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枕边密友 丽莎·图托 14444 字 1个月前

第一章 玩具与小说 (4)

「只要你真的想要。」

「真的。」她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她的感受,那时她那么幸福,「我希望梦想成真。」

马乔里微微一笑:「当然会的,是什么梦想?」

「我有一个活的玩具,看着它,我就觉得非常幸福。它也看着我,刚要开口说话——说了话。我不记得它说了什么,但是它真的开口说话了。」

她停了下来,恨自己不能描述出梦境的重要之处。那不仅仅是个玩具,或者不是因为它能干些什么,事实上,她都记不起来玩具到底是什么样子了。真正特别的是玩具给她的感受。她想把这种感受描述给姨妈听,希望能找回它。梦里真正重要的是——她现在清醒地认识到——是她和玩具对视的那一刻。甚至在玩具讲话之前,通过那个眼神,一种亲密已经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尽管她感到有些受挫,但是她看到马乔里在点头,似乎她完全理解。

她的表情严肃而热切:「我小时候,有个和它一模一样的玩具。」

奇蹟彷佛给空气中充了电。「你有?真的?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

阿格尼丝吃惊地盯着姨妈。但是马乔里似乎在看自己的内心,没有接触她的目光。

「呃,我叫他枕边密友,因为我把他放在枕头旁边。到晚上时他会在床上给我讲故事。他给我讲的都是最好的故事。」她暗自微笑一下,转过头又点了一根烟。

阿格尼丝觉得自己的心快要因为渴望炸开了:「我希望,我希望能有个枕边密友。」

马乔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没有说话。她沉默着,聆听阿格尼丝的愿望升到可以实现的地方。

「马乔里姨妈?」

「嗯?」

「你得到你许愿的东西了吗?」

「当然。」

「是什么?」

「真正重要的是我得到了自己的生活。」

「每个人都在生活。」

「但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拥有自己的生活。你知道,有多少人能真正如愿地生活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大人就可以。」

「在你眼里可能是如此。你真认为你爸爸那么喜欢自己的工作,所以愿意天天上班吗?你不觉得他更愿意多花点时间旅游或者读书?你没听他总是说多么想住在水边,有艘自己的船?」

阿格尼丝觉得有点犹豫,她知道妈妈不幸福,但是爸爸也不幸福吗?

尽管她害怕妈妈真的跑到好莱坞去,但是从来没有设想过爸爸可能离开她们……

「嗨,别那副表情。你爸爸很幸福——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得偿所愿,没有抱怨。每个人都有遗憾,包括我……天哪,看我这张嘴,我总是忘了你还只是个孩子。想起来了,你还没吃早饭呢,让你挨饿,你妈妈知道了准会杀了我。想吃什么?鸡蛋?法国吐司?还是我独有的烤薄饼?」

「那我的愿望呢?」

「嗯?」

「我什么时候能得到?什么时候能实现?」

「噢。」马乔里噘起嘴唇,「你的愿望通常会什么时候实现呢?你的生日就要到了,不是吗?」

「要到5月呢,我5月就七岁了。」

她姨妈露出神秘的微笑:「5月真是个梦想成真的好时候。」

格雷一家住在一座由木材和砖头建成的二层楼里。它位於休士顿下辖的一个叫橡树荫的社区,罗斯玛丽街拐角处。20世纪50年代早期,这里刚建成的时候,橡树荫位於城市的边缘。但是随着休士顿城市不断向外延伸,当阿格尼丝开始上学的时候,这个社区已经是公认的市中心非常理想的处所了。居民区非常安静,房子掩映在绿树丛中,院子里绿荫匝地,而且远离主干道。人行道上孩子们可以玩滑轮。车辆很少,不会威胁骑自行车的孩子们。大人都觉得这是个很适合居住的地方,孩子们会有快乐的童年时光。

