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醉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又忽然问道:“你心目中的君主,是什么样的?”
关青云道:“我心目中的君主,与常人无异。”
他说着,看到旁边的盘子里摆着一条烹饪好的鲈鱼,用手指着鱼,问季长醉道:“你觉得这鱼好吃么?”
季长醉道:“渔谚云:‘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可见鲈鱼的味道着实不错。”
关青云又道:“如果让你去江上钓得这鱼,鱼脱竿之后,在地上跳跃,你捉住鱼,把它按在案板上,剥去它的鳞甲,劈开它的头,剖开它的肚腹,取出它的肠子内脏,这时它的尾巴还在摇摆。你把这条鱼煮好之后,还能说它的味道好吗?”
季长醉长叹了口气,道:“不能,如此我已不忍吃它了。”
关青云咳嗽一声,道:“人和一条鱼比起来,甚过日月之於萤火。但享用天下之民脂民膏,亦类似於享用一条鱼的美味。可为什么於鱼不忍,於人则忍之?杀一鱼而享用一鱼之美味则不忍,杀天下人而享用天下人的血汗则忍之!”
他叹息了一阵,道:“我心目中的君主,没有什么特别的,唯有不失其本心而已。”
季长醉道:“你觉得世间会有这样的君主出现吗?”
关青云断言道:“决不会!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一个人如果身居皇帝的高位,每日受百官朝拜,受万民供奉,那他想要不失其本心,是绝无可能!权力和财富,这两样东西都能极快的腐蚀掉一个人,让人身居高堂之上,再不能体会黎民之疾苦!”
他看着季长醉,又道:“就说你自己吧,你自从武功独步武林之后,是不是看到那些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就如同看到蝼蚁一般?”
季长醉默然了,他心中惊道:“他说的没错,我武功被霍四海废掉之前,我自以为天下除师父和吕渡衣外,已无人能胜过我,每次看到平民百姓之时,确实把他们当做蝼蚁之类,不加理睬。”
关青云见季长醉沉默不语,道:“你默不作声,我便当你是心中默认了。所以说只要是帝王,难免就会视天下百姓为蝼蚁,把他们当做是其一人的财产。所以帝王们往往根本就不会关心百姓们的死活,只会想尽办法压榨百姓们的利益,以为己用。所以前几年朝廷在西瘴改革税制,才会弄的税越收越重,越收越多,导致西瘴三百万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只能起义。因为只有起义才能推翻各地衙门,才能从衙门里夺来粮食,才能吃饱肚子,才能活命。”
季长醉听关青云说了这么多,找不到一句能反驳他的话,沉思良久之后,才找出一句来,道:“你方才说的,我都无从反驳,但我想问你一句,如你所说,帝王於百姓害处如此之大。但如若你们起义成功,夺得了大暠的天下,难道不又是会建立一个新的王朝,不又会有新的皇帝出现吗?”
关青云道:“你说的不错,如果我们和千百年来的起义一样,是为了夺取天下而起义的话,确是会再建立一个新的王朝,确是会再有人当皇帝。但我们的起义,和那千百年来的起义都是不同的。”
季长醉道:“哪里不同?”
关青云道:“哪里都不同。我们起义为的不是自己当皇帝,为的是让千百年来给皇帝做奴仆的百姓站起来,让他们不再受到剥削和压榨,所以我们只要起义成功了,天下便再没有了皇帝,百姓便可以永远安居乐业,不再忍受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苦难了!”
季长醉想到西瘴二州的那些灾民,又道:“那如你所说,西瘴被你们占据后,西瘴的百姓是不是都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
关青云拍着胸脯,有些自豪地道:“那是自然!自从我们占据西瘴之后,西瘴三百万百姓无不按人头分得了田地,无不免去了所有的赋税徭役。西瘴的百姓有了田地可以耕种,又不用受赋税的盘剥,怎么能不安居乐业?”
季长醉见关青云的神情如此认真,明白他还不知道西瘴已经发了大灾,本不忍心在此时把实情告诉他,但事情已经是万分紧急了,如果现在还不把灾民的事如实告诉他,只怕那三百万斤军粮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季长醉想到了这一点,便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如果我说西瘴现在遭了饥荒,路上全是饿坏了的灾民和已经饿死了的人,你信还是不信?”
