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快乐万岁
读者大概没有忘记,奇蹟宫有一部分靠着巴黎旧城墙,而城墙的箭楼当时大多开始坍塌,其中有一座被丐帮辟为欢乐场,底层大厅充作酒馆,上面几层也各有妙用。这座箭楼是丐帮最活跃,因而也是最丑恶的据点,好似一个无比巨大的蜂巢,日夜发出嗡鸣的闹声。到了深夜,丐帮其他人等都已入睡,广场上各户土灰色门脸的窗户熄了灯火,那无数间小屋里,无数窃贼、娼妓、拐来的和私生的孩子不再喊叫了,但是那箭楼里还有闹声,通气孔、视窗和墙壁裂缝,即所有毛孔还透出猩红的灯光,总能认出那寻欢作乐的场所。
那充作酒馆的正是地下室,要通过一道低矮的小门,走下同古典亚历山大诗体亚历山大诗体每行诗十二音节,是法文格律诗中运用最广泛的诗体。那样陡直的楼梯,才能到达那里。门上的招牌也绝妙无比,胡乱涂画几枚新钱币和几只宰掉的鸡,下方写了一句谐音的双关语:「来光顾醉死的人此句谐音,按不同的停顿读法,意为「新钱币,死了的鸡」。」。
且说一天夜晚,巴黎大小钟楼都敲响了宵禁的钟声,在这一时分,城防巡逻队若是走进那可怕的奇蹟宫,就会发现丐帮酒馆比往常更加喧闹,酒喝得更凶,咒駡也更加新奇。外面空场上,成帮结伙聚了许多人,都在低声交谈,彷佛在策划重大的行动,各处都有怪家伙蹲在铺石地上,铮铮磨着凶刃。
不过,在酒馆里,大家又喝酒又赌牌,大大分散了注意力,将今晚的主要打算置於脑后,因而很难听出他们谈论什么事情,只是他们比往常更快活,而且每人的两腿间都有一件闪亮的武器,诸如砍柴刀、板斧、古代长剑,或者火铳的枪托。
这间大厅呈圆形,非常宽敞,可是桌子摆得很挤,喝酒的人又多,而且男人、女人、板凳、啤酒罐、喝酒的、睡觉的、打牌的、身体健壮的、缺胳臂少腿的,好似胡乱堆在这酒馆里,要讲秩序与和谐,就同一大堆牡蛎壳一般。桌子上点着几支蜡烛,然而,酒馆里的真正照明还是炉火,其作用相当於歌剧院里的大吊灯,因为地下室太潮湿,炉火常年不熄,夏天也不例外。这座壁炉特别大,炉台有雕刻图案,上面杂乱放着沉重的铁柴架和几件炊具,炉膛里烧着木柴和泥炭,火势熊熊;如果是夜晚在乡村的街道上,这种炉火映在对面的墙壁上,通红通红的,就像炼铁炉口的魔影。一条大狗庄严地蹲坐在炉灰里,正翻动着炭火上的一根烤肉叉。
这场面虽然混乱不堪,但是多看上两眼,就能从人群中分辨出三个主要团伙,每伙围着一个中心人物,都是读者熟识的。其中一位,衣着古里古怪,全身镶满东方色彩的假金箔,他就是埃及和波希米亚大公马提亚斯·韩加迪·斯皮卡利。这家伙坐在一张桌子上,翘着二郎腿,一根指头指向空中,正在高声传授他所精通的黑白法术,即巫术和魔幻术,他周围的人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另一圈人的中心,正是我们的老友,武装到牙齿的金钱大王克洛班·特鲁一傅。他神态庄严,低声发号施令,正指挥抢夺武器。他面前有一个装满武器的大酒桶,已经劈开,倾泻出斧头、战剑、铁盔、锁子甲、大砍刀、长矛头、箭头、利箭和旋转箭,就像丰年大角做成牛角状的巨形丰年象征物。中源源流出的苹果和葡萄,每人都拿一件,你拿头盔,他拿长剑,还有人拿十字柄短刀。孩子们也都武装起来,甚至截掉下肢的残疾人也披上盔甲,就跟大甲虫似的,从喝酒的人腿中间爬过去。
第三堆人数最多,吵闹得最凶,气氛也最活跃,桌子凳子上都挤满了,圈子中间有个人全身披挂戴甲,扯着尖嗓门连演说带咒駡。此公披挂得严严实实,从头盔到马刺,一样不落,腰带上插满短刀和匕首,右侧佩带一把长剑,左侧挂着一张生了锈的弓箭,整个人儿几乎全遮护起来,只露出一只厚颜无耻向上翘的红鼻子、一绺金黄发鬈、鲜红的嘴唇和无所畏惧的眼睛。他面前放着大酒壶,右边自然少不了那个袒胸露怀的肥胖粉头。他周围的一张张嘴无不在欢笑,在咒駡,在喝酒。
此外,三五成堆的还有二十来伙;还有男女侍者,头顶着酒罐来回奔走;还有蹲着赌博的人:打弹子的,下三子棋的,掷骰子的,玩抢帽徽游戏的,以及热闹的投圈比赛;这边墙角有人争吵,那边墙角有人亲嘴,整个场面笼罩着通红的火光,四面墙壁上舞动着无数巨大的怪影。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对这酒馆就会有个总体的印象。
至於喧闹声,那就彷佛置身於一口正在狂敲的大钟里。
烤肉流出的油滴,像雨点一般落到承接盘里,那持续不断的劈劈啪啪声,填满了大厅里相互交叉和呼应的无数谈话的空隙。
在酒馆的里端,有一位哲学家坐在壁炉后侧的凳子上,双脚插在炉灰里,眼睛盯着炉火,在一片喧嚣声中沉思默想,他就是彼埃尔·格兰古瓦。
「喂,快点儿!抓紧,都拿起武器!过一个钟头就要进军啦!」克洛班·特鲁一傅对他的黑帮分子说。
一个姑娘在哼唱:晚安,我的父母亲!