阿格尼丝的七岁生日是5月23号。天气晴朗、炎热、潮湿。一个星期以来天气一直如此。她穿着红白相间的生日裙子,还穿了蓬松的衬裙。穿这些很热,但是生日时不穿生日裙子能穿什么呢?下午的时候,裙子已经变得软塌塌的,湿透了,但是她仍然唧唧喳喳地很兴奋。

她妈妈在房屋后边那棵山核桃树的枝条上系满了红气球和彩色纸带,把盖着欢乐桌布的野餐桌推到树下,桌子另外一头堆满了给她的礼物。尽管爸爸一再让她安静地坐下来,但阿格尼丝还是在前院后院之间跑来跑去,看着各位来客。她的妈妈在厨房里整理生日饭菜。

晚会不大,主要是家里人,爷爷奶奶从博蒙特特地赶了过来,另外还有莱丝丽和她的父母。当莱丝丽一家到来时,玛丽·格雷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罐饮料,指挥其他人把食物一盘盘端到外边来:「我们先切蛋糕吧,我们过生日的小女孩快要按捺不住性子了。」

「妈咪,」阿格尼丝热切地说,「妈咪,再等等,马乔里姨妈还没来呢。」

她妈妈那张化了装的精致的脸一下子绷紧了:「我们不等她,我跟你说了,她很可能来不了。」

「你给她送请柬了吗?」阿格尼丝为这事,已经唠叨她妈妈一个星期了。

「当然给了。可我没收到回音,她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没收到。你知道她那个人,她要想来就会来了。她不喜欢家庭聚会。我们要是等她,就要饿坏了。」

2月以后,阿格尼丝再没见过马乔里姨妈。可是她天天想她,想那个愿望,那个梦,那个玩具。她很确定,生日的时候她就会得到那个玩具,而且想像着马乔里会送给她。但是马乔里从没提起过。梦想也可能通过其他方法实现。她真的很想打开礼物,所以就朝着妈妈点头,由莱丝丽拉着她的胳膊,走开了。

唱过《祝你生日快乐》,爷爷照相机闪过,她一口气吹灭了七根蜡烛。

现在,她要得到她许愿的东西了。她看着一堆礼物,不知道哪个里面藏着那个玩具。

莱丝丽掐了她一下:「快去。」

「先开哪个呢?」

「当然是我的了,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她推过一个小小的粉红包装的盒子。阿格尼丝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个镀金的链子缀着一把圆锁。莱丝丽戴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这是她们最喜欢的电影《波丽安娜》中黑利·米尔斯带的。

「噢!我很喜欢。」

「我知道。怕你偷我的,所以就送你一个,哈哈,逗你玩呢。」

两个姐姐送她的礼物都是书,罗莎蒙德送的是《夏洛的网》,克莱丽莎送的是《一个孩子的诗园》。其他的礼物还有房子里的小钢琴,一个史努比牌的沙滩包和毛巾,一个智力拼图,一盒铅笔和泡沫浴粉。最后还有一份礼物,那是她特意留下的。很明显,这包裹特别大,和她许愿的东西相比,它显得太大了。

「喂,还等什么?还有一个呢。」她妈妈说。她脸色绯红,唇膏褪掉了一些,正在用一个日本纸扇扇凉。

「可能今天她已经收到了太多的礼物。」她爸爸说,「你要把这个留到明天吗?或者你想要把它送给别人?」他探过桌子彷佛要拿走礼物。她一下子撕掉包装纸,打开素白色的盖子,要看看里面是什么。

粉红的硬塑胶做成的面颊上一双呆滞的蓝眼睛瞪着她,玩具的一只手抬起,手指彷佛在指责什么。她吃惊地收紧了胸脯。

周围一片惊喜的声音,闪光灯又亮了起来。

「她会说话。」她的爸爸裂开嘴笑了,脸显得柔和浑圆,「拿起她,让我们听听她要说什么。」

她坐着没动。莱丝丽越过她,从盒子里拿起它,自负地说:「我知道怎么玩,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可以扯它脖子后面那条绳。瞧,要我教你吗?」