“放你妈的屁!”关青云破口大骂道,“西瘴近年来都风调雨顺,自我和弟兄们占据西瘴以来,亦再没了贪官,这样既无天灾,又无人祸,西瘴怎么可能会有饥荒,怎么可能会饿死人!”
季长醉叹道:“天灾自然没有,可人祸就不一定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直把你们的起义和你的弟兄们说的这么高尚,可是万一你太过高看了他们呢?”
关青云大道:“弟兄们起义时都发了毒誓,今生今世都不为官夺民财,为吏取民膏,谁人若犯,众兄弟必当共杀之!我的弟兄们怎么会和那些心比炭还黑的贪官一样,掠夺民财?”
季长醉又叹了口气,道:“我别的比不上你,但我在江湖中闯荡了这么多年,对人心和人性的了解,自认要比你高上一筹。像誓言这样的东西,对许多人来说,都和废话差不太多。他们发一个毒誓,就和放了一个不臭不响的屁一样,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你就算让他们一天发一百个毒誓,他们也发得出来。”
关青云厉声道:“那是你见到过的江湖中人,我的弟兄们多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乡下汉子,做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一点弯子也不绕。他们把誓言都看得极为重要,哪怕是丢了性命,也绝不会违背誓言的!”
季长醉道:“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是不是?”
关青云正色道:“如果没有亲眼看见,我至死也不会信!”
季长醉突然想到一个法子,道:“那好!你敢不敢就此事与我打一个赌!”
关青云顿了顿,道:“赌便赌,有什么不敢!都说你季长醉逢赌必赢,我却不信这个邪!赌注是什么,你说吧!反正我现在已经是阶下之囚,身上什么也没有,有没什么东西可以输给你了。”
季长醉道:“你放心,我不会要你任何一样东西,我只要你输了之后为我办一件事!”
关青云问道:“什么事?”
季长醉道:“要是你输了,西瘴现在有灾民,你就为我退去来我军中抢粮的所有灾民,如果我输了,即西瘴现在没有灾民,我就引大军撤退,终此一生,再不带兵入西瘴半步!”
关青云原本坚定认为西瘴不可能有灾民,这时却忽然不再那么坚定了,额上冒着冷汗,道了一声:“好!”
“那你现在就与我出去看看,看此时在我中军抢粮的,到底有多少灾民罢!”
季长醉说完就直奔中军,关青云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中军,关青云见到了他在一生见到的最难忘的景象:方圆五十里挤满了瘦得不成样子的灾民,灾民们不顾一切地扑在粮车上,吞咽着粮食……
关青云见了这样的景象,如遭雷击,身子一软,直接便倒在了地上。
他之所以会忽然之间就变得这么脆弱,是因为他在见到灾民的那一刻起,心中所坚信不疑的信仰便已经尽数崩塌。
那信仰原是他所有力量的来源,也是他一生的追求,但现在眼前的惨象,让他明白了他的信仰是幼稚和不可实现的,这让他感觉自己这一生不仅什么也没做成,还害苦了西瘴的三百万百姓。
季长醉把关青云从地上扶起,大声道:“这时候你躺在地上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和我都不希望西瘴有灾民,更不想这些灾民死!但如果这些灾民再这样下去, 为了我四十多万弟兄的安危,我只能把灾民都给杀了!”
关青云这时猛地抓住季长醉的肩膀,拚命的摇晃,道:“不!不!不!你不能杀了他们,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你要杀他们,除非先杀了我!”
季长醉道:“我不想杀他们,但正如你说的,临战,不得不杀!这些灾民如果再要抢粮,我就只有下杀手了,毕竟我的弟兄们也是要吃饭的!”
关青云忙道:“一定有还别的办法的,你不要下杀手,千万不要下杀手!”
季长醉道:“别的办法就是你把灾民都叫走!你在西瘴百姓中很有威望,他们相信你,相信你不会害他们,所以只有你可以控制这些灾民!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把你带到这里来,让你看到这一切。”
关青云道:“如果他们肯听我的,不再抢粮,没有了粮食,他们怎么能活下去?”
季长醉道:“那是他们退去之后才要考虑的事,但如果你现在不让他们退去,我就会让大军对他们下杀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