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这个要扼杀那个
主教代理说:「这个要扼杀那个,书要扼杀建筑物。」请读者允许我们稍事停留,探究一下这种玄妙的话里,可能隐藏着什么思想。
照我们看,这一思想有两面。首先,这是教士的想法,教士面对印刷术这一新事物所产生的恐惧。这是圣殿的人面对谷登堡(约翰·谷登堡(1400?-1468):德国印刷工人,发明活版印刷术。)光辉的印刷机所感到的恐怖眩晕。这是教坛和手稿,口讲的话和手写的话,面对印出的话所产生的恐慌,颇像一只麻雀看见天使莱吉翁展开六百万翅膀(雨果可能反用其意。据《马可福音》,莱吉翁是魔鬼,率领两千头猪。)而目瞪口呆。这是先知发出的一声惊呼,因为他听到解放了的人类的行动和发出的轻微细语,预见智慧将铲除信念,舆论将取代信仰,尘世将动摇罗马。这是哲学家的预言,因为他看见人的思想安上印刷的翅膀,将要逃离神权的樊笼。这也是守城士兵看清青铜撞角,惊叫「炮楼要塌」时的惊骇。这意味一种威力将取代另一种威力。这就是说:印刷机将扼杀教会。
不过,我们认为,在这第一层,无疑也最单纯的意思下面,另外还有一层更新的意思,是第一层意思的一种推论,不易於捕捉,但更容易驳斥,这层意思同样是哲学性质的,而且不仅仅是教士,也是学者和艺术家的一种见解了。这是一种预感:人的思想改变形式,随之也要改变表达方式,每一代人的主导思想,不会再用原来的材料、原来的方式书写出来;石头书尽管十分牢固和持久,也要让位於更为牢固和持久的纸书。从这个角度看,主教代理的含混说法还有第二层意思,表明一种艺术将取代另一种艺术。这就是说,印刷术要扼杀建筑艺术。
事实上,从人类初始直到西元15世纪,包括15世纪在内,建筑艺术是人类的大型书籍,是人类各个发展阶段的主要表达方式,既体现人的力量,也体现人的智慧。
原始人日益感到记忆力不堪重负,人类的记忆所积累的行装,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繁杂了,单凭毫无依托、转瞬即逝的话语传递,就有可能在途中丧失一部分;於是,人就采用最为明显、最为持久、最为自然的方式,把记忆载於地面上。每一代传统,都凝结成为一座历史丰碑。
最初的建筑,仅仅是岩石居住区,正如摩西所说,「跟铁还没有关系」。建筑艺术的开头,也同任何书写文字一样,最先是字母。在地面上立起一块石头,这就是一个字母,每个字母即一个象形,负载着一群意念,犹如圆柱顶端安置的各种装饰。全世界每处地面上的原始人,都同时这样做。凯尔特人那种架起的巨石(凯尔特人(又译克尔特人):是欧洲大陆阿尔卑斯山以北最早兴起的史前民族,罗马人称他们为高卢人。他们架起的巨石遗迹,主要在法国布列塔尼、佛兰德地区、爱尔兰等。),在亚洲的西伯利亚、美洲的潘帕斯草原上都可以见到。
稍后一个时期,才开始造词:石头摞石头,拼成花岗岩的音节,动词则试着将一些词搭配起来。凯尔特人的石棚和大石垣、伊特鲁立亚(伊特鲁立亚人:古义大利居民,西元前8世纪出现,古文明遗迹有着名的墓群,墓室一如生前的居室。)人的坟头、希伯来人的古塚,这些全是词。有一些,尤其是坟头,是些专有名词。也有些时候,石头很多,场地也宽敞,就写出一个句子。凯尔奈克(凯尔奈克:埃及尼罗河东岸底比斯北半部遗址,属於西元前3200年的格尔津时期。)的巨大砌石,已经是一种完整的表达方式了。