嗡嗡声响起,一个怪异的声音颤抖着说:「我喜欢你。」

「它说什么?」一个双胞胎姐姐问道。

「我‘响欢’你。」另一个回答,然后两个人都讥笑起来。

「给我梳头发吧。」弦音嗡嗡地响,「我喜欢你,和我做朋友吗?」

阿格尼丝尖叫起来。

所有的人刹那间都沉默下来。莱丝丽把玩具推到她怀里。她实在忍受不了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塑胶屍体,太可怕了!她耳边还回响着恐怖的机械的声音。她狠狠地把玩具摔到地上。

爷爷发出责备的喘气声。莱丝丽吃吃地笑了起来。「莱丝丽!」莱丝丽的父母严厉地说。

「对不起。」莱丝丽咕哝道。

「亲爱的,怎么了?」

她爸爸问道,但是她却盯着她妈妈。她妈妈已经停止扇扇子,一脸的不满,头扭向一边,不看这个让她难堪的女儿。

「它不是真的,不是我要的那种,我要一个真正会说话的玩具。」

「这个玩具会说话。」她爸爸说,「它本来会的,你把它摔坏了。」

「它不会,它只是像答录机一样说话,那不是讲话。要是我说什么,它不能回答我。」

「我觉得那应该算是需要改良的地方。」她爸爸说。他叹了口气,「奈思,你是个大姑娘了,你知道玩具不会真讲话的。等你长大成为科学家,你可能会造出会走路、会说话的机器人。但是现在,这已经是最好的了。真的,我在商店里问过,还有几个便宜一些的会说话的玩具,这个是最好的。」

「不是,不是,不是!」她妈妈仍然不看她,不动,也不回答。她嚎啕大哭,「我要一个真的玩具,我不要它。」

阿格尼丝七岁的生日就以自己的出丑结束了。她没吃饭,甚至没嚐嚐她的蛋糕就被关进了自己的卧室。她扑倒在床上,哭泣着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灯亮了起来。她看到妈妈端着一个托盘站在床边,「来,你吃点东西,然后脱了衣服赶快睡觉。」

她坐起来,觉得头晕乎乎的有些不舒服。她揉着胳膊上的印痕,蓬松袖子里面的橡皮筋在她胳膊上勒出了很深的印记。她拉起裙子挠着大腿。

「不准挠!」

「哦?很痒!」

「又不是要你穿着睡觉。就像毁掉你自己的晚会一样,你把裙子可能也毁掉了。」

泪水涌进了眼眶,她垂下目光,但仍然固执地挠着大腿。

她妈妈猛地把托盘放到一个小桌子上,发出「叮当」的碰撞声,然后抓住她的手腕说:「我说啦,不准挠。脱了衣服,快点。」

「我痒,忍不住。」

「是,但你可以忍住不挠。现在,趁裙子还没彻底毁掉,脱了它,换上你的睡衣。」

「我可以先洗个澡吗?」

「不行,你还是别洗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穿上睡衣,吃点饭,直接上床睡觉。要是你不快点,就别吃饭了。」

她闷闷不乐地服从了,坐到桌子边,看着托盘上妈妈给她准备的饭:一个火腿三明治,旁边几小堆凉拌卷心菜,土豆沙拉和豆子,一杯牛奶,一块生日蛋糕。但是吸引她注意力的是一个铅笔盒大小的包裹,外面有亮绿色的纸和紫色彩带。「那是什么?」

「这是马乔里给你的礼物。」

「噢!她在吗?」

「不在,你很想她吗?」她妈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冷酷的喜悦,「你大吵大闹,她没时间等你镇静下来,但是她给你留下了礼物。要是我的话,我就不给你了。」

「我现在可以打开吗?」

「随便,它是你的了。」

她兴奋得都不能呼吸了。当她打开这份冲到的礼物时,原来的失望和恼怒都弃之脑后了。

她扯掉纸,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有一个长条状的东西,像是个小木乃伊包在柔软的卫生纸里。她轻轻地、慢慢地剥掉层层包装纸,最后,一个玩具呈现出来。

