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思想发现一种永世流传的办法,比起建筑艺术来,新办法更为经久耐用,简单易行。建筑艺术被赶下宝座。俄耳甫斯的石头字母,即将为谷登堡的铅字所取代。
书籍将扼杀建筑!
发明印刷术是最重大的历史事件。这是引起一系列变革的革命,是人类彻底革新了的表达方式,是脱掉一种形式而被覆另一种形式的人类思想,是从亚当以来象征智慧的那条蛇最终彻底的蜕变。
以印刷形式表达的思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磨灭,它不翼而飞,扩散到空气中,从此难以捕捉,无从摧毁。在建筑艺术的时代,思想曾化为高山,牢牢地把握一个时代和一块地盘。现在,思想化为无数鸟雀,四处飞散,同时占领空中和地面的所有点。
我们再说一遍,谁还看不到,以这种方式表达的思想更难磨灭呢?这种思想从坚硬一变而为轻灵,从持久一变而为永恒。一个庞然大物可以平毁,然而,又怎能消灭无处不在的东西呢?再发一场洪水又有何妨,即使高山早已被滚滚波涛淹没,鸟儿还会照样飞翔,只要水面上漂浮一叶方舟,鸟儿就会落在上面,随方舟漂流,一同观察洪水退去。灾难过后出现的新世界,刚一苏醒就会看见,被埋葬的旧世界的思想在长空展翅翱翔。
只要看到这种表达方式不仅最易保存,而且最为简单方便,最容易掌握使用;只要想一想这种方式没有拖累,既不必携带大件行李,也不必搬运沉重的用品;只要比较一下,被迫寓於建筑物中的思想,要动用四、五种艺术、多少吨黄金,要动用一座高山的石料、一片森林的木材,也要动用大批工匠,而着书立说,则需要一些纸张、一点墨水和一支鹅毛管笔就够了,这样一比较,人类智慧放弃建筑艺术而采用印刷术,又何足为奇呢?试挖一条水平面低於河床的沟渠,用以截断河流,那么河水必然改道。
由此可见,自从发明了印刷术,建筑艺术是多么明显地渐渐枯涩,衰败,渐渐空乏了。我们又是多么明显地感到,水位日见下降,生命汁液逐渐流走,时代和民众的思想慢慢脱离建筑艺术!当然,在15世纪,这种冷却现象还不易觉察,当时印刷机还很稚弱,从强大的建筑艺术那里,充其量只能摄取一点过剩的生命力。可是,一进入16世纪,建筑艺术的病症就一目了然了,基本上它不再表现社会,而是可怜巴巴地变成古典艺术:建筑,从高卢的、欧洲的、土着的风格,变成希腊和罗马艺术,又从真实的和现代的艺术,变成了伪古典艺术了。人称文艺复兴者,就是这种衰败的颓势。不过这颓势又极为壮美,因为哥德的古老精魂,这西沉的太阳,在落到美因茨(美因茨:德国城市。)印刷机的高山背后,那夕照的余晖,在一段时间内,还继续浸染那拉丁式圆拱和柯林斯柱廊的混杂堆砌(拉丁圆拱系罗马风格,柯林斯柱式系希腊风格,雨果认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是混杂堆砌。)。
这是黄昏的夕阳,我们却当作震旦的旭日。
建筑艺术一旦丧失盟主的地位,不再是统领的、独霸的艺术,而跟其他艺术平起平坐了,它就再也没有力量笼络其他艺术了。其他艺术挣脱建筑师的枷锁,纷纷解放出来,从此各奔前程了。每种艺术都从分离中得到益处。孤立状态能促一切事物成长。雕刻发展成为雕塑艺术,彩绘发展成为绘画,卡农(卡农:按照严格模仿的原则,用一个或更多的声部相距一定的拍节模仿原有旋律的曲式或作曲技巧。欧洲初期音乐就是这种复调的宗教乐曲。)发展成为音乐。那情景就像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大帝(西元前356-前323年):马其顿王国国王。)死后,它的帝国就分崩离析,各省自立为王国了。