最后写出书来。传统产生象征,并在象征之下消失,犹如树干为枝叶所覆盖。人类信仰的所有这些象征,又要生长繁衍,交叉纠结,越来越错综复杂了,早期的建筑再也容纳不下,就向四处漫溢了;那时的建筑,还能勉强表达与本身同样朴实无华、匍匐於地的原始传统。象征亟待在建筑中勃发兴旺。因此建筑艺术和人类思想同步发展,变成千首千臂的巨人,将飘忽不定的所有象征意念,用看得见的、触摸得到的永恒形式固定下来。体现力量的代达罗斯进行测量,体现智慧的俄耳甫斯在歌唱,於是柱子为字母,拱廊为音节,金字塔为词,全按照几何律、诗律同时活动起来,聚拢组合,交织混杂,下降上升,在地面并列,重叠升空,遵循一个时代的总观念,终至写成一部部神奇的书籍,亦即神奇的建筑,诸如印度的埃格灵吉宝塔、埃及的兰塞伊翁陵墓、所罗门神庙。
本源的思想,即智慧圣言,不仅寓於这些建筑的内部,而且寓其外形上。例如所罗门神庙,就不单是圣书的封面,还是圣书本身。从神庙同心圆墙的每一处,祭司们都能读到诠释出来并呈给瑞眼的智慧圣言,他们就这样历阅它从一座圣殿到另一座圣殿的演变,直至在最新的圣柜中抓住其神髓,看到它最完整的形式:仍然体现在建筑上,即拱形。由此可见,智慧圣言寓於建筑物中,但其形象却显露在建筑的外形上,如同木乃伊的棺椁上绘有死者的形貌。
建筑物不仅外形,而且选择的地点,都能揭示出要表现的思想。依照所表达的象征是明快还是晦暗,希腊人在山顶上建造赏心悦目的神庙,印度人则劈山开岭,在地下凿出由巨大花岗岩象群驮着的形状各异的佛塔。
因此,人类社会初始的六千年历史中,从印度斯坦最古老的佛塔,直到科隆的大教堂,建筑艺术始终是人类最伟大的着作。这是千真万确的,不仅一切宗教象征,而且全部人类思想,在这部鸿篇巨制中,无不有其一页,无不有其丰碑。
任何文明都始於神权而终於民主。自由取代一统的这条法则,就写在建筑艺术中。因为,我们必须强调这一点,不要以为营造术的力量,仅仅在於建起庙宇,表述神话和宗教象征,仅仅在於用象形文字,将摩西十诫录在这些石头书页上。如果真像他们以为的那样,那么任何人类社会到了一定时候,神圣象征总要陈旧,被自由思想磨掉,而人也要逃避教士,各种哲学和各种体系的赘疣,就要侵蚀宗教的面孔,建筑艺术就难以再现人类精神的新面貌,一页页尽管正面满是字迹,背面却一片空白,这样的作品势必缺头少尾,这样的书籍也势必残缺不全。其实不然。
试以中世纪为例:这个时期离我们较近,更容易看清楚。中世纪早期,神权政治正致力於组建欧洲,梵蒂冈正往自己周围聚拢,重新组合从卡皮托尔四周覆灭的古罗马托生出的新罗马的各种因素,而基督教文化则到过去文明的废墟中,搜寻构成社会的各个层次,并利用遗迹,重新建造以僧侣为栋梁的新的等级世界。其时,在一片混乱中,我们先是隐隐听到,继而又渐渐瞧见,在基督教文化之风的吹拂下,借助蛮族(古代希腊和罗马人称其他所有民族为蛮族,这里特指西欧和北欧的土着民族。)之手,从古希腊和古罗马消亡的建筑艺术的瓦砾中,出现了神秘的罗曼建筑艺术:这种建筑艺术是埃及和印度神教营造术的姊妹,是纯正天主教的经久不变的标志,也是教皇一统天下的永不更改的象形文字。当时的整个思想,的确都记述在这种晦暗的罗曼风格中。处处能感到威权、一统、密不透风、绝对性,即格列高利七世;处处感到教士,却从来感觉不到人;处处感觉到等级,却从来感觉不到人民。然而,十字军远征开始了,这是大规模的民众运动,而凡是大规模的民众运动,无论其缘起和目的如何,在最后的冲击中,自由精神总要脱颖而出。新事物也就要随之问世了。这样,又进入了天下汹汹的时期:雅克团(雅克团:1358年法国农民的起义运动。)、布拉格运动(布拉格运动:1440年法国贵族反对查理七世王权的斗争。)、神圣联盟(神圣联盟:法国天主教联盟,在宗教战争中起过重要作用,在1576年之后,又成为反对亨利三世,争夺王权的运动。)相继发生。神权摇摇欲坠,一统渐渐瓦解。封建政权要求同神权平分秋色,接着民众不可避免地登上舞台,而且一如既往,要求占有那份该得的权利,「因为我叫狮子」(原文为拉丁文。意为狮子是百兽之王,故要占有最大的份额。)。於是,领主权从僧侣权下面显露出来,村社又从领主制下面显露出来。欧洲的面目改变了。嘿!建筑风貌也焕然一新。