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在浙西甫里的镇子上,保圣教寺的跨院、陆龟蒙老爷子的私产白莲寺内,有个中年人正在祭拜先人。寺里的这两座坟紧邻着,样式也是一模一样,墓地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应该有人日常看管照料。
上坟的人呜呜地哭得特别伤心,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似要把多年的委屈全部倾诉出来。这哭声越来越大,把刚赶进院子的鸭群弄懵了,它们忐忑不安地止步不前,“嘎嘎嘎”地叫着像在相互询问怎地啦,谁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都纷纷伸长脖子往这边观望。
赶鸭子的小伙子见鸭群堵在门口,便熟练地挥舞竹竿左一拦,右一挡,这样几下小家伙还真听话,又迈着急促的脚步,昂起头,挺起胸,一摇一摆地蹒跚而行,一扭一捏地“扑通,扑通”跳进池子里去了。
“小生子,放鸭子回来啦?”有个驼背的男子拎着水桶走进院来,向赶鸭人随口打着招呼。
“哦,刚回来。鹿先生,你来抆墓碑呀?用不用我来帮你。”小伙子放下竿子回头一笑。
“不用,不用,你辛苦一上午了,歇会儿吧。我个大闲人,抆两个墓碑不累,顺便活动活动筋骨。那是谁呀?哭得这般伤心!”来人也注意到有人在拜祭。
“不知道啊,一回来就看见他在那儿,哭了有一会儿啦,可能是老庄主的朋友吧?”赶鸭人也是一头雾水。
驼背男子拎着水桶缓步近前,他把木桶放在脚边,拿着麻布在水里浸湿了,柔声细语地安慰道:“兄弟,人死不能复生,还要想开些,他们不是挺好吗?安安静静没人打扰,没有烦心事,与世无争,还有这么多朋友想念着。别哭了,看你又黑又瘦,这身板还不如我呢,禁不起过度悲伤。”他说完笑着去抆坟前的墓碑,“陆老,洗脸喽。昨天我送薛姑娘去黄泗浦了,她要回明州,还有那淘气小子也要回西川去,说是江南的寺院已经看得差不多了,近来想念他的父母和弟弟。我跑了整整一天没得空,今天多给你抹几把。”
他一丝不苟地仔细抆着,抆完这个又转向另一座墓碑,“小老乡呀,我知道大海里不缺水,可那水又涩又咸,比不上这淡水,来,我给你抆抆。唉,一晃都几年啦,日子过得真快呀。你小子好没福气,撇下个这么好的媳妇,人家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忠贞不渝呀,她临走时说要回桃花岛出家修行,听着就让人心酸啊。”
见这位四十几岁的年纪,长得其貌不扬,不但弯腰驼背,猛然看还是个独眼龙,仔细观看还不是瞎了眼睛,而且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左眼皮耷拉下来像没有眼睛似的。
“皮先生,你不是投了草军吗?怎么会在甫里呢?”祭拜人跪在地上吃惊地看着驼背人。
“呀,你认得我?可你是哪位呀?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啊。”手上的麻布停在空中,那只睁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眯缝的眼睛眯得更小了,“等等,你这说话的声音我很熟啊,是天赐!你是天赐吗?”
那人猛得记起来了,可随即吓得一哆嗦,“老弟,你这是还魂啦?可不要吓唬哥哥呀,这衣冠塚还是我和陆老爷子给你修的呢。”
“先生,是我,是我,尹天赐,我没死!我还活着。”天赐站起身去扶住惊魂未定的皮日休,然后便一五一十地把几年来的遭遇说给他听。
两个人坐在坟前的草地上说一阵,哭一阵,又大笑一阵,互相给彼此抹着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泪水。“没想到,
真没想到啊,你这是九死一生呀。李达与智聪和尚逃回来说你们都遇难了,我和陆老爷子难过了好些日子,一经商定给你立了个衣冠塚,里面虽然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可这心里有了寄托,好像你就在我们身边没离开。好孩子,你这是来看陆爷爷呀?看看吧,人没啦。听陆夫人讲他是乐极生悲而亡,本来就上了一股火,又赶上失散多年的女儿回家来看望,上了年纪的人是不能大喜大悲的。陆老已经走了几年啦,过世时我正在长安,也没能送他最后一程。”皮日休用手插着腰,露出悲伤遗憾的神情。 “皮先生,你不是大齐的翰林学士吗?这腰是战场上受的伤吗?”
