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他们乘坐一辆小而满是尘沙的吉普,驶进一望无垠、微微闪烁的黄色沙漠中。莱娜穿着游击队制服,用一条头巾包着头,只留出两只眼睛。范笃拉穿着他的阿拉伯长袍,也围上头巾。他们覆上吉普车顶──范笃拉认为热比沙还是较易忍受──并且将塑胶车窗也扣好,这样虽非完全与外界隔绝,但至少车轮扬起的尘雾不致通行无阻地进入。在他们出发之前,莱娜在挡风玻璃后架好一挺机枪。这挺机枪在他们之间虎视眈眈,你只要放下挡风玻璃,枪就可以射击。
「莱娜,我们总不打算发动一次我们自己的革命!」范笃拉说:「我们只是要去看看旧时酋长们享乐的宫殿。我不喜欢事情演变成一场枪战。尤其别使用这家伙。」他轻轻地敲敲机枪。
「这是必要的。」莱娜爬进驾驶座,发动引擎。虽然穿上制服,看来还是快乐的女性味十足,她的胸部紧贴着非常合身的战斗服上装。范笃拉大夫进入吉普,扣好塑胶车窗。车内的气氛就像是一团坚实的热。「我们去哪里?」
「去魁塞.耳.梅斯杰达。好吗?」
「莱娜,一切交在你手上。」
他们那么快地驶离游击队营地,扬起的尘雾立刻切断了他们的车辙。范笃拉抓住机枪,喘着气。「你是在哪里取得驾驶执照的?」那是当热云消失,车辙又能看得见的时候,他这样问。
「我没有驾照。我凭经验开车。」
「是,看样子正是。莱娜,让我提点建议行吗?让我来开车。至少我知道哪个是离合器,哪个是煞车。」
「如果你喜欢。」莱娜停车,跳出来。范笃拉大夫倒是盼望再一次哪种愤怒的发作,那样能显示她的野性美有过於真正的怒气,但她这回却是心情平和。她让他溜进驾驶座,自己坐在后面机枪旁边,指着前面的沙漠。「一直走。过一会儿,我们就会到一处交叉路口,然后左转,继续沿着一条小路向前走。」
「直到我们陷在沙漠里。」范笃拉发动引擎,小心地加速。这比发现他们的车子事实上正在行驶更吃惊的是:「假使我们的车子抛锚了,怎么办?」
「那么我们会死於饥渴。这样,你先死!如果必要,我会杀掉你,喝你的血,吃你的肉。这是生存的一个办法。」
「莱娜,你是个什么天使!」范笃拉大笑,而莱娜褐色,近乎黑色的眸子闪光似地望着他。「我常常觉得你最好活生生地将我吃掉!」
开了三个小时,经过一处什么也没有,只有热、沙与晒白了的石头,依然一望无际的沙漠后,他们抵达了魁塞,耳.梅斯杰达的废墟。他们老远就能看得见这座巨大的宫殿,好像建造在虚无缥缈间,旁边有个水窟,是唯一将生命从死地里带出来的。
范笃拉慢下来,然后停车,赞美这幢似乎只应在神仙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建筑。
许久以前阿玛耶德的回教酋长们在这儿沙漠中为一座为沙漠风暴包围的宫殿里,举行酒宴,只有骑着骆驼或那种很能耐苦的小马才能到达。但这已是一千四百年前的事了。东方的庄严,壮丽真个在炙人的烈日下扮演了神仙故事。梅斯杰达宫的墙壁竖立在沙漠中:四方形,每边长达一百四十四公尺,散布了廿三个半圆形的守望搭,这儿曾经站着战士,飘扬旗帜,使来访的客人们受到狂热的欢呼迎接。在巨大的入口处上面,有块石头镌刻着对新来者的致意:两头所雕刻的狮子,每边一头,从一顶巨型花冠里饮水。
水,是生命的象征,狮子则是力量的象征。在这些巨墙内,酋长们感觉他们就是世界的主人。
「真的了不起,」范笃拉敬畏地说:「这些人实在有勇气。」
「勇气是我们从未丧失过的品德。」莱娜跳出车子,站在沙里,用防水布覆盖机枪,并将头巾推到后面。她的黑发散在颈项和前额。「瞧,哈金.帕夏,这么多个世纪都没将这座宫殿毁掉。太阳不能,沙漠风暴也不能──我们是个坚韧的民族。过去活在我们身上。这就是力量。」