如同文明一样,建筑艺术也翻过去一页,而时代新精神发现它准备好,要按照口授谱写新篇章。建筑艺术从十字军远征中带回尖拱艺术,如同各民族从十字军远征中带回自由。於是,罗马帝国渐渐解体,罗曼建筑艺术也逐步消亡。象形文字抛弃了大教堂,赶去装饰城堡,给封建制度助威。大教堂本身,一向讲究中规中矩的建筑物,从此也闯进来市民、村社和自由,开始脱离教士的控制,落到艺术家的手中。艺术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建造大教堂了。永别了,神秘、神话和戒律。现在盛行的是随意性和奇思异想。教士只要有大教堂和神坛,也就别无他求了。四面墙壁交给了艺术家。建筑艺术这部书不再为僧侣、宗教和罗马所有,而属於想像、诗歌和民众了。正因为如此,这种只有三百年历史的建筑艺术,有了难以计数的飞速变化,而在六、七百年历史的罗曼艺术长期停滞之后,这种变化令人惊叹不已。这期间,建筑艺术以巨人的步伐前进。从前由主教们包揽的事情,现在要发挥民众的才能和独创精神。每个种族路过时,都要在这本书上写下一行字,从而画掉大教堂扉页上的古老罗曼象形文字;因此,在各个种族所置放的新象征下面,老教条充其量也只能偶尔显露出来。民众为其挂上帷幔,很难再看出当初宗教骨架的痕迹。那时的建筑师,甚至对待教堂也胆大妄为,现今是无法想像的。例如,巴黎司法宫的壁炉厅里,可以欣赏到雕刻在柱头上含羞做爱的男女修士;还有,布林大教堂的门廊上则雕有赤条条的挪亚的艳遇。再如,博什维尔修道院的盥洗室壁上,竟有一个长着驴耳朵的醉修士,举着酒杯嘲笑全体僧众。那个时代,在石头上刻写并表达思想的特权,完全可以和今天的新闻自由相比拟。那就是建筑艺术的自由。
这种自由走得很远。有时是教堂的门廊、正面装饰,有时甚至整座教堂所表达的象征意义,同宗教崇拜截然相反,甚或敌视教会。早在13世纪,有纪尧姆·德·巴黎,还有15世纪的尼古拉·弗拉麦勒,都写过这类蛊惑的篇页。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就是一座完全唱反调的教堂。
当时的思想,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自由表达,因此,也就完全写在叫作建筑物的这些书籍上。舍此建筑物的表达方式,那种思想若是敢冒大不韪,以手稿形式表述出来,那就必然要被刽子手押上广场,当场焚毁。这样一来,表述在教堂门廊上的思想,就要目睹表述在书籍中的思想受刑。人类思想要面世,只有营造这一条途径,因此也就从四面八方趋之若鹜。这就是为什么无数大教堂遍布欧洲,数量惊人,即使经过核实也难以置信。社会的全部物质力量、全部智慧力量,都汇聚到一点,即建筑。建筑艺术就是以这种方式,借口为上帝建造教堂,得以波澜壮阔地发展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天生的诗才也要当建筑师了。民间藏龙卧虎,但到处受封建制度的压制,如同压在青铜盾牌的「龟壳」(原文为拉丁文。)下面,这种才干,只能从建筑方面寻求出路,只能通过这种艺术施展,他们的《伊利亚特》,就采用了大教堂的形式。其他所有艺术都归顺过来,以建筑艺术为师,组成伟大作品的工匠队伍。建筑师、诗人、大师总揽一切,以雕刻为这部作品镌刻门面,以绘画为它制作绚丽的彩绘玻璃,以音乐敲响它的大钟,弹奏它的管风琴。就连可怜的纯粹诗歌,还坚持呆在手稿中默默无闻者,若想有所作为,也不得不以颂歌或「散文」的形式,进入建筑的框架里。归根结底,这也是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在希腊的宗教节日中,《创世记》在所罗门神庙中所扮演的角色。
