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来积巨庄已有几个月了,依照下山时师父的嘱咐,这段日子为陆老爷子运气调理,疏通筋脉,再借着两粒丹药的神效,令其气血两旺,神清气爽,面庞红润,皮肤油亮,身体大好了。
本想在年关前返回泰山的,可老人家不让他走,诚心诚意一再挽留,说是天气转暖了清明后才行,一拖再拖到了来年的二月。
这期间常有客人到访,都是老爷子的故交文友,走动最勤的要数毗陵副使皮日休了。他曾在苏州刺史崔璞幕下任从事,后随其入京任着作佐郎、太常博士,几个月前王郢败走浙东后,朝廷收复失地,才将其从京里外放来的。
他们是莫逆之交,即是诗友,又是茶友。这不,两个人正在堂上煮茶品茗,主人身材略矮,着布衣大袍,古铜肤色,朴实稳重,他对着茶灶和起诗来。“无突抱轻岚,有烟映初旭。盈锅玉泉沸,满甑云芽熟。奇香袭春桂,嫩色凌秋菊。炀者若吾徒,年年看不足。”是主人先行一首。
朋友连声称赞,见这位猛然看是个独眼龙,仔细观看还不是瞎了眼睛,而且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左眼皮耷拉下来像没有眼睛似的。虽说长得其貌不扬,却是内藏锦绣,满腹经纶,不假思索便出口成章和道:“南山茶事动,灶起岩根傍。水煮石发气,薪然杉脂香。青琼蒸后凝,绿髓炊来光。如何重辛苦,一一输膏粱。”随后两人同时发出爽朗的大笑,看来他们对彼此的唱和甚是满意,一来一回从中享受着共鸣的雅趣。
“天赐,你回来的正好,过来喝盏热茶吧。”皮日休热情地向刚刚进院的尹天赐招呼道。
见他进得堂来,毗陵副使指着垫子让其坐下,“陆老,这孩子打小我就认识,在鹿门山时他才这么高,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模样长得真好,英俊不俗,眉宇间透着灵气。武功还这么好,若是去考武状元,一定是手拿把掐的事。”
“嘿,你这小老乡生不逢时呀,空怀本事无用武之地,他的师爷秦英雄被奸人所害,小义方愤恨之下辞官不做了,隐居国公庄奉养师娘。老皮,你没看出这孩子暗藏着股桀骜不驯的劲吗?天生的一付侠义心肠,嫉恶如仇的性子是做不得官的,在这污浊混沌的大染缸里,不是被脏水淹死,就是给坏了肠子。”
皮日休微笑不语端详着,天赐却调皮地眨着眼,故意把脸凑过去,让两个长辈离近了细看,“当官我不稀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一己之私斗得是你死我活。逍遥江湖除暴安良,随心所欲行侠仗义,像风一样来去自由,那才叫痛快。我最佩服伍子胥,百折不挠为父兄报仇,我也有同样的心愿,为爷爷报仇查出幕后黑手。”
陆老爷子不赞成他,“子胥长於图敌,不可以谋身。有缺陷,有缺陷。”
皮日休却欣慰地首肯道:“好孩子,你爷爷没白疼你,此仇不报妄为人啊。还好,你崇拜的是伍员,不是也曾为父雪恨、刚愎自用的夫差。”
“夫差怎么啦?像世人所云的,是个骄横跋扈、贪财好色、刚愎自用、疏远忠良、亲近小人的暴君?不要人云亦云、被无聊之人胡编乱造给骗啦。俗话说墙倒众人推,一点不假,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呀。”陆龟蒙正在救沸,茶水刚好三沸,有如波浪般的翻滚奔腾着,老人将二沸时盛出之沫饽浇入釜中。
“陆老,听你的意思,夫差也不是个淫而好色之徒,没有沉湎西施不理朝政,落得个亡国丧身的下场喽?反而是个谦逊克制、讲道理的明君吧。
你这说法很是别致呀,与史书上的记载迥然不同啊。到你这里一切都给推翻了,那美人计也是子虚乌有喽,西施、郑妲并没有祸乱吴国。我跟你的所见有驳议,绮阁飘香下太湖,乱兵侵晓上姑苏。越王大有堪羞处,只把西施赚得吴。”皮日休自有自己的观点。 主人用木杓给朋友盛了一盏,“你们啊,总是把国破家亡怨在女人身上,冠以红颜祸水的帽子。香径长洲尽枣丛,奢云艳雨只悲风。吴王事事须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
毗陵副使双手接过热茶,“陆老,你怎么和罗隐一个论调?他也是如此说,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对嘛,这叫英雄所见略同。不像你们做官都做愚了,听说兵部尚书郑畋前几日有首新诗,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处死杨妃就是玄宗皇帝的英明决策啦?不然就会步陈后主亡国的后尘吗?真是无稽之谈,不着边际地阿谀奉承。”
