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裴世勳和李熙尧眼中的季长醉,顾望没有停下来,又说起来一个人眼中的他了。
这个人名叫关青云,曾经与季长醉在战场上刀兵相见。
…………
季长醉见那个灾民与众不同,以为他就是那个领头的,便走到他面前,近看之下,见他皓首白须,身板清瘦,面目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季长醉又确信自己没有见过他,因为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季长醉就不会忘记。
“其他人都在抢粮,老伯为什么不去?”季长醉想试探他一番,看看他究竟是不是领头的人。
那灾民闻言,看了季长醉一眼,笑道:“季大侠,武林大会一别,不觉已经十年了,别来无恙?”
我明明没有见过他,他怎么认得我?还说十年前在武林大会上就已经见过我了?
季长醉心中疑虑,道:“季某好像没从见过老伯,老伯怎么认得我?”
那灾民又笑道:“那是因为季大侠虽没见过我,我却是见过季大侠的。十年前吕渡衣邀我与他同观武林大会,说有一个后起之秀,剑术独步武林,只在徐伯启一人之下。吕渡衣很少夸人,说得我是心向往之,但我怕我到了武林大会之后,会引起一场不小的厮杀,便没有答应他。但我虽然没有答应他,却暗地里改了容貌,自行到了武林大会上,才发现吕渡衣所说的后起之秀,原来就是你季长醉季大侠。”
季长醉听了他说的这些话,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拱手道:“当年能拒绝吕渡衣的邀请的人,只有‘半圣人’了。晚辈季长醉,见过前辈。”
原来这个灾民打扮的人,就是外号“半圣人”的蒙空,蒙空行走江湖已逾七十载,论资历,连徐伯启也比不上他。而且他还有一手令人称奇的预言的本事,凡事只要经他嘴里一说,没有不成真的。也正因为如此,蒙空在江湖里也结仇甚多,因为很多江湖人倒了霉,便说是他在暗中诅咒。但季长醉明白蒙空的仇人们这么说,都只是托词罢了,他们之所以与蒙空过不去,就是垂涎和忌惮他那预言的本领,想据为己有,或是干脆让他那本领彻底消失。
蒙空从地上站了起来,道:“我只是比季大侠空长了几岁罢了,算不得什么前辈。以武功而论,季大侠一手绝妙的剑术,实在是可以做我的前辈的。”
季长醉笑道:“前辈太高看我了,江湖中谁人不知,前辈要想杀一个人,只需略张尊口,就可以杀人於无形之中了。”
蒙空道:“我哪有哪个本事,都只是江湖传言罢了,离谱至极,不足为信。天道渺茫,谁也不能探明其中的规律之所在,所谓预言,不过是依据事实做推论罢了。”
他又道:“话说我这几年都隐居在越州的死魂山,不知外间诸事。季大侠为什么身处此地,还身披战甲,莫非季大侠已经从军了?”
季长醉望着越来越多的灾民,道:“此事说来话长,现在有灾民聚众抢粮,形势万分危急,没有时间和前辈细说了。敢问前辈可否知道,谁是带领这些灾民来抢粮的人?”
蒙空寻思了片刻,道:“这次饥荒,我目睹了所有过程,不瞒季大侠,这些灾民都是因为太饿了,自行过来抢粮的,没有人带领他们,也没有人指挥他们。”
季长醉叹了口气,道:“那我和四十多万将士,岂不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三百万斤军粮被这些灾民所瓜分了么?”
蒙空道:“那倒也不至於此。这些灾民虽然都是自发而来,但他们都服一个人,听那个人的指令。”
季长醉问道:“那人是谁?”
蒙空道:“那人姓关,名青云,在西瘴三百万百姓之中,极具威望,只要他肯出面,这些灾民定会自行离去。”
季长醉心道:“这些灾民都已经饿到这种程度了,关青云真能让他们退去?”
季长醉这么一想,觉得就算请得关青云出面,也不见得能退去灾民,但此时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可用,便到了关押着关青云的营帐,叫人解去他身上的枷锁。
关青云看着季长醉,抬动一下眼皮,道:“为何解掉我身上的枷锁,有什么企图?”
季长醉道:“没什么,想看看你被关了几天,有没有什么变化。”
关青云冷哼一声,道:“我心如磁针铁石,就算你把我关到死,也是无有丝毫变化。我此生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造反,就一定要推翻朝廷,把满朝的贪官污吏都斩尽杀绝!”