她最初本能的反应是失望,但这很快忍住了。它一点也不像梦里的那个玩具,但因为这是马乔里送的,肯定就是那个「枕边的朋友」,是她实现了的梦想,她不能失望。她只是惊讶现实和她的想像差距这么悬殊。

这和她的任何一个男娃玩具或者女娃玩具都不一样,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画上去的穿黑色西装的老派绅士。

它有五英寸高,比玩具房里的玩具大一点,但比芭比娃娃小得多,是用又硬又脆的瓷做成的,她想也可能是陶瓷,就像是她祖父母家里架子上的装饰品,都是一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她知道要轻拿轻放。但是他和那些装饰品不完全一样,因为他的胳膊和腿能动,他的脸,头发,还有衣服都是画上去的。

「真不敢相信,她竟然送这个给你。」

她妈妈的话使她不由得拱起背,两手罩住玩具。

「那不是个玩具,是件古董,很值钱,太贵了,你不能当玩具。给我……」

「这是我的,她给我的。」

「当然是你的,我知道。我给你放到个安全的地方,替你保存,等你长大了,懂得珍惜了,再给你。」

「我已经长大了,所以她才给我的。」

「她给你这个是因为她什么也不懂,不了解孩子。她没意识到,你只会把它当做普通的玩具。这可不是普通的玩具。」

「我什么都知道。」她变得兴奋,「马乔里和我说过他。」

「那么你该知道你不能把它当玩具了,等你长大了以后,你会感激我这么做的。现在,把它给我。」

她避开妈妈伸出的手:「不,不。我会很好很好地照顾他。我知道该怎么做,马乔里告诉我了,他是‘枕边密友’。」

她妈妈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疏远的表情,她一直很怕看到妈妈脸上这种细微的茫然和冷淡。

「好吧,我想,你说知道就知道吧。我只不过是你的妈妈。你肯定会打碎它,或者丢了它。要是那样,可别和我哭,别和我哭啊。」

她妈妈离开房间的时候,她注视着她,很迷惑,很沮丧,不愿意她走。

她不想因为她的话感到畏惧,很想叫她回来。然而她知道,除非她愿意放弃玩具,否则叫也没用。而她不能放弃,她已经许过愿,愿望也已经实现。

现在她必须接受随之而来的后果。

阿格尼丝过去常常因为不听话,或者是到了上床时间,被她妈妈打发到卧室里来一个人呆着。现在,第一次,她不再孤独了,一股喜悦的电流穿身而过。她的愿望实现了,得到了一个「枕边密友」,她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不想拖延上床时间。她开始吃蛋糕,喝牛奶。她啃着香甜的蛋糕,另一只手拿着那个玩具,注视着他那画上去的小脸,蓝色的眼睛,长得像睫毛一样的胡子,玫瑰花苞一样的嘴唇。吃完蛋糕的时候,她已经给他起了一个名字。意识到她湿漉漉的嘴对於这个窍细的小人来说非常巨大,她小心地亲吻他光滑而冰冷的脸,大声说:「迈尔斯」。

她把玩具放在枕头边,给他盖上一块手绢,然后熄掉灯,高高兴兴地爬到床上。黑暗中有个人,她的「枕边密友」在她身旁是多么不一样啊。她总是一个人睡觉真不公平。她妈妈和她爸爸一起睡,双胞胎姐姐彼此做伴,就只有她是一个人。现在,她也有人做伴了。有他做伴的喜悦让她感觉安宁和满足,没能等到他说话,她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她把新铅笔盒里的铅笔全部倒出来,里面铺上一条妈妈给她的绿纱巾。这样一来,不管她带他到哪里去,迈尔斯也不会被碰坏。而且那么大小的铅笔盒放在书包底部恰好合适。课间的时候,她在操场上把玩具拿给莱丝丽看,但是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哦,真好。」她冷淡地说,接着又说,「真遗憾,他个头太小了,不然倒可以做芭比的男朋友。」