从而就产生了拉斐尔、米盖朗琪罗、约翰·古戎(约翰·古戎(约1510-1568):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刻家。)、帕莱斯特里纳(帕莱斯特里纳(1525-1594):义大利着名作曲家。),他们全是光辉的16世纪的英才。
思想也和艺术同时从各方面解放出来。中世纪的异端祖师爷已经重创了天主教。到了16世纪,宗教的一统天下打破了。在印刷术之前,宗教改革只能是教派分裂,有了印刷术便成为革命。搬走印刷机试试,异端邪说就孱弱无力了。命定也好,机缘也罢,反正谷登堡是马丁·路德的先驱。
那时,中世纪的太阳完全沉落了,哥德的精魂也在艺术的天际永远殒灭,建筑艺术渐渐暗淡下来,失去光彩,越来越隐没了。印刷的书籍这种蛀虫,不断蛀蚀并要吃掉建筑物。建筑艺术蜕皮,落叶,眼看着消瘦下去,变得平庸、贫乏,毫无价值了,不再表达任何意念,甚至不再追摹从前时代的艺术。建筑艺术被人类思想抛弃,因而也被其他艺术抛弃,从此冷落孤零,再也招募不来艺术家,只好使用工匠了。普通玻璃代替了彩绘玻璃,石匠代替了雕塑家。永别啦,一切元气、一切特色、一切活力、一切智慧。建筑艺术沦为作坊乞丐,十分凄惨,从一个抄本爬到另一个抄本。早在16世纪,米盖朗琪罗无疑就发现,建筑艺术正在衰亡,他悲愤之余,要实现最后一个构想。这位艺术巨匠将万神祠堆砌到巴特农神庙上,造起了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这一伟大作品冠绝古今,堪称绝世之作,是建筑艺术的最后一次独创特制,也是在即将合上的宏伟石头史书,这位艺术巨擘在末页签署的名字。米盖朗琪罗死了,可怜的建筑艺术也过了大限,只是在苟延残喘,形同怨鬼幽魂,这又能有什么作为呢?无非照搬圣彼得大教堂,模仿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简直成了怪癖,怪到了可怜可悲的程度。於是,每个世纪都有自己的罗马圣彼得大教堂:17世纪有圣恩谷教堂,18世纪有圣日内维埃芙教堂。每个国家也都有自己的罗马圣彼得大教堂,如伦敦,如彼得堡,而巴黎则有两三座。这种毫无意义的遗嘱,乃是一种伟大艺术临终时返回童年的呓语。
我们若是抛开上文提到的有特点的建筑物,只观察一下建筑艺术从16世纪到18世纪的总貌,那就会发现同样衰微破败的现象。从法兰索瓦二世(法兰索瓦二世:法国国王,1559年至1560年在位。)朝代起,建筑物的艺术形式就日渐消亡,让几何图形显赫突起,如同一个患者瘦骨嶙峋的架子。冷峻无情的几何线条,代替了优美曼妙的艺术线条。建筑物不复为建筑,而成为多面体了。当然,建筑艺术还在处心积虑,力图掩饰这种贫乏赤露的状态。这样,希腊式门楣装饰便镶进罗马式门楣装饰中,反之亦然。不外乎罗马万神祠搀进希腊巴特农神庙,不外乎圣彼得大教堂的翻版。这样,就出现亨利四世时代的石砌边角的红砖楼房、王宫广场、太子广场。还出现路易十三时代的教堂,又笨重又低矮,扁扁的缩成一堆,上面架了个圆屋顶,好似驼背一般。