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2)

二、教士和哲学家原本两路人

如上文所述,几位姑娘望见圣母院北钟楼顶上,有个教士俯瞰广场,死盯着跳舞的吉普赛姑娘,那正是主教代理克洛德·弗罗洛。

想必读者没有忘记,在这座钟楼里,主教代理保留了一间密室。(顺便说一句,今天还能看到的小屋,不知道是不是那一间,在钟楼基座的平台上,从一人高的朝东小方窗洞可以看见室内:那是一间陋室,里面光秃秃的,空空如也,破烂不堪,墙壁涂抹粗灰泥,挂着几幅发黄的拙劣版画,画面是几座主教堂的正面建筑。据我推想,那个幽洞里有蝙蝠和蜘蛛同居竞争,因而苍蝇遭受双重的歼灭战。)

每天日落前一小时,主教代理就登上钟楼,关在这间斗室里,有时就在里面过夜。且说这一天,他来到幽室的低矮小门前,从行走坐卧不离身的腰包里,掏出一把极复杂的小钥匙,插进锁孔要开门,忽然听见手鼓和响板的声音,从教堂前广场传过来。我们说过,那间小屋只有一个视窗,还是朝教堂后面。克洛德·弗罗洛急忙拔出钥匙,过了一会儿,他就登上钟楼顶,正是几位小姐望见的那副阴沉凝眸的样子。

他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态严峻,眼睛只盯住一个目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整个巴黎在他的脚下,只见建筑物的尖塔林立,天边丘峦环抱,桥下的河流斗折蛇行,街道上人流滚滚,半空中烟云雾霭,而屋顶则栉次鳞比,环连波动,从四面八方进逼圣母院。然而,於全城中,主教代理只看地面的一点,即圣母院广场;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只看一个身影,即那个吉普赛女郎。

很难说那是什么性质的目光,何以像喷射的火焰。那目光凝注固定,但又紊乱浮动。他全身那么深沉地僵伫,只是偶尔机械地颤动一下,犹如风中的大树;他的双肘那么板滞,比他所撑的栏杆更像石头;他的脸抽搐所泛起的笑意,又那么凝结僵化,看到这整个姿态,真可以说克洛德·弗罗洛从上到下,只有两只眼睛还活着。

吉普赛姑娘舞姿翩翩,用指尖顶着旋转的手鼓,一边抛向空中,一边跳着普罗旺斯萨拉班德舞,她身轻如燕,又灵活又欢快,全然不觉沉重落到她头上的可怕目光。

她周围聚集许多观众;一个身穿红黄两色衣衫的汉子,不时起来打打场地,然后又退下去,坐到离跳舞的姑娘几步远的一张椅子上,将小山羊脑袋搂在双膝上。显而易见,他是吉普赛姑娘的伙伴。但是,克洛德·弗罗洛居高临下,看不清他的脸面。

主教代理发现那个陌生男人之后,注意力似乎分摊到跳舞的姑娘和那汉子两人身上,而神色也越来越阴沉了。他猛然直起身,从头到脚一阵颤栗,恨恨地自言自语:「那个人是谁?我看她总是单独一个人啊!」

於是,克洛德·弗罗洛又冲到盘旋的拱顶之下,顺着螺旋梯下楼,经过半开的钟笼小门时,看到一个令他吃惊的情况:卡西莫多趴在很像大百叶窗的青石板披檐开口处,也在注视着广场,正全神贯注,没有发觉义父从身边经过。他那只带有野性的独眼神情奇特,是一种陶醉而温柔的目光。「真是怪事!」克洛德自言自语:「他这副样子,难道也在看吉普赛姑娘吗?」主教代理脚步未停,继续下楼,不大工夫,他就从钟楼底下的侧门出去,心事重重地走到广场。

「吉普赛姑娘哪儿去啦?」他挤到人群中,问这些被手鼓声招来的观众。

「不知道,」旁边的一个人回答,「她刚刚走掉。对面那座房子有人叫她,我想,她去那里跳凡丹戈舞(一种伴以响板的三拍子的西班牙民间舞蹈。)了吧。」

刚才,吉普赛姑娘舞姿翩翩,遮住了地毯上的藤蔓花图,现在她不见了,在这同一条地毯上,换了那个身穿红黄两色衣衫的男人,他为了挣几个小钱,也在走圆场,只见他双手撑着后腰,头朝后仰,脖子绷紧,脸涨得通红,用牙齿咬住一把椅子的横牚,而椅子上绑着一只吓得嗷嗷直叫的猫,是一个女邻居借给他的。

这个卖艺的人顶着椅子和猫构成的金字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他走到主教代理的面前时,主教代理不禁惊叫一声:「圣母啊!彼埃尔·格兰古瓦先生在干什么呀?」

听到主教代理的这声断喝,可怜的家伙十分震惊,头上的金字塔立刻失去平衡,椅子和猫全掀下来,砸到观众的头上,激起了一片笑駡和嘘声。

此公正是彼埃尔·格兰古瓦,如果他不按照主教代理的示意,趁着混乱之机,跟随主教代理躲进教堂里,那么借给他猫的女邻居,以及周围有的脸被砸伤或抓伤的人,很可能不会轻饶他。