这个想法激怒了她:「我不能把他和芭比放一起。」

「为什么?他有什么特别的?」

以前,她什么话都跟莱丝丽说,但这时眀蒂恰好走了过来,所以她也就不可能和莱丝丽分享这个秘密了。

「那个玩具长得很可笑。」眀蒂说。

「这不是普通的玩具。」她冷冷地说,「这是非常值钱、非常贵的古董呢。」

「噢,真是好啊。」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当她把迈尔斯放回到盒子里去的时候,看到眀蒂挽着莱丝丽的胳膊走进了教室。莱丝丽弄得她心烦意乱。她试图不想这些,不想有被背叛的感觉。

阿格尼丝和莱丝丽一直以来都是最好的朋友。很小的时候,她们的妈妈把她们放在草地上的婴儿护栏里,她们就彼此做伴。那时她们还小,只能看着彼此。

她们的家中间只隔了四户人家,父母又是在同一个乡村俱乐部,而且附近没有和她们一样大小的女孩,所以当她们能够独自走路的时候,她们经常出入彼此的家。她们就像亲姐妹那样总是在一起。上学以后,友谊变得更加重要。所有的小女孩都忙着区分从喜欢到不喜欢的级别,莱丝丽和阿格尼丝自然也不例外。她们也要首先界定好彼此的亲密程度。

她们一直把其他的女孩列为「第二好」的朋友、「第三好」的朋友或者「普通的朋友」,而且不断地维护和确认她们之间的友谊,最终确定彼此之间的关系是最好的。她们的关系级别最高。尽管如此,阿格尼丝仍然觉得不满意。如果她们对彼此而言真是这么重要,如果彼此完全交心,她们又何必一再谈论这些呢?罗莎蒙德和克莱丽莎从没有说过她们有多么亲密之类的话。有什么必要呢?她们之间的心领神会不需要语言表白。另外阿格尼丝知道,尽管她妈妈很少提到马乔里,但是妈妈和姨妈的关系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不过她从未和莱丝丽说过这些。因为莱丝丽只会认为这是在批评她,但阿格尼丝真不是这个意思。

她不由自主地憎恨眀蒂。她觉得莱丝丽应该甩开她和自己一起进教室。但是一想到要和这朋友花长时间讨论、仔细剖析她们彼此的关系以及莱丝丽对眀蒂的感觉,她就感到很累。应该有一种方式了解一个人:看着对方的眼睛不说话,就能彼此理解,这就像是她和她梦中的那个玩具娃娃的关系一样。

她用无名指抚摸着迈尔斯,带着渴望的神情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把他放回铅笔盒里,回到了教室。

黑夜里,她等待着迈尔斯和她说话时,她觉得或许他是在等她主动。

她在想,这是不是需要一个咒语,而马乔里忘记告诉她了呢。

「我知道你会说话。」她说,「马乔里和我说过,你晚上给她讲故事。很好,你现在给我讲故事吧。」

但是他没有说话。她知道只要他愿意讲故事,他就可以讲,因为他与众不同。尽管他从没有动过,她感觉得到他的生命,他蛰伏的活力。她猜测,是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他不开口。通常她妈妈不和她讲话,是因为她惹妈妈生气。但是她认识迈尔斯只有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会得罪了他呢?

「是因为你的名字关系吗?」她问,「我把你叫错了吗?马乔里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觉得似乎应该叫迈尔斯吧,但是——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呢?和我说话吧,求求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告诉我怎么了?」

门下方一道细长的黄色灯光是她漆黑的卧室和外间的分界线。卧室门打开,光线扩散开来。「阿格尼丝?是你在说话吗?」

她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门关上了,她又沉默了一会,以免她妈妈仍在偷听。

最后,她从枕边捡起玩具,举到头部正上方。黑暗中他的脸白白的,在她的近视眼看来,那就像是一个遥远的小月亮。

「你是谁?」她低声问,他没有回答。她把他放到眼前,近得可以感觉到自己说话时的呼吸,「你叫迈尔斯,你是我的。马乔里把你送给我了,所以现在你就是我的‘枕边密友’。你必须和我说话,知道吗?」他继续沉默着,一动也不动。她把他的身体捏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突然她感到一阵恼怒和羞愧。她松开手指,闭上眼睛,感觉到他落了下来,从她的脸旁蹦开,滑下枕头,停在她脖子那里,而他仍然保持沉默。她闭上含泪的双眼。