因此,在谷登堡发明活版印刷术之前,建筑艺术始终是主要的表意文字,世界通用的书写形式。这部花岗岩书籍,由东方开始撰写,由古希腊和古罗马继续着述,而中世纪则写完了最后一页。民众建筑艺术取代等级建筑艺术,我们上文在中世纪所观察的这种现象,随同人类智慧的一切类似运动,还要在历史其他伟大时代中再现。因此,这里只是简要地提出这条规律,如若详尽阐述,那就得写成几卷的大部头。在远古的东方,原始时代的摇篮,继印度建筑艺术之后,出现了腓尼基建筑艺术,它是阿拉伯建筑艺术的体态丰盈的母亲;在古代,先有埃及建筑艺术,而伊特鲁立亚风格和库克罗普斯建筑,不过是其中的变种,然后才出现希腊建筑艺术,而添加迦太基式圆顶的罗马风格,也不过是希腊风格的延续;在现代,继罗曼建筑艺术之后,则出现了哥德建筑艺术。这三个系列拆开来分析就能发现,三位大姐,即印度建筑艺术、埃及建筑艺术、罗曼建筑艺术,都有同样的象征,也就是神权、种姓等级、一统、教条、神话、上帝;反之,三位小妹,即腓尼基建筑艺术、希腊建筑艺术、哥德建筑艺术,无论三者本质所固有的形式多么不同,也都有同样的寓意,这就是自由、民众、人。
在印度建筑、埃及建筑或罗曼式建筑中,总能感觉到祭司,而且只能感觉到祭司存在,不管名称如何,叫婆罗门(婆罗门:古代印度的僧侣贵族。)、麻葛(麻葛:原是古代波斯专管祭祀活动的氏族,即古波斯祭司。从西元1世纪起,这个词表示术士和占星家。《圣经》汉译本译为「博士」。),还是叫教皇。民众的建筑艺术则不然,要更加丰富多彩,而少几分神圣的意味。在腓尼基建筑中感到的是商人,在希腊的建筑中感到的是共和派,在哥德建筑中感到的则是市民。
神权建筑的普遍特征,就是一成不变,恐惧进步,固守传统,把原始型神圣化,以其象征的不可理解的任性不断压制人和自然所有形态。那是些晦涩的天书,只有得到秘授的教徒才能读懂。而且,任何形式,乃至任何变态,一旦在建筑上有了某种含义,也就神圣不可侵犯了。不必要求印度、埃及和罗曼的营造术改革其设计,改进其雕塑艺术:任何改进完善,对它们都是大不敬。在这类建筑中,僵化的教条似乎扩及到石头,好像再度石化了。反之,民众营造术的普遍特点,就是追求变异、进步、独特、丰富和永动。这类建筑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宗教的桎梏,可以考虑自身的美,可以修饰了,不断纠正装饰自身的雕像和花纹图案。还有,这类建筑属於世俗社会,含有人性,不断把人性掺进神圣象征中,并且仍在这种象征下求得发展。因此,这类建筑尽管还是象征性的,但是像大自然一样容易理解了,任何心灵、任何智慧、任何想像力,都能有所领悟。在神权建筑和民众建筑之间,有神圣语言与通俗语言之别,有象形与艺术之别,有所罗门与菲迪亚斯(菲迪亚斯(前490-前431):希腊大雕塑家。)之别。
如果抛开无数例证和无数见解,上文扼要所述,概括起来可以这样说:直到15世纪,建筑艺术是人类活动的主要记载;在这段历史中,世上出现的稍微复杂的思想,无不化作建筑物;民众的任何创见、宗教的任何律法,无不有其丰碑;总之,人类的重大构想,无不刻写在石头上。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任何思想,无论宗教的还是哲学的思想,都追求永世流传。一种思想既已推动了一代人,还要推动下几代,并要留下痕迹。若想不朽,手稿是多么靠不住!而一座建筑物,就是一部书,要更加牢固持久,更能经受时间的考验!要毁掉记述下来的话语,只需一个火把和一个野蛮人就够了。要拆毁建筑起来的话语,就要有一场社会革命、一场尘世革命。罗马大竞技场经历蛮族浩劫而幸免,金字塔也许经历了世界大洪水而幸存下来。
进入15世纪,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