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县古为萧国,春秋时归於宋,秦始置县邑。假若你化为一只飞鸟扶摇九天,俯瞰此处山川河流之走向,应当惊诧於其起伏变化。这一带的地形气势雄伟,有石为其骨,土为其肉,水为其血脉,草木为其皮毛,乃龙脉大象,出真龙天子之地。
离着县城不远有一座庄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马马虎虎还说得过去。此庄人称刘家庄,庄主姓刘名崇,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老父亲刘泰,生前是萧县的县令,为人谦和,手脚还算干净,不知以何种法子凭借微薄的薪俸攒下了良田百顷、鸡鸭成群?
刘庄主早已过了半百之年,扔下五十奔六十的人了,今年是干符三年(八七六年)的七月,自打二月二龙抬头后,这头便没抬起来,明显自感气血不足,心情烦躁,尤其心气比以前差了很多。可他不敢懒散懈怠,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八个孩子,要吃要喝要穿要戴都等着呢。
原配夫人体弱多病,病病歪歪的只育有一子刘鼎,挨到十年前油尽灯枯一命归西。后续的赵氏恰恰相反,粗腰大腚,一气生了七个儿女,偌大的院子里顿时人丁兴旺,整日里哭爹喊娘的好生热闹。
当家方知柴米贵,一大家子里里外外都得他一个人张罗,虽说家境殷实不差那几张嘴,可俗话说得好,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不是他日积月累精打细算,连年的水旱成灾和愈来愈重的苛捐杂税就能把人愁死。
刘庄主不是个吝啬的守财奴,就是凡事都想物有所值,花出的铜钱不能叫人占了便宜。比方说,当初家里要雇个女帮佣,自我感觉对佣人的要求其实并不苛刻,只要会纺纱织布、下厨做饭、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对上伺候老太太,对下照管几个孩子。外加要粗识些笔墨,启蒙牙牙学语的幼子,省下一笔请教书先生的学费。
这样的雇工说实话不好找,十里八村的能符合要求的没几个。找来找去都是些斤斤计较之人,不是嫌工钱给的太少,就是怨摊派的活计过於繁重。正当他准备在工钱上做出些许让步时,却没想到有个寡妇主动送上门来,不但分担的工作做得样样满意,还外加带来了三个小家伙,随他婢差奴用得还算称心。女人说了,只要管吃管住别的怎么都好说,这让刘崇心里美得很。
这一家子非是别人,乃是救过自己的恩人,她那病逝的男人是砀山午沟里的教书先生,叫做朱诚,乡里人都称呼他“五经先生”。回想那年甚是后怕,自己走运河路过惠济桥,心血来潮上岸去看土戏,没料到碰上毛贼抢茶商行凶,人多拥挤差点被踩死,还多亏朱诚两口子搭救逃过一劫。
这回收留她们孤儿寡母也算是报恩吧,落得个知恩图报教化乡里的好名声,心满意足之际还暗暗窃喜,这三个小伙子用不了多久便是三个壮劳力。可现在看起来那时是期望过高,凡事都不能十全十美呀,总有些事与愿违,未能尽如人意啊。
跟往常一样,鸡还没打鸣刘崇便起来了,把雇工们急三火四地赶去田里除草追肥,嘴里嚷着是为他们着想,趁着太阳没爬高干活凉快。他在地里东西南北转上一大圈儿,又蹲在田坎上监工了一小会儿,望着长势喜人的谷子和挥汗如雨的雇工、庄客,想着仓里将将收获的麦子,这心里充实舒畅颇有成就感。
自己劝慰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啦,虽不能大富大贵、封妻荫子,也可以温饱有余、家资殷实了,这样才能安抚偶尔感伤壮志未酬的心。
正当他随手抓起把土坷垃头子,想查看墒情时,背后有凶猛的东西奔来,一头将他拱进沟渠里,实实在在的一个倒载冲可把他摔得不轻。幸好沟里的水不多,要是在浇地的时候那可惨了,非得变成落汤鸡不可。 “娘的!恁慌里啥?恁走路不睁眼吗?”他吃力地爬起来,揉着脖子扭头质问道。
“吭吭,吭吭。”回答他的是两声猪叫,一头小黑猪瞪着圆眼睛立在沟沿,它可能是在哪里刚刚吃饱,跑到水沟里找水喝。
“这不是我家的猪吗?怎怎啦?是自己跑出来的!”他四下寻找没见有人跟着,“娘的,朱三这个熊孩子,贪吃贪睡不干活,回家跟他算帐去。”刘崇手脚并用攀上田埂,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泥土,”噜噜”拢住黑猪怕它再次逃跑了。
这时从远处上气不接下气地撵过来个农夫,他中等个头敦实有力,两只被太阳晒得成棕色的胳膊满是肌肉疙瘩,美中不足的是头上过早地谢顶了。
“阿郎,这头瘟猪把菜地给拱了。”农夫挥起手中的荆条就是一下子,那毛色灰暗身形瘦弱的家伙痛苦地发出“耶”的一声尖叫。
“大奎!住手。”这一下虽是打在畜牲的腚上,却似抽到刘庄主的脸上,他劈手将荆条夺了过去,“恁看看恁,这是咱家的猪!”
“咱家的?怎自己跑出来了?猪是朱三看管的呀。”
刘庄主没好气地骂道:“娘的!这个泼皮。白说了,养了个白吃饱,让他管鸡,鸡被黄皮子叼光了;让他烧火,偷懒睡觉锅烧漏了。整天不务正业,打猎耍钱越来越不学好,今年都二十四啦!媳妇都没人给,名声臭出十里地去。我冲他的名字就不应该让他喂猪,从明天起给我到地里锄草吧。”他用荆条点击着黑猪,嘴里吆喝着“家走,家走”,气哼哼地向庄里赶去。
“嗯,啊!真解乏。”从偏厦子里走出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人,他方脸浓眉,鼻尖无肉,耳后腮骨突出明显,走起路来上身略微前倾。可能是屋里太暗,或是外面的阳光刺眼,小伙子手搭凉棚遮挡着眼睛,待他适应了便向厨房走去,“娘,娘。”他扶着门框轻声喊道,可屋里没有人答应。
他见案子上放着个泥碗,里面有半个饼子,便进去顺手掰了吃起来,拾起个瓢往缸里舀了半下水,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去。
“你瞅瞅,二十几岁人了,还像个小孩子,喝生水、啃冷饼子是要生病的。”从外面进来个背着孩子的妇女,她身后还跟着六个高高矮矮的小孩子。
见这女人穿着浆洗得发白了的粗布衣裳,虽然脸上不涂胭脂,不敷粉,却稳重得体、清新秀气。
见青年人嘿嘿地傻笑,她皱起眉头数落道:“三儿,昨天夜里又跑出去赌钱啦?天天没个正经,跟个二半吊子似的,熬坏了身体可怎么好啊。不是娘说你,老大不小啦,那几个工钱还要积攒着娶媳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