最后她睡着了,但不是以往那样酣畅的沉睡。相反,睡觉的时候她仍然仔细聆听迈尔斯,彷佛是他就在床上这一事实太强烈、太重要,她没法放松自己。半夜里她几次醒来,相信自己听到他在移动,企图趁着黑暗从她那里逃走。

早上醒来没有看到他,她以为他走了,她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他没在枕头上。她跳了起来,把床罩全部拉平,发现他在床中央。

她注视了他一小会,然后捡起他,心里想,他是自己跑到那里去的,还是她睡着的时候把他推到那里去的。

尽管她妈妈提醒过她,她自己也觉得他和其他的玩具不一样。但是一天下午放学后,她还是试图和他玩,介绍他认识玩具房子。

玩具房子是她爸爸做的。在她出生前,爸爸也给双胞胎姐姐们做了一个房子,但这个才是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房子的前门带了铰链,做得和她们的房子一模一样。当前门关上时和她们住的房子最相似——一个带有灰色木瓦屋顶的二层木制房子,有白色的百叶窗和白色的前门。房子里面楼层的设计也是一模一样,同样有厨房、杂物间、门厅、起居室、楼下的小房间、楼上三个卧室和两个洗漱间,但是家俱不一样。所以它让人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迈尔斯的大小可以进入到房子里面,但是他的个头让房子里的那些家庭成员显得跟侏儒一样,和大多数家俱也不协调。

玩具房子里的厨房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她最近用一套木桌椅替换了原来粉红色的一套桌椅,尽管这对於玩具房子里的「一家人」来说大了些。她觉得把他放到厨房里会更合适。她判断得没错,新家俱的尺寸和他正相宜。另外,桌面上摆的饭菜——一个面包、一碗水果、一盘粉红色的肉,都和他很协调。但是当把他放到椅子上的时候,他的腿伸向前方(腿不能弯曲)非常别扭。很明显,他不属於那里,而她竟然把他放到那里,她为自己感到羞愧。她急急忙忙把他拿出来,打翻了桌子上的盘子,也没有理会。下一次,她再玩玩具房子的时候,看到这片淩乱的场景,就会想起她拿走迈尔斯时的挫败感和悲哀。

学校放暑假了,她还是睡不好,迈尔斯也仍然沉默着。但她仍然期待着某个晚上,他会告诉自己他的真正身份。

夏季日照强烈,酷暑难耐。每个星期总有三四次,要么是阿格尼丝的妈妈,要么是莱丝丽的妈妈带她们到乡村俱乐部去游泳。除了呆在游泳池里的早上和每星期在图书馆的时光,阿格尼丝最喜欢傍晚。她爸爸正在教她骑自行车,有时候双胞胎姐姐们也会让她参加跑步藏人游戏。这是姐姐们根据捉迷藏游戏自己发明的,并且把这个游戏教给附近的孩子们。凉爽的晚上,晚饭后到睡觉前的一两个小时,她会和莱丝丽玩两个人最喜欢的游戏,扮成探险者、海盗、间谍或者骑自行车或者爬树。

一个漫长的下午,她们在阿格尼丝卧室的桌子上绘制了一幅地图,在上面用编码标明了附近四个街区所有能爬的树。虽然她家后院的山核桃树也不错,但她们两个还是一致同意,街道尽头拐角处达文夫妇家前院的橡树最好。达文夫妇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膝下无儿无女。他们是很善良的本地人,从不介意自家的院子变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罗莎蒙德和克莱丽莎在正式成为少女之前不久,刚刚停止了爬树。她们认为爬树太小孩子气。阿格尼丝认为,为了当少女放弃爬树不值得。她很清楚,现在只有她和莱丝丽在那棵树上玩。顶端树枝下有个大洞,她们称为「壁橱洞」,她们会把一些宝贝和消息条放到那里,别人从来发现不了。