后走的人要熄灯。
两个打牌的人吵起来。
「梅花J!」脸涨得最红的那个伸出拳头,嚷道,「我要在你脸上打出个梅花印来,你到国王陛下的牌局里就可以代替梅花J啦!」
「哎哟!这里挤得跟石头城的圣徒一样这是诺曼第的一句俗语。」有人嚷道,那浓重的鼻音表明他是诺曼第人。
「孩子们,」埃及大公勒着假嗓对听众说,「法兰西的女巫们去参加群魔会,既不骑扫把,也没有别的坐骑,也不使用油脂,只念几句咒语就行了。而义大利的女巫,门口总有一只山羊守候,她们必须从烟筒里出去。」
那个满身披挂、怪模怪样的青年叫嚷起来,声音压过了全场的喧闹:「真棒呀!棒极啦!今天是我头一次武装!乞丐!基督的肚子、我成了乞丐啦!给我倒酒喝!朋友们,我叫磨坊约翰·弗罗洛,是个绅士。照我看,上帝即使是员警,也会当强盗的。弟兄们,我们就要耀武扬威地出征啦!我们个个都是勇士。去围攻大教堂,打破一道道门,抢出美丽的姑娘,保护她免遭法官的毒手,教士的毒手,捣毁修院,把主教烧死在主教府中,这些事,我们马到成功,比一个镇长喝一勺汤还痛快。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要把圣母院洗劫一空,那就大功告成。还要吊死卡西莫多。小姐们,你们认识卡西莫多吗?在圣灵降临节,你们可曾见他气喘吁吁地吊在大钟上吗?圣父的犄角!太美啦!就像骑在一张兽嘴上的魔鬼。朋友们,请听我说,我打心眼里就是乞丐,在灵魂深处就是黑帮分子,天生就是窃贼。从前我很有钱,财产全吃光了。家母想要我当军官,家父想要我当副祭助理,姑妈想要我审讯评议官,祖母想要我当大法官,姑奶想要我当短袍司库。可是,我却当了乞丐。我告诉父亲,他就当面臭駡我,告诉母亲,老太太她就哭天抹泪,就跟柴架上这段劈柴一样。欢乐万岁!我是名副其实的比塞特比塞特:意为「全捣毁」!老板娘我的相好,再上点酒来!我还付得起钱。我不想喝叙雷讷酒了,烧我的喉咙。他妈的,干脆喝他一篮子!」
那名学生见周围的听众又是哄堂大笑,又是鼓掌叫好,人越聚越多,他又嚷道:「嘿!多好听的吵闹声!『愤怒的人民,不可扼制的疯狂!』原文为拉丁文。」接着他唱起来,声调如同神父诵晚祷经,眼睛像沉醉一般眯缝着:「『是什么圣歌,什么乐器,什么歌曲,这里高唱而无休无止!回荡着甜如蜜的颂歌乐器、天使最和谐的旋律、圣歌中最美妙的雅歌!』……」
他忽又改口叫道:「鬼老板娘,给我上晚餐哪!」
这工夫,闹声稍微平静一点,埃及大公的尖嗓门又响起来,他正教导那些吉普赛人:「……黄鼠狼名叫阿谀君,狐狸名叫蓝脚或者猎手,狼叫做灰脚或金脚,熊叫做老头或者老爷爷。戴上地鬼的帽子能隐身,还能看见看不到的东西。要施洗的癞蛤蟆,必须套上蓝色或者黑色丝绒,脖子挂上铃铛,脚也挂上铃铛。教父提脑袋,教母撅屁股。魔鬼西德拉加素姆施魔法,能让大姑娘跳裸体舞。」
「凭弥撒起誓!」约翰插话说,「我倒愿意成为魔鬼西德拉加素姆。」
这工夫,酒馆另一端,乞丐们小声议论,还在继续武装自己。
「可怜的爱丝美拉达!」一名吉普赛人叹道,「她是我们的妹子。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那么,她还一直在圣母院吗?」一个犹太脸型卖假货的人问道。
「那当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