“翰林学士,哼哼,我这腰是被大齐的皇帝黄巢投入大牢打残的。进了长安之后,焕然一新,我以为大功告成了,天下是穷苦百姓的啦,再没有贪官污吏、苛捐杂税了。可结果呢?比李唐更贪婪,更无耻,更没有人性。都是些什么人啊?露出本来面目了吧。天赐,我憋着一肚子的气呀,我失望,我后悔啦。让我撰写宣扬他是上天授意主宰人间的谶词,我便按照他的姓名作了一首五言古诗,欲知圣人姓,田八二十一;欲知圣人名,果头三屈律。大齐皇帝看后很不高兴,因为他的头部丑陋,头发稀疏难以遮挡住鬓毛,便觉得我在讥讽他,顿时翻脸无情投我入狱,要开刀问斩。我就要讽刺他,他不配主宰人间,忘乎所以膨胀至极啦。你师父竭尽全力为我求情,可我用性命追随的人却翻脸无情,指责我的那首‘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是映射他前几日泛舟灞桥与民同乐,把他比作昏庸无道的隋炀帝。我真好笑,隋炀帝你也能比,黄巢只能和人家比一比后宫的骄奢淫逸吧。人家要卸磨杀驴杀一儆百了,说我以下犯上罪恶滔天,他心意已决不得更改。还怀疑讥讽尚让兵败的诗是我写的,就是那首贴在衙门口嘲笑尚让的诗,我们这位太尉呀,恼羞成怒将属下及门卒悉数挖目倒悬於衙前,又搜捕城中能作诗的,全部杀死,识字的人送去服苦役。丧心病狂一共杀害了三千余人,真应了‘遇到儒者就杀,军队必定覆灭的传言’啦。后来多亏你师父买通柳和尚,各处打点,说我突发疾病死在牢里,由杭州的丐帮长老钱广一路护送来到积巨庄,这才捡回来一条命啊。原本看黄巢是个为人正直、深谋远虑、胸怀大志、救民於水火的大英雄,我抛弃一切舍命相随。可他确是个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夺取长安后露出本性,残暴毒虐,观念狭隘,滥杀无辜,贪图享乐。老百姓起初是敲罗打鼓地将草军迎进关去,可最后是怨声载道、交詈聚唾地赶了出来,真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啊。”
皮日休伤心失望地看着石槽边争食的鸭子,“草军就不该起这个名字,没有扎实有力的根基,随风倒长不高,怎么能支撑起永固的大厦呢?一开始便注定失败。流寇,朝廷没有说错,东掏一把,西掠一下,连个落脚处都没有。挥师南下,渡过长江,攻入两浙,突袭福建,一直挥师到广州,连战连胜,看似所向披靡,却是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夺取长安也是机缘巧合,乃是内政荒淫、朝廷腐败、重税重役、各处藩镇离心离德的结果。赶走李唐本应该一追到底,正值百姓望风景从,藩镇多受其命,不给它喘息之机。可草军将领却不思进取,忙着怂恿黄巢登基当草头皇帝,好加官进爵,封妻荫子,淫乐生活。大齐名字虽有齐,却内部人心不齐,勾心斗角,相互掣肘,其中孟楷和朱温内讧闹得最凶,朱温在同州以一敌百,向后方寻求支援,可孟楷就是压着奏章,敷衍搪塞拒不发兵。还是尚让,骄傲自满妄自尊大的统帅,几万几万的弟兄被他拚光了,你说这仗还怎么打?上梁不正下梁歪,手下士兵跟风效仿,似明火执杖的强盗,杀人越货,争抢美女,殴打平民,暴露了狰狞的面目。挤在弹丸之地,指望着一座城池能养活十余万军队吗?痴人说梦!内无粮草,外无接济,大兵压境,众叛亲离,尤其是李克用那沙陀骑兵,所向披靡,其十三太保干儿子李存孝你当何人?乃是黄巢的师伯银枪老祖澹台誉的徒弟,骁勇无比,一群乌合之众面对强敌只能仓皇出逃啦。这还不算,逃出关中,攻取蔡州逼降秦宗权后,又孤注一掷围攻陈州,一围就是一年,粮食吃光了就吃人,将周边数十个州的俘虏、百姓掠来,投於巨碓中磨碎,糜骨皮一块吃,称给粮之处为舂磨寨,一天要杀害数千人。真是惨不忍睹,禽兽不如,有良心的豪杰们都离他而去,比如陆老的女儿、明教圣姑陆小青和丐帮的众多长老、江湖中的侠义英雄都毅然决然地与他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