如果天气太热,她们也会在屋子里玩。过去她总是和莱丝丽一起玩,但是今年夏天,她第一次希望自己单独多呆些时间。她没有和她朋友分享的不只是迈尔斯,还有一些书。阿格尼丝爱上了读书,但是莱丝丽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放学后还静静地看书。阿格尼丝宁愿读书而不和她玩,这一点让莱丝丽感到迷惑不解,受了伤害。一天,这种受伤的感觉最终溢了出来。那天,她们在莱丝丽家里呆了一上午,玩玩具。然后她们到屋外充气塑胶围成的浅水池里,趴在里面,拿着水龙带和滑片,扬起水花,不停地尖叫着朝对方洒水嬉戏。简—安,莱丝丽的妈妈,给她们做了午饭。吃过饭,她就打发她们到莱丝丽的房间静悄悄地玩。简—安要求她们至少要安静一小时,她需要休息。

「我该回家了。」

「不,你不要回家。我们玩游戏吧,我们玩糖果乐园。」

她们玩了一些游戏:糖果乐园、钓鱼、「老处女」纸牌、甲虫。这期间,阿格尼丝一直焦急地想要离开,她的心思早飞到家里图书室的那些书那里去了。它们在翘首等待她。昨天晚上,她读了第一本,但是其他的书也在焦急地呼唤她、诱惑她。每一本都是不同的,都有新的内容。她接下来要读的书是《我最美好的时代》。今天早晨她流览了第一页,一直兴奋地想像着接下来的故事。她本打算回家吃午饭,然后就蜷缩在她父亲房间里那张大大的皮椅上,周围都是他的书,让自己沉浸在一本新书的尚未被发现的快乐之中。

「阿格,你能不能好好玩?」莱丝丽一把扔下她的牌,阿格尼丝吃惊地盯着她。她在哭泣。

「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不想和我玩,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难道不是最好的朋友了吗?」

「我们当然是。」

「那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和我说话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不让我听他说话?」她指着地板上的迈尔斯。阿格尼丝想也没想就伸出手把他罩了起来。

「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是傻瓜?你跟我说过,你姨妈提到(枕边密友)的事情。然后在你生日的时候,她把他送给你了,是不是?很明显,你一直都带着他,那他一定很特别,可是你又不和他玩。所以,关於那个玩具,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尽管莱丝丽中间停顿下来等待她插话,但是阿格尼丝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没有和莱丝丽说过迈尔斯的任何事情,因为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她的生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可是迈尔斯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尽管她很愿意相信他具有魔力这一点,但是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是一个特别的、有魔力的玩具。她一直把他放在身边,向往着,等待着神奇的一刻。但她的信念逐渐有点动摇了。

她没打算对她最好的朋友保守秘密,她只是等待着能有一些东西和她说,和她分享。她不敢和莱丝丽说自己的怀疑,害怕一旦说出口,怀疑就变成现实,迈尔斯就变成普通玩具,马乔里姨妈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过是个给幼稚的小孩子讲故事的大人。聪明的莱丝丽是不会相信这些故事的。

但是,现在她一定得说点什么:「他很特别,只是,只是很难说为什么。他就是特别,我知道的。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唉,没什么好说的。」

