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一路走好啊!天也不早了,我们也要进庙去上香啦。”随着於峰大声地相送,那剩下的帘子轻轻撩起,小姐闻声向外看着,她与朱温四目相对,嫣然一笑之下年轻人只觉得六神无主真魂出窍,呆立在那里只会嘿嘿地傻笑了。
“惠儿,起风了,把披风裹好啦。”舅舅嘱咐完侄女,登上马车向山门驶去。
“走啦,三弟,这眼珠子都掉到车子上了。人家是宋州刺史张蕤的千金,你是个寄人篱下的泥腿子。天上一个,地下一个,不搭嘛。兄弟你这是怎么了?”朱存见弟弟两眼发直,嘴角流出口水,时不时地独自窃笑,“医生!医生,快给看看吧,我三弟谜症了。”
“哥来,你别瞎说,谁迷症啦?我是见那张小姐太漂亮了,完美,无半点瑕疵。能娶她当媳妇,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今年你都二十四了,娘给你说了多少门亲事,就连庄客许光棍的傻闺女都相不中你,你还要娶刺史家的小姐,真是在做梦娶媳妇。”
哥哥实话实说泼着冷水。弟弟却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说:“哥来,汉光武帝曾经说过,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如阴丽华。当年阴丽华也不过如此吧,而我未尝不可以成为汉光武帝呢!总有一天,非把张家女娶为妻子不可。”
“二弟你真敢想,光指望着土里刨食、打些野味,就能发家致富、升官发财啦?我们是寄居刘家的雇工,连庄客都比不了,无房无地,无钱无粮。你还说要做刘秀,心得多大?除非你挖到金山,或是效仿刘邦斩蛇起义,成就霸业。可白学濮州的王仙芝和冤句的黄巢,揭竿而起攻城掠地,到头来在沂州城下被宋威打得焦头烂额,抱头鼠窜,连个屍首都没留下。”
“听人说王仙芝战死了。”两个兄弟边走边聊谈论着战事。
“滑稽可笑,黄口小儿好大的口气,叫什么猪瘟?我看你也是在发癔症。”罕之和尚最看不上这种华而不实、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他用手指拨拉拨拉钵里的铜钱,虽对异族小伙子不很满意,但有总比没有要好,起码这一两日的饭钱够用了。
他往前面看去,在戏台前面就设有茶水摊子,挤挤插插坐着许多人。随着鼓点咚咚,角儿们在台上行腔运气唱念做打,许多茶客也跟着摇头晃脑,显得十分陶醉惬意;更有豪放者大吵大嚷叫好声不断,个个假门假式像是行家里手。和尚便有了主意,要放开来享受一回,犒劳犒劳自己,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听听大戏。
想一个人独坐是不可能的啦,只能委屈一下与人拚桌。还好,同桌的是两位古稀老人,都已是银发如雪上了年纪,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看戏。罕之和尚早就饥渴难耐了,不等屁股坐稳,点上茶水糕点闷头便吃,也顾不及台上的父子、夫妻、翁媳尽释前嫌,阖家团圆啦。
“这出《李娃传》的故事真是跌宕曲折、缠绵感人啊,荥阳公子赴京应试,与娼妓李娃相爱,几乎被其父鞭挞至死。后流落街头,得李娃救护督促,发愤用功,应试得中。其父回心转意,认李娃为儿媳,一家人得以团圆。唉,不光故事感人,那台上的角儿也演的好啊。”和尚对面而坐的老人突然哽哽咽咽地说话了,他还掏出了面巾抆拭着眼睛,像是被杂戏的情节感动得流泪了。
“呵呵,老弟年纪越大越心软啊,这般多愁善感啦?看出戏还落泪了。”坐在上手座的同伴拄着手杖笑话他,看老翁脸上的皱纹年龄还要长上几岁。
“嘿,公佐兄,一个行为放荡的妓女,节操行为竟能达到这种程度,即使是古代的烈女,也不能超过,怎么能不为她感慨呢?”说着说着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出来,老人又一次抆去泪珠,使劲拧了把鼻涕,“这篇文章我看过,是白行简的大作,文中说是你鼓励他写的,还说故事里的人物是真实的,果真如此吗?”