还出现马紮兰(马紮兰(1602-1661):义大利人,红衣主教,任路易十三的首相。)时代的建筑,那拙劣的仿义大利式的四大民族学院(即巴黎大学。)。继而,又出现路易十四时代的宫殿,那形同兵营的朝臣厅室,看上去僵硬死板,令人生厌。最后,到了路易十五时期,就出现了菊苣和通心粉状、各种瘤状和菌状的装饰图案,把个老掉牙的衰朽建筑艺术打扮成老妖精模样。从法兰索瓦二世到路易十五世,建筑艺术的病症以几何级数加重。这种艺术只剩下皮包骨,完全是一副垂死的惨相。
在这一历史时期,印刷术的情况又如何呢?脱离建筑艺术的生命力,全部注入了印刷术。一方面,建筑艺术逐步衰退败落,另一方面,印刷术却日益发展壮大。从前,人类思想把精力耗在建筑上,此后便全部献给书籍了。因此,刚进入16世纪,印刷术就已然羽毛丰满,能与日趋衰落的建筑艺术分庭抗礼,同它较量,并把它扼杀。到了17世纪,印刷术战果辉煌,地位相当稳固;而且声望日隆,能让全世界欢庆一个伟大的文学世纪了。印刷术在路易十四的宫廷里长期养精蓄锐,到了18世纪,便重操路德的旧兵刃,武装起伏尔泰,气势汹汹,大举冲击旧欧洲,而其时,它早已扼杀了建筑艺术这个旧欧洲的表现方式。到了18世纪末叶,它已经摧毁了一切。等到19世纪,它又要重新建设了。
不过,现在我们要问,三个世纪以来,这两种艺术究竟哪一种真正代表人类思想?究竟哪一种表述人类思想?不仅表现人类思想对文学和学术的癖好,而且表现人类思想开阔、深沉而又普遍的冲动呢?究竟哪一种既不间歇,又天衣无缝,始终附着前进中的人类这个千足怪物呢?是建筑艺术,还是印刷术呢?
是印刷术。这一点我们不要弄错,建筑艺术已经死了,死不复生了,被印刷书籍所扼杀,它不够耐久,造价又特别昂贵,被扼杀是不足为奇的。每一座大教堂糜费都数以十亿计。我们算一算,现在需要多少资金,才能重新写出建筑艺术这部书,才能在大地上重新建起千万座建筑,回到建筑物林立的时代,正如一位目击者所说,那个时代,「世界彷佛抖动着身躯,卸掉敝衣旧装,换上一套白色教堂裁制的新衣裳」(格拉伯·拉杜普斯)(原文有一段拉丁文,重复引号中的话。雨果引自法国历史学家米什莱巨着《法兰西历史》(1833)。米什莱在书中引述十一世纪克吕尼修道院院士格拉伯·拉杜普斯的论题:「白色教堂反对黑色城堡。」)。
书籍印得既快,费用又少,还能广为流传!整个人类思想顺着这条斜坡流淌,又何足为奇呢?这并不等於说,建筑艺术今后在世界某处,就不会再出现一座秀美的建筑、一部孤立的杰作。在印刷术的统治之下,完全有可能竖起一根圆柱(系指拿破仑决定铸造的旺多姆铜柱。),我想那是投入一支军队,用大炮熔铸而成的,就像在建筑艺术的统治之下出现的《伊利亚特》、《罗曼采罗》、《摩诃婆罗多》(《摩诃婆罗多》:它与《罗摩衍那》并称印度两大叙事诗。这部史诗分十八篇,将近十万对对句,以西元前1400至西元前1000年的史实为依据,为广博仙人编集而成。)和《尼伯龙根之歌》(《尼伯龙根之歌》:日尔曼史诗,与英国的《裴欧洛夫》、法国的《罗兰之歌》并称欧洲三大英雄史诗。),也是全民族搜集大量行吟诗,最后融合而成的。20世纪也可能会有一位天才建筑师脱颖而出,正如13世纪出了个但丁一样。不过到了那时,建筑艺术就不再是社会的艺术、集体的艺术,也不再是主宰的艺术。到了那时,伟大的诗篇、伟大的建筑、人类的伟大创作品,就不再建造起来,而是印刷出来了。