这时,大教堂里已经昏暗,空无一人了。大殿四周的回廊笼罩在黑暗中,拱顶漆黑一片,两厢小礼拜堂上了灯,如同闪烁的星星。惟独教堂正门上的大圆窗映着夕阳,在幽暗中像一堆宝石一般五光十色,一直返照到大殿的另一端。

他们二人进了教堂,又走了几步,堂·克洛德就往柱子上一靠,眼睛盯住格兰古瓦。这倒不是格兰古瓦所害怕的目光,按说,他穿着这身小丑衣衫,被一位严肃而博学的人物撞见,的确感到无地自容;然而,教士的目光毫无讥讽和嘲笑的意味,而是一副严肃、沉静而洞察秋毫的神色。主教代理首先打破相对无言的局面。

「说说看,彼埃尔先生。许多事情,您得向我解释解释。先问问您,差不多有两个月不见您的踪影,今天却在街头相遇,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您穿着这样奇特的服装,半红半黄,就像科德贝克那地方的苹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生,」格兰古瓦一副可怜相,说道,「这身打扮确实很古怪,您见我这样子,会觉得比一只猫顶个葫芦瓢还丢人现眼。我自己也感到这样太差劲,存心招惹警官先生们举起棍棒,敲打这件衣衫里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的肩胛骨!然而,尊敬的师傅,有什么办法呢?只怪我那件旧外套,刚一入冬,它就卑鄙地把我抛弃了,借口什么烂成破布片,该到收破烂的大筐里休息了。怎么办呢?文明还没有像从前第欧根尼(第欧根尼(西元前413-前327):古希腊着名的犬儒派哲学家,主张人应摈弃欲望,包括衣饰用品。)所提倡的那样,发展到了人可以裸体上街的程度。何况,现在寒风呼号,总不能选择这一月份,让人类接受走出新的一步。碰巧这件衣衫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穿上了,把身上的那件破旧的黑袍扔掉了:我这样一个隐士穿着那件黑袍,身体也太不隐蔽了(原文有文字游戏的意味。)。因此,我就像圣热内斯特(圣热内斯特:古罗马的圣徒,为传播基督教而殉道,临刑时被迫穿上小丑服装。)那样,穿上小丑服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一种权宜之计,就连阿波罗,不是也给阿德墨托斯(阿德墨托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弗赖国王,曾收留过被山林女神追逐的阿波罗,让他放猪。)看过猪嘛。」

「您这儿干的可是好行当啊!」主教代理又说了一句。

「师傅,我承认最好搞搞哲学,写写诗,吹吹炼金炉火,或者接受天火,干什么都胜过把猫捧上天。因此,刚才您叫我的时候,我就是套上烤肉转叉的驴子那副蠢相。可是,您叫我有什么办法呢?人天天都得生活呀!最美的亚历山大体诗句(亚历山大体:庄严诗体,每行诗为十二音节。),在嘴里嚼起来到底不如布里地区的一块乳酪!我为佛兰德的公主玛格丽特创作了脍炙人口的婚礼赞歌,这您是知道的,然而,这座城市当局分文不给,借口说写得不精彩,就好像索福克勒斯的一部悲剧,他们能给上四枚银币似的!就这么着,我要给饿死了,幸而我发现,我这下巴颏儿还算结实点儿,於是就对下巴颏儿说:『你就耍耍把戏吧,自己养活自己(原文为拉丁文。)。』一大帮乞丐成了我的好朋友,他们教了我许多卖块儿的把戏;现在,每天晚上我能用白天额头流大汗换来的面包,给我的牙齿嚼了。话又说回来,我得承认,对我的智能来说,这毕竟是大材小用,而人生来,不是为了打手鼓和咬椅子过一辈子的。不过,尊敬的师傅,过一辈子谈何容易,还得挣口饭吃啊!」

堂·克洛德默默地听他讲,突然,那深陷的眼睛露出机锋,十分锐利,格兰古瓦当即感到,那目光简直探入他的灵魂深处。

「很好,彼埃尔先生,不过,您现在同那个跳舞的埃及姑娘搭伴,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还用问!」格兰古瓦答道,「她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呀。」

教士阴森的眼睛冒出火光。

「混蛋!你干出这种事来?」他恶狠狠地抓住格兰古瓦的胳臂,吼道,「你就这么被上帝唾弃了,居然去碰那种女人?」

「凭我上天堂的福分起誓,大人,」格兰古瓦浑身发抖,答道,「我从来没有碰她,如果,如果您担心的就是这事的话。」

「那你怎么又说什么丈夫妻子的?」教士又问道。

於是,格兰古瓦赶紧讲了他这段经历,尽量简洁地叙述一遍他在奇蹟宫的遭遇,以及摔罐成亲的事,这些情况读者已经知道了。显然,这场婚姻有名无实,每天夜晚都像头一天那样,吉普赛姑娘赖掉新婚之夜。

「这真是一个苦果,」最后他说道,「不过,只怪我命不好,娶了一位圣处女。」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主教代理问道,他听了这番叙述,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很难解释清楚,」诗人回答,「这是一种迷信吧。那里一个称作埃及公爵的老家伙告诉我,我妻子是个弃儿,或者是丢失的孩子,反正这是一码事儿。她脖子上戴了一个护身符,据说能保佑她日后找到父母,可是,如果那姑娘失去贞操,护身符就不灵了。因此,我们两个人都守身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