「他和你说话了吗?」

「有时候,」这个谎言就脱口而出,「有时候,晚上很晚的时候,我睡觉前,他会给我讲个故事什么的。」

「太好了。」莱丝丽的蓝眼睛睁得又圆又亮。她探过身来,长着淡淡雀斑的脸放着光芒。她对故事也很着迷,「什么样的?你能给我说一个吗?」

「或许吧……可不是现在。你知道,都过去好几天了,我记不清楚了。」

「下一次他讲故事的时候,你讲给我听好吗?」

阿格尼丝点了点头。

「发誓?」

「是的,我发誓。莱丝丽,我以前没有说什么,不是我小气,我只是觉得你不感兴趣。」

「我当然感兴趣。‘琪兹,路易士!真是的!真是孩子气!’」说到这些话,两人都笑了,这本是莱丝丽妈妈的口头禅,她们把它改成自己的话。

她们又变得亲密了,比原来更亲密。但是,阿格尼丝对自己的谎言有负罪感,想到她永远也不会坦白这个谎言,她的这种感觉加重了。

她们高高兴兴地玩了一下午,应该回家了——她妈妈打电话说五分钟后吃晚饭——莱丝丽送她到半路。到了半路的点(这是她们的妈妈一定要设置的一个点,防止她们两个来来回回送个不停),莱丝丽问:「我可以和他呆一个晚上吗?」

就像是吞下了一大块冰,阿格尼丝感到一块又冷又硬的东西卡在她的喉咙里。她看着朋友的脸,上面都是那热切的、祈求的、爱慕的表情,她知道自己不能拒绝。她们什么东西都彼此分享,哪怕是莱丝丽绝对被禁止带出屋子的那颗切成正方形的翡翠戒指。那是莱丝丽从祖母那里继承的,她戴着还太大。这些她们都分享过,还有那个首饰盒,这些阿格尼丝都曾保存了一天一夜。尽管迈尔斯也很珍贵,却没有得到这样类似的禁令,这点她朋友也知道。如果拒绝的话,只能说明她很自私,而最好的朋友之间是不该有「自私」这个字眼的。

「他未必会和你说话,他不经常说话而且……」

「我知道,没关系。他是你的枕边密友,我也没指望他和我说话,但是我可以借一个晚上吗?就一晚,好吗?」

她非常心疼,默默地把玩具递给了她的朋友。莱丝丽恭敬而小心地接了过去,「喔,谢谢你,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小心的。明天他再见到你的时候,他会跟你说我真的很小心。再见!」

阿格尼丝原以为没有迈尔斯,晚上会很长时间睡不着。事实的确如此,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两个月来第一次一个人在床上,她感觉到那么舒服。这次,她不用竭尽全力地听他说话,不用担心她可能做错了什么事情,也不用继续向往,之后觉得自己的愿望又落空。出乎她的意料,她睡得非常安稳。

「他和我说话了。」

莱丝丽刚把玩具塞到她手里。阿格尼丝看着手里的小玩具,那熟悉的画上去的脸冷冷地看着她。她们在莱丝丽的房间里。阿格尼丝一走进来,莱丝丽跳到她身边,扔下了这颗炸弹。她从迈尔斯无表情的面孔看到她朋友生动而兴奋的眼睛,拼命想找到一丝嘲弄的表情,她不敢表示不相信。

「真的吗?」

「太棒了。」

「他说什么了?」

「就像你说的那样,他给我讲了个故事,故事我记不清了,不过真的是个好故事。是关於我们的,你和我找到了一个宝藏——埋在树丛里的珠宝还有其他的各种东西。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到壁橱洞里,大人就不能从我们这里拿走了。」

这种背叛的感觉使她麻木了。她想,除非,除非莱丝丽是装的或者梦见的,否则这不可能。但是这点她不敢暗示,那样一来,莱丝丽就会怀疑她先前撒了谎,「太好了。嗯,我不能多呆,我现在要走了,我妈妈要带我去图书馆。」

「我送你到半路,等我一下,我马上穿好衣服。」

「不了,我必须要走了。我和妈妈说过,我马上跑回去。」

「你过会儿还来吗?」

「或许吧。」

「你不生我的气吧?」

「干嘛生你的气呢?」

「我不知道。大概……和迈尔斯有关?我知道他是你的,你借给我真是很够意思。」

「我没生气。」她知道,她没有权力感到自己受了痛彻心扉的伤害。她当然很嫉妒,但是她怪谁呢?迈尔斯和莱丝丽讲话,也不是她的错。她说:「我只是很急。一会儿见。」