从此以后,建筑艺术纵然东山再起,也不会独步天下了;它要受制於当年文学从它那里接受的规律。这两种艺术的地位相互颠倒了。在建筑艺术统治的年代,诗歌作品固属凤毛麟角,但也确实同建筑物相像。在印度,毗耶婆(毗耶婆:印度传说中的圣人,最伟大诗人,相传《吠陀》是他编成的,故又称「吠陀广博」。)的着述卷帙浩繁,古怪离奇,同浮屠一样难以参悟。在东方埃及,诗歌像建筑物一样,线条宏大而静谧;古希腊的诗歌则谐美、安详而平和;基督教欧洲的诗歌;表现出天主教的庄严、民众的纯真,表现出一个更新时代的欣欣向荣和丰富多彩。《圣经》犹如金字塔,《伊利亚特》好似巴特农神庙,荷马类乎菲迪亚斯。13世纪的但丁,就是最后一座罗曼教堂;16世纪的莎士比亚,就是最后一座哥德大教堂。
上述必不完全,纰漏难免,总括来说,人类有两大部书、两部记录、两份遗嘱:建造艺术和印刷术,石圣经和纸圣经。这两部圣经在多少世纪曾大大展开,诚然,我们今天拜读时,不免要追怀那花岗岩文字的一目了然的壮美:那些以圆柱、方柱、方尖塔为符号的字母多么巨大,那些人造的高山覆盖了世界,覆盖了从金字塔到钟楼、从凯奥普斯(凯奥普斯(西元前2650):古埃及第四王朝的法老,建造一座大金字塔。)直到斯特拉斯堡(斯特拉斯堡:法国东部城市,有着名的哥德式大教堂。)的以往岁月。应当重温石头书页上记载的历史。应当不断翻阅和欣赏由建筑艺术撰写的这部着作,但是也不应否认印刷术应时造起的大厦的宏伟。
这个大厦无比宏伟。不知哪位统计学家计算过,自谷登堡以来,印刷的书籍如果一本本全部摞起来,就能从地球抵达月球。不过,我们要讲的不是这种宏伟。然而,我们要是真的想像一下迄今为止印刷品的全貌,头脑里不是会出现一座巍峨的建筑吗?这座建筑不是以整个大地为基础,由全人类不懈地营造,它的硕大无朋的头颅直插未来的云天吗?也可以说,这是无数智慧构成的蚁巢,是喻为金色蜜蜂的所有想像携来花蜜的蜂窝。这座大厦的楼层何止万千!只见处处楼栏,通向里面纵横交错的科学的暗穴。大厦外面也由艺术之神装饰,处处藤蔓花纹、花棂彩窗、齿叶镶边,斗妍争奇,令人目不暇接。上面的每样作品,不管多么随意,多么孤立,无不各得其所,各展其姿。这整体呈现出和谐。从莎士比亚大教堂直到拜伦清真寺,无数小钟楼都壅塞在这世界思想的大都会中。大厦底层上,补写了建筑艺术没有记载的人类几个古老题目。大门廊两侧各有标记,左侧白色大理石上有荷马的古老浮雕,右侧各种文字的《圣经》则昂立着七颗头。再往上一点,又有挺立起来的《罗曼采罗》七头蛇,以及其他一些杂生的怪物:《吠陀》和《尼伯龙根之歌》。况且,这座神奇的大厦还一直在兴建。印刷机这台巨型机器,不断抽汲社会的全部智慧汁液,又不断吐出新的建筑材料。全人类都登上了脚手架,每人的才智都是工匠。最卑微的人也能堵个洞,或者放上一块石头。雷蒂夫·德·拉布列东(拉布列东(1734-1806):法国着名印刷工人,专写巴黎隐秘习俗的作家。)也推来一车灰泥。天天都要加高一层。除了每个作家独特贡献之外,还有集体的创作。18世纪推出了《百科全书》,大革命则提供了《导报》。自不待言,这座建筑呈螺旋形,永无休止地扩建升高,当然也有语言的混乱、无穷的活力、不知疲倦的劳作。这是全人类通力合作,为智慧造个避难所,使其免遭大洪水和蛮族的扫荡之灾。这是人类建造的第二座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