“确有其事,我与知退情深意切,是多年的好朋友,他本来是不想写的,怕伤及人家的感情,荥阳公子郑元和是常州刺史郑仁仰的儿子,公子和汧国夫人李亚仙毕竟是长辈嘛。可我劝他,这么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不流传於世,未免太可惜了。”
“退知写得好啊,我李复言自叹不如,只有公佐兄的《南柯太守传》、《谢小娥传》能与其媲美,我是写不出这么好的故事的。”老人揣起面巾佩服地说。
老翁摇头不赞成他的话,“复言老弟谦虚了,你的文章写的也不错嘛,总之比我李公佐写得好。尤其你为牛僧孺续写的《玄怪录》多么精彩呀,我最爱其中的那篇《定婚店》,文中的书生韦固就是在这开元寺前遇到的月下老人吧?”
“是的,就在这里,那是元和二年的事,隋朝时这里叫做龙兴寺。杜陵有位叫韦固的书生,少年便丧父母,总想着早点完婚成个家,然而多方求婚,总不顺利。他准备去清河旅行途经这里,住在城南的旅店中。有位朋友介绍他与前任清河司马潘昉的小姐议婚,讲好次日早晨在店西边的开元寺山门前碰头。韦固求婚心切,天刚蒙蒙亮就跑来了,那时,月儿将落天,只见一位老人靠着背袋坐在台阶上,借着月光儿检视着文书。一瞧那文书,却是一个字也不识得。韦固便好奇地问是什么书?老人笑着回答,这是幽冥界的书。韦固又问他,幽冥界的人怎么会跑这儿来呢?老人说并不是我不应当来,而是你出门太早,所以遇上了我。凡是幽冥界的官吏,都各主管着人间的事,怎能不常来人间呢?走在路上的,一半是人,一半是鬼,只是你分辨不出来罢了。韦固又问,那么您主管的是什么呢?老人答道,天下人的婚姻簿子。韦固听了大喜,我韦固孤身一人,愿早完婚娶。可老人摇了摇头,说他机缘还没到,他的妻子现刚刚三岁,要十七岁才进你家门。韦固问老伯背袋中装的是啥?老人笑了笑说是红绳子,用它来系该做夫妇的男女的脚丫子。韦固好奇地追问妻子现在何处?她家是做何营生的?老人还真的带他去看,原来是北边卖菜瞎眼婆子的女儿,是个三岁大小的女孩子,那女孩穿得破烂,模样儿也十分难看。韦固感到憋屈,指使他的仆人去刺杀女孩,却由於心慌,只刺中了眉心。十四年后,韦固任相州参军,刺史王泰很赏识他,将女儿嫁给了他。小姐年轻貌美,韦固非常满意,只是她眉间常贴着块花钿。在韦固再三追问下,夫人才伤心流泪地吐露真情,说自己是刺史的侄女,不是亲女儿。以前父亲曾做宋城县的县令,死在任上,母亲、哥哥又相继亡故,只与奶妈相依为命。一天, 被一丧心病狂的歹人刺了一刀,刀痕至今仍在,所以用花钿盖上。韦固吃惊地问她,奶妈一只眼是瞎的么?夫人同样吃惊地说是,韦固坦白行刺的人就是自己派去的。其实幂幂之中命运注定的事是不可改变的,月下老人系红线的事真有假有谁也说不清。”
“两位老丈,你们也姓李?我也姓李,我们是一家子。你们说的月下老人牵姻缘我是信了,可要说《李娃传》中有真情义我却不信。荥阳生对李娃是真爱,而李娃对荥阳生却不是,充其量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歉疚吧。”嘴里塞满糕点的和尚插话道,“我在家做学生时读过《李娃传》,一开始李娃就设好了圈套让傻小子钻,盘缠用尽拍拍屁股人家走了,公子只好去做下贱差事凶肆歌者,给死人唱挽歌。后来又被进京的父亲发现打了个半死,死里逃生要了饭,饥寒交迫苦不堪言。碰巧讨饭讨到李娃处,她良心未泯,真心悔悟,体贴照顾,帮公子重塑自我。先后高中进士、直言极谏科第一名,授官成都府参军。夫妻两个最终为家族认可,明媒正娶李娃,立为正室;公子频频高升,封妻荫子。”出家人滔滔不绝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仿佛又回到了读书破万卷的学生时光。
“师父,你怎么不持斋呢?不是说出家人过午不食吗?”爱多愁善感的老人直言相问。
“我,我,我不是。”罕之和尚无言以对了,一脸全是尴尬无奈。正好戏台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并伴有嘹亮的号角声,像是强敌压境大战在即,将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这才无意间为和尚解了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