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范笃拉大夫,俯在这个失去知觉的女人身上。他的护士早已解开病人的衣服,将她的头摆得舒服一点,在她的太阳穴,抆了些科隆香水。这种教人感到舒服的强烈香味充满小小房间。现在护士站在打开着的药柜边,预备皮下注射针。
「她失去知觉,」护士小姐说。「两个市政府的工人见她倒在街上。」
范笃拉大夫坐在这个女人身旁,将她的胸罩推到乳房上部。用听诊器听她的心跳,计数她的脉搏,拉开她的眼睑。她已完全不省人事,脸色就像死人一样苍白。摇动她,在她耳边呼叫,捏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注射,」范笃拉大夫说,并即脱掉女人的鞋子,在她的脚底按摩。「诺瓦笃拉(Novadral)一CC。」
「在这里,大夫。」
护士将注射器交给他,随即在这个女人光着的臀部用酒精抆了一下,然后将棉花球压住刚刚打过针以刺激血液循环的那一点。病人的呼吸变得较为明显,眼皮开始跳动,原本发蓝的嘴唇也现出一点血色。
范笃拉大夫将这个女人长长的黑发朝后推,开始作全身检查。他摸她的头、肩、胸、身体,这样那样地移动她的手和腿,然后又再摩抆她的脚底。当他这样做着的时候,他发现血液又再流回到她的脸部,驱走了原先的蜡样苍白。
「休克,」范笃拉大夫说。「她没有带任何东西吗?没有带手提袋?」
「没有,大夫,什么也没有。」护士朝着门口点头。「你要不要跟带她进来的两个工人说什么?」
「不必,他们可以走了。她显然会在一、两分钟内恢复过来;她自己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护士离开了诊察室,范笃拉大夫俯向这个女人。她那生得匀称漂亮的脸开始抽动,嘴唇绷紧,突然间,双手开始移动,握拳。
「现在不用耽心了。」范笃拉大夫以一种深深教人宽慰的语调说。「再也不用害怕了。你完全没事,在这里非常安全。没有谁会麻烦你。请你听我说。」
她苗条的身体伸了一下,放松自己。她的眼睑停止跳动,嘴唇现在已经宽松,手也放开了,虽然手指还在红色的椅布上神经质地颤动。范笃拉大夫鼓舞地微笑。
「看着我。」他这是以同样教人宽慰的语调说。「现在你已恢复知觉了。你曾经昏过去,但现在已经好得多。不用为任何事害羞,不用和我这个做医生的。」
这个女人突然睁开眼睛,向范笃拉大夫投以快速的一瞥,然后又再闭起眼睛。
「谁──你是谁?」她问。她的声音太细,也太软,每个字都像在轻拉大提琴的弦。范笃拉大夫惊喜地扬起眉毛,然后,重新理好病人的衣服,盖住她裸露的胸部。
「我叫范笃拉,范笃拉大夫。在我看病时,你偶然到了这里。有两个人在街上发现你失去知觉,把你带到我的诊察室。你仍然有些休克,不过,快要没事了。脉搏正常,心跳也很强。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女人没有动,但她的呼吸现在已经快些,双手仍然不停地在沙发上移动。范笃拉捉住她的双手,握得紧紧的。
「你──你是范笃拉大夫?」女人细声地问。
「你听过我的名字?」
女人点点头。每个女人都听过范笃拉大夫的名字!他的名字在当地各家雅致的客厅里为大家所谈论;茶会时间,常常挂在淑女贵妇嘴边。当他五年前来到慕尼黑,买下这幢房子,并以内科专家的身分开业,但他也是另一种医生。不过,这是一夕之间改变成的。那是当一位丈夫从事化学药品工业,患有神经过敏的太太,认为自己左腿得了血栓症,而在某个清晨两点钟请他出诊所发生的事;因为当时她觉得震颤而疼痛。范笃拉大夫於十分钟内赶抵现场,检查过病人,根本未予注意她那睁大的眼,只是出神地瞪着自己,然后平淡地说:「佛雷登克夫人,你的血管没有什么毛病,只是患了肌肉痉挛,如此而已。晚上是不是跳舞跳得比平长久了一点──或者说,特别用劲?」
「啊,大夫,我总是很用劲!」佛雷登克夫人说。「但是肌肉痉挛……我还不曾有过!你能确定吗?」
「是,我认为是。」范笃拉大夫的话极端简洁而肯定、益发引起佛雷登克夫人的兴趣;他开给她一种气味难闻,但确曾用过一回的外敷药,客气地吻了她而离去。佛雷登克夫人跑去窗口,打从窗帘偷看范笃拉大夫开了他的白色跑车离去。
「简直就是神!」她后来不禁对友人们说。「眼睛就像烧着的煤!当他注视你,……你便能感觉得出,一直通到你的脚尖!我们古鲁瓦从来没有像他这样的大夫!我真得每个月想出一些新的毛病……」
自后,范笃拉大夫的诊察室总是挤满看病的人。他必得订出一套严格的就诊制度,发出为数不多的淡红色卡片,让女性病人明白,只有真正紧急才会出诊,这些病人总是在他面前表现那种十来二十岁女郎的举止。在他诊病时间内,只要有一次不必要的求诊,他就会谢绝以后为这名病人看病。
女士们听他的话,没有异议。一年时间内,凡是能够赤裸着在范笃拉大夫的诊察椅上接受过诊视的,就会被看作是时髦而属於上流社会的事。不单他那令人着迷的男子气概外表,使他的诊察室经常客满;而他的诊断技术也是一流的,他能以惊人的准确,找出疾病的本质。他的名字在慕尼黑上流社会已经家喻户晓。
两年之后,范笃拉大夫扩建了他的房子:一幢长而有着大扇窗户的低建筑。一间实验室。在它后面有两个白磁砖的房间,分为好多间畜舍,可以容纳十只猴子。
谣言在古鲁瓦流传开来。「研究工作!」女士们在她们的茶会上为此而欢欣鼓舞。「他们说他即将有伟大的发现。那是癌症──或者心脏病──好吧,不管怎么样,总有某项事是所有别的医生束手无策的。我常常说范笃拉大夫是一位天才!」
范笃拉大夫研究工作的真正性质,难得造成任何轰动。只有在少数他为专门医学杂志撰写的论文里,找得出一些痕迹。不过,在这里,他的工作引起了怀疑的惊讶、拒斥,甚至敌意。当医学革命出现,怀抱新主张的个人,总有一座沉默的墙绕着他们,而范笃拉大夫也不例外。当他发表过五篇文章之后,便有一条联合阵线反对他。他的研究工作被人当作实验性的江湖骗术而遭排斥。
范笃拉大夫并未料到这一点。他不曾和任何人讨论这项工作,但他继续实验。只有一件消息从他实验室泄漏出去,激起了新而幻想的推测:范笃拉大夫正向德国和其他欧洲国家动物园,搜寻罹患动脉硬化症的猴子。虽然人或许源自猴子,但经由一项细心探索,已经得知我们人类的动脉,远比我们的远亲,较易硬化。
不必惊讶,范笃拉这个名字自然为神秘煽情主义的气氛所围绕。
躺在沙发上的这个女人,此刻完全睁开了双眼,深蓝的眸子,黑头发。范笃拉大夫想,这真是「不寻常的结合」。
「哈罗,」他以友善的口吻说。「现在我给你喝点什么?一杯香槟?这或许对你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