“提起罗隐我就好笑,郑畋还差点成了罗隐的老泰山呢,他有个女儿待嫁闺中,曾因罗隐的一句‘张华谩出如丹语,不及刘侯一纸书’而痴迷,并告诉父亲她对罗隐的爱慕。郑畋便在罗隐来家中拜访时,安排女儿偷窥罗隐。却万万没想到,罗隐的长相令小姐大失所望,郑家女儿自此再不提爱慕、欣赏之词,甚至连罗隐的诗文也一并鄙弃了。我那朋友不仅考场失意,这情场也不顺当呀。”
“以貌取人,以貌取人啦。”陆龟蒙和皮日休两个人又呵呵地笑着,他们可谓是气味相投的一对人儿。
主人催促着朋友品茶鉴赏,客人颇为期待地抿上一口,“好香啊,你这顾渚紫笋就是非比寻常。”
“那还有假,顾渚紫笋嘛。这是从我茶山上采的,不过是去年的。我不让天赐走,就是想新茶下来了,带些回泰山去。”老人又盛了一盏递与年轻人。
此时有仆人过来禀报,说是有人登门拜访,还带了个受伤的人,“老哥,你的下人真够罗嗦的,还禀告什么?人命关天呀。”
“有热茶!好极,好极,快给他喝一口。”有五个人手忙脚乱地闯进来,其中一位还背着个昏迷不醒的伤者。天赐认得走在头里的三个人,他们是陆老爷子的好友,颜萱、魏璞和郑璧。
陆龟蒙急忙起身,帮他们把人放下,让其平躺着查看伤情,那缠着麻布的大腿还在渗血呢。“郑老弟,这是怎么回事?”主人问着来人中年纪最大的。
“老陆呀,这事说来太凶险了,我们三个要来你这儿,船行至甫里河就遇到了这档子事。惊心动魄呀,只差那么一点,官军就要把他们追上啦。”回答的人是满头大汗,手脚还在不住地颤抖,看他那心有余悸的样子,便能体会到当时情形的千钧一发。
“三爷爷!你这是怎么了?”是天赐在惊愕失色地呼唤着,看来是认得受伤的人。
“孩子,你认得他?他是什么人?”老庄主吃惊地望着天赐。
“他是我师爷的义弟,太湖灵鸠寨的寨主鲁守业。”天赐用手探着老人的脉象。
“多亏这位兄弟跑得快,否则就落入那些害人精的魔爪啦。”
“是那些蠢猪整天养尊处优惯了,跑得那叫一个慢,就会在后面穷喊乱叫,瞎怎呼。”
“还是我灵机一动,让他俩藏到舱内,这才摆脱了官军的追捕。对了,光顾的躲藏了,还没顾得上问,官军为什么追你们呀?”
三个惊魂未定的文弱书生你一句、他一句地讲着。
见救命恩人在问,那背人的红脸长须的汉子千恩万谢地施礼道:“小的姓商,名乐,是佘山的药农。在山上遇见了这位英雄,当时他掉到捕兽坑里,本想把他救起背回家去,可刚下到山脚便被官军追杀,嚷着他是暴民的逃犯。”说到此处却打住不说了,眼神游移地躲避着,像是不敢正视天赐的眼睛。
他怎么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尹天赐隐隐约约感到与其有过一面之缘,但又似隔了层迷雾不能想起是谁。
没时间再去想它了,赶紧向三爷的体内输入真气,“嗯哼,嗯哼,捕兽坑是谁挖的?官兵追得太紧啦,一不小心跌落下去,可把我摔坏啦。”老人慢慢地苏醒过来,他神情恍惚地望着周围的人们,“我是在哪里啊?你们是义军,还是官军呀?你是救我的那个小伙子吧?依稀记得是你从坑里把我背出来的。”
“鲁大爷,我们有缘,晚辈正好从那里经过,救人於危难是义不容辞的事。”红脸汉子看面相也近四十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和蔼可亲谦逊有礼,可天赐听起来更加坚信,这个人的声音怎么这般熟悉?过去一定是遇见过的。
“是天赐吗?你应该在泰山呀,怎么到这里了?”见三爷爷认出了自己,尹天赐便把来甫里的缘由说与他听。
鲁守业的脑子基本是清醒了,“那么说这里是积巨庄啦,这位老哥应该是陆龟蒙陆老爷子喽,在下太湖灵鸠寨鲁守业,常听二哥秦靖提起您,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呀,幸会幸会。”说着话他就要起身施礼。
陆老爷子急忙用手扶住他,“寨主折煞老朽啦,没有那么大的名气,不过是个略懂耕种、钓鱼、煮茶的山野村夫。不如寨主统领太湖,是叱诧风云的英雄豪杰,我和你二哥秦靖是好朋友,更不用说小义方了,我把他当自己孩子看待。我们是一家人,你不用急,在我这里养伤,伤养好了再走。”寨主一再地感谢。
可那药农却忍不住插嘴道:“庄主,不妥吧?王郢几日前在明州战死,官兵正四处捉拿突围出来的义军呢。这里毕竟是普通农庄,人多口杂,万一消息透漏出去对谁都不好,还是由我送寨主回西洞庭岛吧,那里要比这儿安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