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圣.乔治」是一家宫殿式旅馆,在这里,一个人可以享受一切现代文明的便利,又可纵情於「天方夜谭」的梦想。它结合了东方豪华与美国人的效率。这里拥有空气调节设备、酒吧、各种特殊风味的餐馆、宽大而清凉的休息室以及俯瞰海面的阳台,而海总是深蓝的。海岬上还有一处附设跳水台的专用海水浴场;一处专用游艇港,各种运动设施。此外,在旅馆柱状正面之上,还有一处旅馆独有的半圆形日光浴场──这是一项满足人们视觉的美与奢侈的结合。
从六楼阳台,你可以展望全城。
贝鲁特,这「傍海的白色奇蹟」是在一处半岛上,早在公元一千五百年前,就有贸易船在此靠岸。当年,罗马皇帝阿吉利巴统率下的罗马军团,还曾在这里紮营。而第五马其顿与第三高卢军团的退伍军人也曾在此定居,并以其皇帝的女儿名字为这座新城命名:歌朗尼雅、裘莉亚.奥古斯都、伯利特斯。作为腓尼基人蚕丝贸易中心,这里,十字军为圣地东征也曾在此歇脚,最后,却为十二世纪穆斯林英雄萨鲁丁所征服,自后回教君主与酋长们便在这里建立享乐的王宫,以及中东最好一所寺庙──杰米.艾尔.克比尔寺。贝鲁特,这是通往东方的门户。在海岸,高耸入云的旅馆,拥有最豪华的设备享受;在旧城,则有绵延不绝的古老时代见证;而在近郊,则是队商旅栈、骆驼与黑色游牧者帐篷的沙漠之城。但这也是个渐趋康复的油国酋长、观光客、懒散的有钱人、工商界人士、国际盗匪枪手、革命分子、难民以及政治狂热之徒的城市。
范笃拉大夫此刻正坐在「圣乔治」饭店半圆形日光浴场那柄橘红色遮阳伞的一张轻便折叠椅上。在他前面的是阳光照耀着的大海,闪耀着银色与碧蓝,而这个大城之声传抵他的耳鼓犹如遥远波涛的碎裂。他正在喝着一杯冷冻的果汁,报纸掉落在铺有磁砖的地面上,而他也正了望着这个海港。他注视一艘正要停靠的白色巨型游艇。有位裸体女人躺在蓝色遮阳篷下。她没有移动,甚至当一名水手抛出一根绳索,码头上的工人将它接住,系牢在桩柱上,也是一样。一个穿着白色服装的男士自驾驶室走出,弯身向她发亮的棕色身躯,轻拍她的臀部。这时,这个女人才抬起头来,将她长长的黑发推往背后,笑着,随即拖出一条浴巾盖在身上。
范笃拉注视海岬另一端的海水浴场。一个男人站在跳水台上,健壮,晒成褐色的皮肤,正在做着松弛肌肉的运动。他在空中翻腾了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头朝下跃入海水中,身体挺直得有如一支箭。范笃拉啜饮着果汁,又回头注视港湾。现在游艇上那个裸体的女人已经坐起,正在梳着她的头发。
她那丰满的胸部,在强烈的阳光下,看来更觉坚挺。站在她身边的男士,在和她说话时,还抽着菸。
「你无聊吗,我怀疑?」在他旁边,有人用德语对他说。慢慢地,范笃拉转过头来,一个穿着浅灰色丝衣的男子正好站在遮阳伞的阴影之外。他有蓝黑色发亮的头发,一小撮胡须,一张清秀、细长而聪明的脸庞。中等身材,瘦削,他的皮肤呈浅褐色,但带有一些苍白的意味。
「你怎么知道我是德国人?」范笃拉问。
这个阿拉伯人微笑并指着扔在地上的德文报纸。「我可以?」他朝向靠着小圆桌边的一张帆布凳。
「不成问题。」范笃拉自折叠椅上坐起。「事实上,我并不无聊。我在观察。人类是值得注意观察的。」
「你出生在德国那一部分?」这个不知名的阿拉伯人问。「我在汉堡住过两年,慕尼黑住过三年习医。」
「老天──一个同行!我自己是慕尼黑人。」
「你是一位大夫?多么巧合!」这个男人的目光中,有着一种深思和打量的神情。「你在黎巴嫩度假吗?」
