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唉声叹息道:「唉,我竟为了送走这三件暗器,毁了三页「老子」……枉为圣人之徒,真是惭愧!无怪乎我一直得不到道了!」这时烛火渐渐亮了起来,从一点绿焰变作了火光。那点火的人道:「老人家无须伤心,老子誊本「道德经」,在下也有一本,绝非伪作,老人家要不要参考一下?」朱国帧本来双目冲滞地看着渐盛的火光,此刻眼睛又变得如火舌一般地闪动着欢悦。「你有正本「道德经」?」
这时烛火已燃着了蕊,火光也告安定,点火的人又是一个蒙面人,不高不矮,但双眼自有一种令人莫测高深的威势,这时除这蒙面人外,室内倒着五个人,五个都是蒙面人,其中包括那互砍身亡的两人,被断刃破喉杀死的蒙面人,以及在灭烛前的矮和高个子,五个人没有一个是活的。这个蒙面人道:「老人家好快的身手,一出手便杀人。」朱国帧笑道:「死了也是要他们好,他们活着脆弱,死了更好,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蒙面人摇首道:「老子的『死』,不是这个意思。」朱国帧凑前去问:「是什么意思?请教。」蒙面人道:「不敢当。老子经里『死』的意思,是指僵硬的。没有活力。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愈强易败,愈柔反胜,这『死』是与『生』对立的,而『天下莫柔於水,而故坚强者莫之能胜』,所以反而『坚强处下,柔弱处上』。『死』是僵硬化的一种,『生』才是好的。要生得顺其自然,无为不争,反之,争锋逞强,舍后且先,方才是大死。」朱国帧「啊」了一声,一阵恍惚窈冥,顷刻一拍前额,喜极凑前:「今日幸得见先生,多蒙指点,解我多日迷津。」又问:「何谓道?」蒙面人即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朱国帧搔掉几丝白发,苦恼地道:「道之为物,惟恍惟惚,但我实在参不透这所谓夷、希、微的真义啊。」蒙面人笑道:「老人家问的是什么道?」朱国帧道:「当然是正道。」蒙面人笑着说:「真正的道,人见人殊,不可说的,说了就落言验,道是测不透。道不尽的。」朱国帧「唉呀」叹道:「那又何谓天道?」蒙面人答:「天之道不争而善胜。」朱国帧想了一想又问:「何谓圣人之道?」蒙面人即答:「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朱国帧怔了半晌,喃喃苦思,恍如梦中,越来越迷糊,忽尔一醒问:「你是魏忠贤派来杀我的?」蒙面人淡淡地道:「大辩若讷。」朱国帧一拍大腿,长叹道:「好!若你是刺客,是魏忠贤派你来的,故意使我迷昏糊涂,再一举杀我。如你能真救我朝闻道而夕死,我也甘心。我明知中计,还是中计,我着实给老子迷住了。不过要杀我,也不容易。」他指一指地上:「你最好还是不要出手,因为我不忍杀你。」趋前低声问道:「你可真有老子真本?」蒙面人颔首道:「老子西出函谷关,留书五千言於关令尹喜,此真本天下唯我一人独有。」朱国帧引脖喜道:「那么,可否供我一阅。」蒙面人笑道:「我带来就是为了给先生看。」说着便自怀襟里掏出一本以旧黄绢帛折成的书,双手递给朱国帧。
朱国帧接过之后,翻得几页,因书过於残旧,扉页粘在一起,他便用手指头点口水来掀翻书页。过得一会,他「啊」了一声,顿足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都因伪本不录之过。」这时蜡烛晃摇,火舌颤动,窗外风急,很难看清书上模糊的字体。朱国帧眼睛视物不清,便凑近细看,越看越是入迷,指案道:「咄!大道记兮,其可左右!执大象,天下往……通常无为而不为:要是朝廷不约制人民那么吃紧,才是好朝廷……」他时面抚髯,时而支颐,反覆苦思,似忘了旁人存在。烛火明晃摇颤,他深埋入书内,只见字影跳动。恰似一个个魔影跃出一般,而且墨迹隐现虹霓之彩,朱国帧微微一惊,道:「我知道你是谁!」
蒙面人一直静静观看朱国帧忽喜忽叹之苦读,此时即反问:「我既未除下面罩,又还没出手,老人家如何知道我是谁?」朱国帧眼不离书,大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当今刺客中,能挥刀断驰驹、横扫天下的杀手,自得唐斩一人耳;因不知唐斩如何绝善为恶,投入魏忠贤旗下?」蒙面人连眼都不多眨一下,「人在世上,有哪几件事是自己作得主的,一个杀手,当知如何才不被杀,才能活下去,趋炎赴势,在所难免。」朱国帧大笑点头,「痛快,答得好!」依然不抬目,问:「你自度不是我敌手?」