季长醉皱眉道:“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恨朝廷,就算你的家乡处於脏吏治下,你和你的家人因此受了他的压榨,那也是贪官的过错,和我大暠朝廷、大暠皇上有什么干系?”
关青云冷笑一声,道:“哼,没有干系么?任用那些贪官的是各州总督,任用各州总督的是你口中的朝廷,而朝廷又是由你口中的皇上一手促成的,你还敢说我们受到压榨,和朝廷,和当朝皇上没有干系么?”
季长醉眉头一皱,一张脸都布满了将信将疑,道:“就算你说的对,但贪官污吏是每朝每代都有的,并不仅我大暠朝有之,你难道仅因为几个贪官污吏,就要推翻朝廷不成?”
关青云大笑道:“你说的好!贪官污吏确实每朝每代都有,正因如此,自开朝以来,凡为帝王者,皆为天下之窃贼也!”
季长醉怒道:“放肆!当今皇上英明神武,岂是你能侮辱的!”
说其他皇上为窃贼,季长醉没有什么感觉,但要说李熙尧为窃贼,季长醉就怒不可遏,因为李熙尧是他的生死兄弟,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诋毁李熙尧。
关青云道:“我知道当今皇上是你的好兄弟,但只要他是帝王,就不可避免是天下之窃贼!”
季长醉强压胸中怒火,咬牙道:“何以说自古以来的帝王,皆为窃贼?”
关青云道:“我问你,如果今天有一个拿着几匹布或者担着几斗米的人在路上走着,有一个人把他给杀了,抢走了他的布和他的米,那个人是不是窃贼?”
季长醉道:“是,那个人不仅是一个窃贼,还是一个杀人夺财的强盗。”
关青云大道:“杀一个人,夺一个人的布匹米粮的尚且是窃贼,杀天下人且夺尽天下人的布匹米粮的却反倒不是窃贼了么?”
他接着道:“大暠历代皇帝中,最英明者莫过高祖,然而高祖屠平阳关,杀了数十万人。如果让我跟随高祖,当他屠平阳关之时,我必弃其而去矣,因为这种屠杀无辜之主,我不忍做他的臣子!”
季长醉道:“高祖屠平阳关之时,天下正当大乱。大乱之时,安能不杀一人而定天下?”
关青云冷笑道:“定乱当然要杀人,就算我西瘴之人起义,也必须要杀人。但自古以来,不得不杀者唯二而已。一是有罪,不得不杀,二是临战,亦不得不杀。有罪而杀,天经地义;临战而杀,形势所迫。如果以平乱为幌子,至富饶之地便夺其财,过人丁兴盛之地便掠其民,入城便屠其城,这不是天下之窃贼,又是什么!”
关青云越说越兴奋,额上青筋暴起,接着道:“所以将帅杀人,不是将帅要杀,实是你口中的皇上要杀;贪官压榨民财,也不是贪官在压榨,实是你口中的皇上在压榨!总之天下万民所受之苦难,俱出於皇帝一人之手!”
季长醉叹息道:“你所说的,大多是天下动乱之时的事。现在原本天下大定已久,你带领西瘴人士起兵造反,不是逆天而为,自寻死路吗?”
关青云道:“逆天而为,自寻死路?我听不懂。你说现在原本是天下大定的时候,可你下去看看,去西瘴看看,天下大定,没有战事,但百姓中身死者,何止十之五六!”
季长醉轻喝道:“一派胡言!没有战事,怎么可能会死那么多人?”
关青云冷笑一声,道:“怎么可能死那么多人?你去仔细看看吧,看完之后你就会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就会知道什么叫做暴骨未收,哭声未绝!但即使民情已经如此,你口中的皇上还不是一样的穿华服衮冕,乘黄金法驾,坐堂皇前殿,受百官朝贺,高筑万间宫室,广建千里苑囿,用来藏其后宫三千佳丽,肥其万世子孙!”
一口气说到这里,关青云大喘了一口气,好像说这些话对他而言,是极为耗费精力的。
季长醉此时听到这里,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看不见的东西,这时忽然都可以窥得一二,但他不知道这窥到的一二,到底是真是假,是好是坏。
关青云休息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凡是受人恩惠者,必欲思图报答。你口中的皇上受天下人的恩惠,不思图报,反而终日思害。匹夫无故而杀人,杀其一人抵命足矣。你口中的皇上,享用天下而无故杀人,虽杀其百遍,亦不能抵过其杀一人之罪!这是因为你口中的皇上是万民之父,百姓之仰望如日月的人,受这样的荣誉仍然无故而杀人,其罪过岂不重於匹夫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