「不,我住在这儿。我住在这里已有三个星期了。你知道德耳.艾.阿杰尔吗?不知道?那是离开主要道路,通往大马士革一条沙漠小径的一个黎巴嫩贫穷小村,接近一道只有雨季才有水的溪流。九百九十个人住在那儿,其中五百四十八个人,几乎罹患沙漠所能有的每一种疾病──由梅毒到慢性胃肠感染,由肺病到坏血病。唯一似乎没有的疾病是冠状动脉硬化,这是很有趣的事。嗯,他们需要一位大夫在德耳.艾.阿杰尔。而离当地最近的医生是在拉杰耶,有着四十公里的艰困路程。我总算认识他:阿哈默德.休华医生。他已七十四岁,现在患了关节炎,步履维艰。」范笃拉大夫伸手去拿他的果汁。「我要在德耳.艾.阿杰尔开业。当地村民以及路过的游牧者,足够我过活。」
「但何以你不向卫生部申请?黎巴嫩需要好医生。在贝鲁特、的黎波里、萨打、巴尔伯克或泰尔任何医院都会热忱欢迎你。」
「对我而言,它们都太接近文明了。」范笃拉大夫喝光了杯子,一个穿着宽松裤子,紧身白夹克的侍者,站在那处可以看到整个日光浴场的位置,立刻走过来,将杯子加满。「你不知道吗,最初的医生们都是来自沙漠?来自尼罗河另一边的埃及沙漠,来自中国的山区与阿拉伯沙漠。我正在倒转这种过程──回到源流处。」
「出於你的自由意志?」
范笃拉审慎地注视这个阿拉伯人。他的语调是冷漠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间或一个人也该信任别人!」阿拉伯人给范笃拉动人的一笑。「你不在意我作一下自我介绍?穆斯塔法.卡拉巴希。」
「这倒使我回到童年时代──我有一本书上,有个这样的故事,一个号称穆斯塔法的人,骑了一匹马,横越一处魔湖!我的名字是赖甫.范笃拉。」
「范笃拉?不是一个德国名字。」
「我想我的祖先是从保加利亚,沿以撒北来,但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我是德国人。要不要我为你弄杯饮料?」
「我已经叫了。」卡拉巴希又迷人的笑了。
「信任,你是说……」范笃拉回头望着港湾。那个胸脯丰满的女人现在穿好了衣服,那是一套黄色裤装,有着一条红色饰边围巾,在她的黑发四周飘拂。一名水手正在安放一块跳板到岸上。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则戴着一顶巴拿马帽。
「作为同行,我是否可以坦白跟你说?」卡拉巴希问。
「只要你不问我任何更私人的问题,我乐於跟你聊。」
「我可以给你另一个工作。请你别打岔一分钟。我不要问,但我怀疑你已经烧掉你的桥──包括你返回德国的桥。我不在意什么原因。这是说你已决定成为一名世界公民。」
「说得不错,很恰当。」
「但是一个好医生何以要将自己糟蹋在满是苍蝇与狗屎的沙漠小村呢?」
「苍蝇可以对付,偏偏我又喜欢狗。」
「让我们直话直说,不绕圈子打转。范笃拉大夫──如我刚刚说过的,我们需要好医生。」
「假使我是一名江湖郎中?一名药丸贩子?有这样的医生呢!」
「照我想像,一位医生事实上在找寻一处沙漠村庄开业,就不会是一位江湖郎中。」卡拉巴希将话打住,等侍者把一只装着香槟的高脚杯放在桌上,然后走开。「在我们这一行,只有好医生才有这样的勇气。」
「喝酒吗?我的好朋友,关於这,阿拉(上帝)怎么说?」
「香槟是药物,对血液循环有益。」卡拉巴希啜了一口。范笃拉静静地笑,仰身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