唐斩恭答:「老人家未入宦前,是陕湘一带『铁书大侠』,以书为神兵,天下莫为破之;我唐斩的刀,斩不开老人家铁书的『过千仞锋行万里路』八式。」朱国帧又点点头,烛火青焰映得脸色有些青白可怖,他道:「你颇有自知之明……却又为何来惹这蹚浑水。」唐斩仍恭敬地道:「因在下自有对付老人家之法。」朱国帧一呆,道:「你用什么法子,斗得过我?你一进来,我就防着你了。」唐斩道:「我用计。」朱国帧一怔,遂而哈哈大笑道:「计?我怕你用不过我。」唐斩徐徐除下面罩,道:「我用毒。」朱国帧淡淡地道:「你在哪里下毒?」唐斩不答。
朱国帧望着书本大笑不已,边趁隙道:「你以为我不知你在烛火点燃时洒下『高山一把青』的烈毒么?……你借烛火燃它时的无臭气味,来使我中毒,哪有这般便宜事!我早已闭住了呼吸,待『高山一把青』燃尽,才作正常吐纳。」唐斩端然道:「老人家果然名不虚传!」朱国帧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我一生好读书,正史即读,野史也读,武林秘史会记下『毒手药王』之女弟子程灵素以『七心海棠』制之烛蕊施毒的传说,令人惊心动魄,后人为生戒心,便多了防备。是故读书博,即阅历广,足可延寿活命,所以读书实吾之至乐也。」唐斩答:「是。」
朱国帧又道:「你也不用沮丧。你第二度在书页上下的毒,诱我以唾液融解书扉粘合处,而书页早已浸有『黑崖断水』,口舌沾上了,自是非死不可;……」唐斩仍答:「是。」朱国帧笑道:「你可不要失望,我用食指沾口水,却用中、无名指翻书,所以根本没有沾在舌上。我见你送我真本「老子」,不忍杀你,为免你妄动,才告诉你这些。」唐斩肃然道:「多谢。」朱国帧眼睛低垂,注视书中,烛光映得他额前青筋跃动。「你又知不知道我何以知道你书中浸毒?」唐斩老老实实摇首道:「不知。」朱国帧道:「读书能活人,这句话一点也不错。朱延禧好食,我却好读,还是我聪明。书中岂止颜如玉、黄金屋而已?前人好心,早已把书页浸毒之法记於野史之中,曾听说过江湖上有『金蛇郎君』者,即以此在死后多年仍毒毙大敌,实是非凡智略。你跟人之后再用这等手段,却是不入流了。」唐斩毕恭毕竟地道:「是。」
朱国帧笑容一敛道:「既知,还不去?」唐斩即道:「老人家,你何以不转头看我?」朱国帧正要拧头,但脖子僵住,只见他额前、鼻梁、颈项尽是青筋浮动,静脉贪张凸露,瞳孔张大,一片惶惧迷茫,脸容甚是可怖。半晌,朱国帧作不得声,他用尽办法,视线始终不能从书本里移目出来,只见书页上影影绰绰,似如刀光剑影、魅影幢幢,他顿时大汗淋淋下,嘶声道:「你……你用什么毒计……」唐斩沉静地问:「老人家可知道创『若云薄漏日,日照雨滴则虹生』一说的公孙绰。」朱国帧讶惧道:「那是初唐「礼记注疏」里的话!」
唐斩点头道:「是,他说了这句话后近四百五十年,才有孙彦先和沈括的『虹乃雨中日影』之说。」朱国帧尖声道:「……你提他……作甚?」唐斩道:「孔颖达是通才,除文史皆有高深造诣外,其他方面,亦有精彩创制。这便是他所传下来,以峨嵋山产之『菩萨石』研制成墨粉之『迳天虹霓书』以秘传之法写成,加上浸过『墨崖断水』的书页,和『高山一把青』的烛光,合起来,偏生你又注目其中,不肯移视,你这一双招子,便算是废了,只定在书中,而麻痹也全从你眼中的幻影,蚀入你身上各处,你……」唐斩一笑,冷冷加了后一句:「你已经麻木不仁任凭宰割了。」
朱国帧这时才感觉到全身酥麻,而且死亡跟他全身肌肉的感觉如此贴近,仿佛他的心跳就此停止,可是,他还是没有办法把目光从书本里拔出来。唐斩叹息,徐徐站起,道:「老人家,我奉魏公公之命,不得不杀你。」他说着,看着脸发尽汗,惊骇莫已的朱国帧,缓缓的解下了刀鞘,徐徐的抽出了刀,带着一串尖锐但又沙嘎难听铁器锯动的声音。「老人家……魏公有命,你杀几人,便将你斩为几段,怨不得我,……你今日并非死於我手,而是因为食古不化。世局如此,还寻索什么大道呢……」说着二指掐熄了烛火。室内登时一片黑暗,只闻「呛」地一声尖响,刀已全出鞘,接下来便是五下急促尖锐的刀风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