她走在前面,范笃拉在后面慢慢跟着,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我的上帝,我真的爱上她了,他这样想,但仍然踌躇不前,就像每次他要作一项最后决定前那样犹豫。他感觉到现在可不能回头了。在阿玛耶德的沙漠宫殿,范笃拉大夫该永远就此消失。哈金.帕夏则该出来。一个崭新的人,准备过崭新的生活。
莱娜停在那两头自花冠饮水的狮子下面,挥着手,她的窄脸闪耀着光彩。「你害怕吗?」她叫喊。「我敢确定这里没有任何蠍子。」
范笃拉加快脚步。是的,他想,我是害怕。我害怕自己老是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奇怪的天地里。虽然有莱娜,虽然我们能在这些新的宫殿里找到新的幸福,虽然哈金.帕夏的医学工作……
他们走过毁坏的宫殿,赞美这种石上留有粗犷凿痕的大胆建筑,几可由空中传播的薄薄内墙之优美。往昔曾志得意满地存在过的生命之成就,此刻又从这些为烈日晒白而古老的围墙发散出来。
手携手,他们走着,就像两个孩子探查仙境。他们没有说话,但他们的手在替他们说,手指互相抚弄,紧握和搓合。一处宽阔的梯级通向一处很大的阳台,有着沙漠中广阔的视野:闪烁的黄沙之海与天空相衔接。莱娜停在一片墙所投射的床形阴影前。她抛开范笃拉,两腿交叉地坐在阴影里,朝上望着他。
「你是富於想像力的吗?」她问,以一种新而战栗的声调。
「多少有几分。」范笃拉斜靠着墙。「我能想像公元七〇〇年前后的情形……」
「啊,为什么不是一九七〇年代?」
「……所有宾客已经离开宫殿。酒宴已经散了,唯一留在后面的是莱娜,这最可爱的沙漠之花。她躺在一张柔软的睡椅上,两名努比亚女奴为她打扇,一壶菓汁放在一张金箔的小桌上──菓汁!上帝,我希望我们现在有一些!」
「哈金.帕夏,你根本没有想像力!」莱娜指着沙漠。「瞧那边五分钟,别移动。如果你能在五分钟内看得见地平线上的一个骑马者,那么你就拥有想像力的天分!」
范笃拉转身,望着强烈的阳光。使他感到昏眩,他的眼睛开始流泪。他望望手表。
「三分钟。事实上,我能见到水,不过是从我眼里流出来的!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停止这项游戏?」
「五分钟,那个老说故事者惯常讲的。」
「好吧,再一分钟,……」上层的沙正开始跳舞。「我耽心你的实验失败了,莱娜。你那说故事的是个傻瓜。或许只有真正的沙漠之子,才能看得见地平线上的骑者。」
「沙漠是充满神秘的,哈金.帕夏──诡计是在看。我不认为奇蹟会在这些日子里灭绝。至少总有爱情……」
范笃拉回转身,打住想要说的话;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莱娜正赤裸地躺在她的制服上,她的躯体苗条,棕褐,发亮,她的乳房向太阳挺着。
「真的是在公元七〇〇年,」她温柔地说:「宾客已经走了,我们俩单独在一起,只有天空和沙漠望着我们。」
随后的这个小时,老的范笃拉真的死了:范笃拉大夫,曾一度在古鲁瓦开业行医的,曾经发展出他自己那套治疗动脉硬化症新方法的,曾经为了一个女人的缘故,步出医学道德的领域,然后,视自己有罪而逃走。过去,甚至现在,都已在他们俩身体内燃烧着的火焰中无影无踪。他们俩原本感觉分离的,现在又紧紧抱在一起,感到一股无比的幸福,喜悦流遍全身。他们的呼吸搅混着,当他们相互拥吻时,就像一阵热风吹过他们的脸庞。
之后,他们俩肩并肩地躺着。范笃拉将他的宽袍盖在两人身上,在他们身旁,莱娜的小型电晶体收音机轻轻地在她制服的裤袋里播放音乐。这也是唯一打破寂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