受苦的母亲救出来,误放走了地狱之中你看押的八百万恶鬼。债是要还的,你一路追到阳间是讨帐来的,要不多久,尊者要因你所迫大开杀戒,凑足所欠的数目,而你也将重返阴间接收鬼魂。这可不是杜撰瞎说,确确实实是天意啊。”
说得离奇恐怖,卞和尚本来就胆小怕事,这会儿更加得胆战心惊手足无措了。黄巢却不以为然哈哈大笑,只当是江湖术士信口开河而已。
“申屠生,不要胡言乱语了,还是说说正事吧。你在临行前,不是对涛哥说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吗?不晓得这东风是啥?”单旺又将思路引了回来。
“二师叔,依师侄愚见,如今的情形较五年前庞勳作乱之时是拨云见日了。别的不说,就这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已够李唐招架一气的啦,五年前,外有高骈收复安南,震慑南昭;内有宋威、马举、辛谠等一干强将能臣,统帅康承训就是再无能,也将就着撑撑门面;尤其是调来了沙陀部酋长朱邪赤心,铁骑纵横势不可挡,那时举事势必困难重重,任哪都是强敌如林,情等着自取灭亡啊。眼下就时过境迁,大有改观啦,小皇帝即位年幼无知,游乐无度府库空竭,将宠信太监田令孜呼为阿父,皇权旁落阉人独揽;同样对比,外有南昭蛮子卷土重来,大举进犯西川,继路岩之后节度使为牛丛,系牛僧儒的二儿子,生性懦弱,只是个文人雅士,主帅怯阵使得酋龙得寸进尺。更有振武节度使李国昌,也就是朱邪赤心,恃功恣横,残杀长史,被朝廷降为大同军防御使,他称疾抗命与朝廷闹翻。吐谷浑、回纥、奚、契丹势微力单不足为患,尤其是契丹,迭剌部酋长、大迭烈府夷离堇耶律匀德实被可汗的女婿耶律狼德杀害后,为争夺联盟夷离堇之位部落里正打得不可开交。而吐蕃更是指望不上,分崩离析各自为政,自封宰相的论恐热凶狠残暴、反覆无常,最终也是咎由自取在劫难逃,被尚婢婢部将拓跋怀光所杀,因此暂时不必再担心异族外援了。”
他明显看到吐蕃青年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自认为是提及同族人的缘故吧,也未多想按思路讲下去,“而国内的宋威、康承训等人,不是闲置不得志,就是被排挤打压命丧黄泉。若我猜得不错,就目前愈演愈烈的西川战事来看,现任天平节度使的高骈不日将调去抗敌。”
“形势一片大好啊!”黄巢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也被感染得激情澎湃起来。
方士原本讲得绘声绘色,却突然面有难色,“可有一事不尽人意,美中不足。自从韦保衡和路岩被贬官赐死割去喉管,其亲信子弟一并依法查办,朝堂贪腐风气眼下略有收敛。年初,清廉直谏的刘瞻刘几之重新入朝为刑部侍郎,随后官复宰相之职,回京那天老百姓募钱雇百戏夹道迎接,这在从前是绝无先例的。这刘几之可不简单,据说有李德裕中兴之才,更有尧舜之德。若是此人掌控中枢, 举义行事还真得重新考量呢。”
老四单盛猛然觉醒,啧啧连声惊叹道:“屠生,你好聪明啊!难道你说的借东风,是要设下计谋,借别人之手除去刘瞻,扫清障碍?”
“师叔!哪个会如此下作?刘瞻是刚正不阿、济世爱民之人,我怎能逆天而为刺杀他呢?那是畜生行径。”申屠生像是被人侮辱了,涨红了脸坚决否认道,“李唐似被蛀虫掏空的朽木,千疮百孔,不可救药,其最终命运只能是轰然倒地,不复存在。刘瞻之流纵然千般本事还能支撑多久?我所说的借东风,是要寻求一位能开创惊天伟业的奇才,讨伐腐败朝廷的倒行逆施,挽救百姓出水深火热之中。所求之人乃曹孟德转世,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李唐亡,安天下者,必应在他的身上。黄巢师叔,只有得遇此人,你便如虎添翼,功德圆满,那八百万的冤魂之数才能凑足啊。”
“哈哈,还越说越神了呢,我却不信,啥曹操转世?我早先听说书的讲,曹操是韩信转世,那曹操又来转世啦?不晓得他又转成啥个样子?”四爷显然不信这些奇谈怪论。
庙里的和尚却打心底里佩服,“善哉,这位施主说得不假,世间众生因造作善不善诸业而有业报,杀伐之人难离烦恼生死,必经六道轮回。今生是韩信,明朝为曹操,后世不定是猪是狼呢。”
黄巢颇有几分惆怅,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话又说回来了,若是刘瞻真有中兴之才,让老百姓过上太太平平的好日子,我们还反对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